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圣湖的浓雾却没有如预期般散去,反而更加厚重,将整个湖岸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混沌中。能见度不足五步,连那块黑色石碑都几乎消失在视野里。
漆雕烟霏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她坐在营地边缘,手中紧握着那串凤眼菩提念珠,仿佛它是连接她与现实的唯一纽带。
嘉措从帐篷中走出,神情异常平静,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决定生死的夜晚,而是寻常的一天。
“雾更浓了。”他评论道,在漆雕烟霏身边坐下,“圣湖在保护它的秘密。”
漆雕烟霏转头看他:“你仍然决定留下来?即使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嘉措微微一笑:“我父亲常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意义的活着。如果我的生命能够打破家族诅咒,或是帮助你和爱人重逢,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
这番话让漆雕烟霏心中一阵酸楚。她想起八年前扎西平措临终时说的话:“能与你相见,足矣。”那时的他,与眼前的嘉措一样,将爱与奉献视为生命的最高意义。
而那个要求牺牲的扎西平措,真的是她所爱的人吗?
“我一直在想,”她轻声说,“如果那个出现在雾中的人不是真正的扎西平措,那会是什么?”
嘉措注视着浓雾:“圣湖的传说中,有一种叫做‘镜像灵’的存在。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会化作人们最想见的人,说出人们最想听的话,以此引诱猎物。”
“猎物?”
“传说镜像灵以人类的情感和生命能量为食。”嘉措的表情严肃,“它们最爱的,就是真挚的爱情和无私的牺牲——这两种情感产生的能量最为纯粹。”
漆雕烟霏心中一动。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那个要求牺牲的“扎西平措”很可能就是这种镜像灵,它利用了八年来她对重逢的渴望,设下这个圈套。
但那些笔记、信件和地图又作何解释?那些确确实实是扎西平措的笔迹。
“无论如何,今晚一切都会揭晓。”她最终说道。
整个白天,两人都在为月圆之夜做准备。漆雕烟霏检查了所有的装备,将天葬刀磨得锋利无比。嘉措则在石碑周围用藏文刻下防护经文,这是康巴家族古老经卷中记载的,用于抵御邪灵的方法。
午后,浓雾中突然传来一阵空灵的歌声。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唱着仓央嘉措的诗歌:
“那一天,闭目在经典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漆雕烟霏的心猛地一跳。那是扎西平措的声音,她绝不会认错。但这一次,歌声中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哀伤与急切。
“不要回应!”嘉措低声警告,“那可能是镜像灵的诱惑。”
但漆雕烟霏已经不由自主地向歌声传来的方向迈出一步。八年的思念如洪水决堤,冲垮了她的理智防线。
“烟霏,我在这里...”歌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那熟悉的呼唤。
浓雾中,扎西平措的身影再次显现。这一次,他看起来更加真实,几乎触手可及。
“不要过来!”漆雕烟霏厉声喝道,手按在天葬刀上,“你到底是什么?”
“扎西平措”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烟霏,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那个与你月下盟誓,宁愿放弃转世灵童身份也不愿负你的人啊!”
这番话击中了漆雕烟霏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那是只有她和扎西平措才知道的秘密,连康巴家族的人都不知道。
“证明你是他,”她颤抖着说,“告诉我,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你说了什么?”
“扎西平措”微微一笑,眼中泛着泪光:“我说:‘不负如来不负卿’。我说:‘如果没有你,成佛又有什么意义?’我说:‘从你回归自然的那天起,世间万物都是你,风吹过是你的爱抚,雪花落是你的轻舞。’”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钥匙,打开漆雕烟霏记忆的闸门。这些确实是她和扎西平措之间的私密对话,特别是最后一句——那是她作为天葬师的祷词,只在最亲密的时刻与他分享过。
“你...你真的是他?”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我一直都是,”“扎西平措”向她伸出手,“只是时空的穿越改变了我。在那个世界,我学到了生命的真谛——生死本无界限,爱情足以跨越一切。”
他的话语充满诱惑力,直击漆雕烟霏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今晚月圆之时,当时空节点开启,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他继续说着,声音如蜜般甜美,“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牺牲,一个自愿的奉献...”
“就像多吉坚赞那样?”嘉措突然插话,从浓雾中走出,手中握着一把刻满经文的藏刀。
“扎西平措”的表情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温柔:“多吉坚赞理解生命的真谛,他的牺牲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
“就像你要求我做的牺牲一样?”嘉措冷冷地问。
“那是荣耀,”“扎西平措”的声音依然柔和,“为爱牺牲,是灵魂的最高升华。”
漆雕烟霏看着这场对话,心中越来越清明。真正的扎西平措绝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谈论他人的牺牲。那个宁愿自己承受一切也不愿伤害任何生灵的青年,与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牺牲荣耀”的存在判若两人。
“你不是他。”她终于肯定地说,天葬刀已然出鞘。
“扎西平措”的表情瞬间改变,温柔的面具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本相:“愚蠢的女人。八年的等待,难道你不想与他重逢吗?”
“我想,”漆雕烟霏坚定地说,“但绝不是以无辜者的生命为代价。”
镜像灵——现在她可以肯定那就是镜像灵——发出刺耳的笑声:“无辜?这世上有谁真正无辜?康巴家族的血咒本就是他们先祖背信弃义的报应!”
这句话让嘉措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镜像灵转向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你的高祖父,曾经发誓守护圣湖的秘密,却为了财富出卖了湖的位置给外来者。作为惩罚,圣湖降下血咒,让他的后代世代承受痛苦。”
这个真相如重锤般击中了嘉措。他踉跄后退,面色惨白。
“但现在,我可以解除这个诅咒,”镜像灵的声音再次变得诱惑,“用你的生命能量,不仅可以打开时空通道,还能净化你们家族的血液。一个生命,换取整个家族的救赎,这不是很划算吗?”
嘉措的眼神开始动摇。如果牺牲自己真能解除家族诅咒,那的确是一个难以拒绝的交易。
“不要相信它!”漆雕烟霏厉声喝道,“它在玩弄你的情感,就像它玩弄我的思念一样!”
但已经太迟了。嘉措的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如果这是真的,我愿意。”
镜像灵满意地笑了,身影开始在浓雾中消散:“月圆之时,石碑之前,我等待你的选择...”
它消失后,营地重归寂静,只留下漆雕烟霏和心神动摇的嘉措。
“你不能这样做,”漆雕烟霏抓住嘉措的肩膀,“那很可能只是个谎言!”
“但如果那是真的呢?”嘉措的眼神痛苦而坚定,“如果我的死真能解除家族诅咒,让次仁和他的后代不再承受这种痛苦,那我的牺牲就是值得的。”
漆雕烟霏无言以对。她理解这种为家族牺牲的精神,正如她理解自己对扎西平措的执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而镜像灵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傍晚时分,浓雾稍稍散去,露出天空中那轮渐圆的月亮。今晚就是月圆之夜,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
漆雕烟霏独自来到圣湖边,望着湛蓝的湖水。湖水平静如镜,映出她疲惫的面容。
“扎西平措,”她对着湖水轻声呼唤,“如果你真的在某个地方,请给我一个提示。告诉我该怎么做。”
湖水突然泛起涟漪,一幅景象缓缓浮现:扎西平措站在一个充满光亮的空间中,奋力敲打着无形的墙壁,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呼喊什么。
漆雕烟霏仔细辨认他的口型:
“不...要...相...信...镜...像...守...护...嘉...措...等...我...”
景象突然中断,湖水恢复平静。
漆雕烟霏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那才是真正的扎西平措,他在警告她,他在努力回归。
她快步返回营地,将看到的景象告诉嘉措。
年轻人听后沉默良久,最终点头:“我相信你。我们会一起面对今晚的挑战。”
夜幕降临,圆月升起,圣湖笼罩在一片银白的光芒中。浓雾奇迹般散去,露出清晰的湖岸和那块闪烁着奇异光芒的黑色石碑。
子时将近,漆雕烟霏和嘉措站在石碑前,准备迎接未知的命运。
“无论如何,感谢你带我来到这里。”嘉措突然说,“即使今晚我难逃一死,至少我知道了家族诅咒的真相。”
漆雕烟霏握住他的手:“我们都会活下去,我保证。”
月亮逐渐升到天顶,月光直射在石碑上。令人震惊的是,石碑开始变得透明,仿佛由黑暗的水晶制成。在石碑中心,一个漩涡缓缓形成,散发出强大的吸力。
“时空节点开启了。”漆雕烟霏低语。
就在此时,镜像灵再次出现。这一次,它不再伪装成扎西平措的模样,而是化作一团不断变幻形状的银色雾气,只有面部还保留着人类的特征。
“最后的时刻到了,”它的声音如同千百人同时说话,“献上你的生命能量,康巴的子孙,为了你的家族,为了真爱!”
嘉措向前迈出一步,但漆雕烟霏紧紧拉住他。
“我们不会献上任何牺牲,”她高声说道,“你的谎言到此为止了!”
镜像灵发出愤怒的嘶吼:“愚蠢!没有生命能量,时空节点将不稳定,你们的爱人将永远迷失在时空乱流中!”
“那就让我来代替他。”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石碑中传来。
漆雕烟霏和嘉措同时转头,只见透明的石碑中,一个身影正在缓缓浮现——那是扎西平措,真正的扎西平措,眼中带着她熟悉的温柔与坚定。
“平措!”漆雕烟霏激动地呼唤。
扎西平措——真正的他——微笑着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一直在寻找回来的路。”
镜像灵发出惊恐的尖叫:“不!你怎么可能突破时空屏障?”
扎西平措将目光转向镜像灵:“因为你犯了一个错误——你低估了真爱的力量。你利用多吉坚赞对家族的责任感,利用烟霏对我的思念,利用嘉措的牺牲精神,但你不知道,这些情感的本质都是爱,而爱最终会战胜一切欺骗。”
镜像灵疯狂地扑向石碑,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
扎西平措转向漆雕烟霏,眼中充满爱意:“烟霏,时空节点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我可以回去我的世界,或者...留下来,但需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漆雕烟霏急切地问。
“我的一部分必须留下,维持节点的稳定。”扎西平措平静地说,“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作为‘扎西平措’的一切...都将留在这个节点中,成为连接两个时空的桥梁。”
漆雕烟霏的心沉了下去:“那意味着...”
“那意味着我将不再记得你,不记得我们的爱情,不记得所有的一切。”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我将成为一个空白的存在,一个守护时空节点的行者。”
“不!”漆雕烟霏泪如雨下,“我不能再次失去你!”
扎西平措温柔地看着她:“你永远不会失去我。就像你常说的,‘从你回归自然的那天起,世间万物都是你’。今后,每当风吹过你的面颊,雪花落在你的掌心,那就是我在轻抚你。”
他转向嘉措:“康巴家族的诅咒,其实早已解除。当多吉坚赞自愿献出生命能量时,圣湖的愤怒就已经平息。你们的疾病会随着时间慢慢好转,不需要更多的牺牲。”
嘉措眼中闪过希望的光芒:“真的吗?”
扎西平措点头:“镜像灵扭曲了真相,它只是想获取更多的生命能量。记住,任何要求牺牲的爱,都不是真爱。”
时空节点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扎西平措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
“时间到了,”他轻声说,“我的选择是——留下来,成为守护者。为了你们,也为了所有可能被镜像灵欺骗的人。”
“不!”漆雕烟霏冲向石碑,但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开。
扎西平措最后向她微笑:“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而我,终于做到了。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石碑中。随后,石碑发出耀眼的光芒,将镜像灵吸入其中。一声凄厉的惨叫后,一切重归平静。
月光下,石碑恢复了原本的黑色,但表面多了一些新的刻纹——那是一个男子的侧脸,依稀是扎西平措的轮廓。
漆雕烟霏跪在石碑前,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终于见到了等待八年的人,却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失去了他。
嘉措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他没有离开。就像他说的,他化作了万物,永远守护着你。”
漆雕烟霏抬起头,看着夜风中摇曳的经幡,感受着雪花轻柔地落在脸上。是的,他就在这里,在风中,在雪中,在天地万物中。
她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他。而今后,她再也不需要放下,因为他已与天地合一,无处不在。
“我们该回去了。”许久后,她轻声说。
嘉措点头:“次仁和其他孩子在等我们带回去希望。”
漆雕烟霏最后抚摸了一下石碑上扎西平措的刻像,然后转身,与嘉措一同踏上归途。
黎明将至,圣湖在晨曦中闪烁着宁静的光芒。一轮圆满的月亮渐渐西沉,而东方的天际,新的一天正在到来。
漆雕烟霏回头望去,仿佛看到扎西平措站在湖的对岸,向她挥手告别。
她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世间万物都是你,而我,将带着你的爱,继续走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