入目之处是极致的黑。
仇长生的身体如同沉睡了数百年的尸身,僵硬却未腐朽。知觉如潮水般缓慢回归,首先感受到的是逼仄的空间,和身下那冰凉硌人的木质底板。
他记得明明他只是睡在了预先备好的棺木之中,棺材板并没有合上。然而他伸手向上推去,棺材板纹丝不动。
是谁将棺材盖盖上并钉死了?他的棺木安放在毗邻少主陵寝的侧间,按理说没有人会到这来。
推不动便罢了,少主逝世,他作为从小为少主准备的守陵人,守了少主百日,如今陪伴少主永眠,死得其所。
仇长生安然阖眼,双手规整地交叠于腹前,静待死亡的最终降临。
黑暗的环境将时间拉的格外漫长,仇长生听到了年轻声音发出的迷迷糊糊的吵闹声,隔着棺木听不真切。他一双微微下垂的眉毛皱了起来,何人不懂事?敢在少主的安息之地喧哗。
在仇长生看不见也听不清的外面,不远处有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举着个手机对着棺材讲解些什么。
“直播间的家人们看好了,这个就是从我们村后山山脚下挖出来的棺材。”
少年说着在隔棺材几米外的距离绕着棺材展示全貌。
“那是一个雷雨天,天空一道闪电劈中不远处的老一颗树,就那颗。”镜头一转,一个低矮的树桩出现:“大雨冲刷,我们发现了棺材露出的一角。”
挂着“点开就看百年棺椁开箱视频”的直播间里,只挂着寥寥十几个观众。
【这么玄乎?不过主播声音好听,多说几句话我爱听】
【看木质像是乌木的,瞧着有些年头了。】
【快开快开,少说废话】
【楼上的,楼上的楼上的楼上,你俩要不打一架吧】
拿着手机直播的少年清了清嗓子,其实哪有那么玄乎,这块地村里要开垦出来建一个手工diy工坊,所以把树砍了罢了,棺材是挖地基的时候挖出来的。
挖出来的时候众多村民都在场,小年轻们觉得这个棺材看着古朴不凡,想着当个噱头宣传农家乐,由着一群小年轻开启直播。
“那废话不多说,接下来就由我们万里农家乐的哥哥姐姐们为大家揭晓这个谜题。”
随着少年话音落地,俩男一女,三位看着差不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拿着工具,缓步上前,开始翘动棺材钉。
阵阵颤动摇晃着仇长生的身体,随着第一颗棺材钉的拔出,一抹强光骤的刺进黑暗。
仇长生下意识侧头避让。久未见光的双眼被刺得生疼。刚刚适应,紧接着,更多光线涌入——不对,这般炽烈的天光,绝不可能出现在幽深的墓室里!
他的棺材为什么不在墓室,是谁在开他的棺材?
来不及思考更多,更大的震动袭来,在众人的合力下,所有禁锢都被拔除。仇长生闭上了眸子,棺材打开必然伴随着强光,意味着对眼睛更大的刺激。
青年们换成撬棍,在少年“一二三”的助威下,“砰”的一声响,棺材盖重重落地,尘土飞扬。
按照直播流程,青年们默契的后退,将“第一眼”的悬念留给镜头。
“家人们,激动人心的时候到了,让我们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少年一边盯着直播间里的评论,一边一步一缓的靠近棺材,镜头微微向上,不让棺材内部被镜头范围覆盖——他得先确认里面的东西是否“能播”。
然而他预备好的所有台词,都在看棺材内情形的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主播这是看见什么了,咋哑巴了】
【主播别愣神了,快把镜头转下去呀!】
这棺椁表面混杂着泥土、铁钉还带着铁锈,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这样的棺材里面为什么会出现一个看起来活生生的人?
少年的心脏骤停了一瞬,随后像打着鼓点般快速跳动,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踩到枯枝发出了“咔嚓”响声。
另外三人见他神色有异,快步围了过来,只一眼,也全楞在原地,面面相觑——这能播吗?
仇长生并不知道他们心里这些弯弯道道,身体缓过来了,他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撑上了棺椁边,借力缓缓起身。睫毛似蝴蝶振翅,眨动着缓缓睁开了双眸,他转动着尚且僵硬的脖子,望向最后发出声响的方向。
此刻少年离的最近,他只见一双足以成为手控福音的手垂落棺材边,那人的上半身穿着肃穆的黑衣,墨色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背后。
他侧过来的眼眸狭长,眼尾微微上扬,深邃恰似幽潭,剑眉使他秾艳的容貌又增添了英气,中合了些妖异感。
像精怪,又像艳鬼,越尤下了定论。
或许是出于职业素养,在仇长生动的第一刻,镜头自动对准了上去。
镜头添加了滤镜,将本就难得的环境渲染得愈发不真实,仇长生的出场在这样鲜艳的绿色草地的的陪衬下,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弹幕都为之一空。
瞧见几位青年奇怪的装扮、周围陌生的环境,以及远处从未见过的房屋,他手指捻起那棺沿上沾染的泥土,仇长生明了现在应该已经不是他那个时代了。
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守陵人,为何会突然沉睡至今方才苏醒?
思绪回到沉睡的那日,他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少主的棺椁,述说着少主生前他不敢表露的那份情谊。
仇长生出生时少主已九岁了。在他满岁宴时,是少主亲自给他取的名,叫长生。他牙牙学语时,第一个叫出的词便是少主,这一声仿佛奠定了他要纠缠追随少主一生。
仇长生自知身份悬殊,他只是为少主培养的守陵人,只是讨了几分少主的喜爱才得以伴少主左右。他表现的忠厚老实,除了他自己没人了解他对少主的心思。
那日,他打开了少爷临终前交给他的玉盒,里面是只通体雪白似冰魄的蛊虫,已是奄奄一息了。
感受到他的气息,仿佛恶狗嗅到了骨头,竭尽全力钻进了他的掌心。莫非,正是那只少主为求长生得到的虫子让他沉睡至今?
“你……是人吗?”越尤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在。
【这是直播效果吧,我懂】
【从棺材里挖出来的美人吗?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忘山居是吧,下次就过去玩】
【去玩 1,这位小哥哥最好是你们农家乐的npc】
【233公里是吧,我现在就买票过去】
还没等待仇长生回答,越尤瞧见了直播间里滚动的弹幕,瞬间他抓住了脑海里的想法,拉这个神秘男子入伙。
“你有去处吗,要不要来我们农家乐住?”
提出这个的时候越尤脑子还是转了一下的,直播间里的观众以为他们在作秀,可他却清楚他们是真的从棺材里挖出个活人。这人看着没有恶意,再者村里面那么多人,带回去更稳妥。
仇长生看着眼前那个奇怪的少年,穿着一身没见过的衣服,举着个方块对着他,起先以为是个法器,偏偏他没有感受到一丝威胁。
“农家乐?”仇长生发出了疑问。
【这就是青年音吗?妈妈我恋爱了】
【还别说,演技挺好,主播拍个短剧看看呗】
“农家乐就是客栈。”一旁的一个青年也察觉出来了,用古代的话语解释。
客栈?也确实该找个地方落脚,也好弄清眼下境况。仇长生垂眸,在棺材里面巡视,试图找出什么值钱的家当。
当然是一无所获,他就是普普通通在棺椁里睡一觉,哪会放些陪葬物,给他封棺的人估计也是图方便,棺椁一封就草草了事。
“我身上没有银子。”仇长生坦然道。
“没关系的,食宿全免,你可以先住几天。如果你后面愿意呆在我们村,以后也随意你住,只要帮一些小忙,放心,不让你为难。”先前回话的那个青年再次发话,语气热络,他瞧着是几人中年纪最大了。
所谓的小忙是什么呢??自然是帮忙宣传农家乐。几位青年交换眼神,仿佛看见了农家乐客似云来的未来。
仇长生沉吟片刻,终是颔首,随即起身从棺材里踏了出来。
他长身玉立,古衣黑发立于一片青翠之间,天地失去了半分色彩。不出意外,弹幕又是一阵沸腾,还有一些刚进来的观众,忍不住斯哈斯哈。
越尤手机弹出红色弹窗,提示电量告捷,越尤只好和网友们告别:“不好意思啊,家人们,我手机快没电了,马上要下播了。想要追后续的,左上角关注点点,我们下次再见。”
说完干脆下播,不顾弹幕鬼哭狼嚎的挽留。
“哥你叫什么呀?我是越尤,这是越征哥,还有越清姐,越进哥。”越尤热情介绍,分别指着年长的那位和未出声的另外俩位。
“仇长生。”
“求长生?”仍有些中二的越进眼睛一亮:“这个我知道,追求长生大道,不过居然还有姓求的吗?”
“肯定不是那个求呀,笨蛋。”越清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随即又问:“是仇恨的那个仇姓吗?”
仇长生点头,目光似穿过他们,望向了虚无的过往。“是仇(qiu)非仇(chou)。”
见仇长生的目光停留在棺椁上,越征开口:“长生哥,这个棺椁我们回去让人搬走,到时候放到咱村里展示馆里去。”
他思考了一瞬,再次解释:“展示馆也可以算作仓库。”
仇长生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那我们走吧。”越征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朝着背对着山的方向前行。
返程的路,几个年轻人从未感受如此漫长又诡异过。
仇长生行走的姿态、打量周遭环境房屋的眼神,唯一不昭示着——此人非现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