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诗
朱墙高耸接云端,玉辇轻摇入禁銮。
不识琉璃承帝祚,只寻肉味与糖团。
大周永丰三十一年八月三十日,洛京皇城根下。
淄川王向昚望着老管家蹒跚的背影没入巷口,那步子裹着暮色,像片被秋风吹卷的枯落叶,转个弯便融进灰扑扑的巷弄里,再寻不着踪迹。他立在王府斑驳的院门前,脚边落着几片干得发脆的月季枯瓣——……这院子墙皮掉了大半,露出暗黄土坯,连门口老槐树都快枯了,枝桠稀疏,哪见半分鲜亮?
传旨官抬手示意,十名侍从立马分作两列。右列内侍手中的銮驾木杆擦得发亮,顶端铜饰在余晖里闪着冷光,风一吹轻轻晃荡;左列宫人捧着的朝服叠得齐整,衣料上的云纹暗绣在光下隐隐绰绰,丝线掺着细闪,比他身上洗得发白、领口磨毛的锦缎精致百倍。
“快些。”向昚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蹭过锦袍磨毛的领口,粗糙布料蹭得指腹发涩,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低低催了句。
侍者们的手有些抖,捏着衣料的指尖泛白,为他系玉带时磕磕绊绊,绕了两圈才找准位置。向昚瞧着麻烦,抬手就要自己来——他平日穿衣从不用人伺候,可眼下袍子领口的玉扣、袖口的缠枝纹,都是从没见过的繁复样式,指尖碰着冰凉的玉扣,竟愣了愣。
传旨官慌忙躬身,额角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声音发急:“王爷,使不得……规制如此,不敢劳烦王爷亲自动手。”
穿戴妥当,向昚从怀里摸出旧色荷包,指尖捏着磨得发毛的边角,仔细往腰间玉带里塞,连松了的线脚都轻轻捋平——这是老管家去年缝的,虽不金贵,却是他日日带在身上的物件。随后上了车,车帘一挑,外头的热闹撞进眼里:挑担小贩吆喝着走过,筐里红苹果沾着水珠,红得扎眼;“张记糕点”的幌子下,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空气里飘着甜香。他眼睛都看直了,隔会儿就指着窗外问:“那是什么?”
车驾晃晃悠悠行至内城根,刚下车,向昚才第一次抬眼望宫门——朱红宫墙直耸天际,墙皮红得厚重,墙顶琉璃瓦在余晖里泛着暖光,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亮。两尊石狮子蹲在门口,鬃毛雕刻得根根清晰,爪子按着重球,比府里那匹瘦得露肋条的老马威风多了。他仰着脖子瞅了半天,脖子发酸,只觉这地方大得没边,连风都比外头稳当。没一会儿,一顶铺着明黄锦缎的软轿停到跟前,轿帘上的金龙在光下像要活过来。
传旨官脸上堆着笑,眼角细纹挤作一团,和声细气:“进了这宫门,您就是皇上了,快请皇上升轿。”
向昚却拧着眉,眼里还留着看市井的愣神,目光扫过轿旁宫人,盯着传旨官疑惑道:“不是说进了宫就有肉吃吗?我这会儿怎么连个肉渣子都没看着?”
传旨官压着笑,嘴角绷得发紧,耐着性子往前凑:“您且安心等,前头殿里已经备着了,保管有热乎肉给皇上尝鲜。”
向昚听了才点头,手指又摸了摸腰间荷包,指尖触到熟悉的粗布,眼睛还瞟着宫门旁的糖葫芦摊——串上山楂裹着晶亮糖衣,看着就甜。他半信半疑地弯身钻进软轿,轿帘落下时,还不忘掀个缝往摊子那边望了一眼。
软轿行至承安门,掀帘一看,高大宫殿立在眼前,飞檐翘得老高,檐角铜铃在风里轻响,是从未见过的气派。雄壮的铜狮子蹲在门前,泛着冷硬金属光,鬃毛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秒就要长啸。他忍不住伸手抚过狮身,冰凉触感从指尖传来,心里竟莫名安稳。再看那一排排宫殿,飞檐翘角层层叠叠,气势宏伟得让人心头发紧;尤其是琉璃瓦,在日头下闪着细碎光,晃得人眼晕。向昚眯起眼,抬手挡光,扭头问身旁总管太监:“这房子上头铺的是什么?怎么看得人直晃眼?”总管太监连忙躬身,腰弯得几乎贴地:“回皇上,是上好的琉璃瓦,选的都是最透亮的料子,所以才晃眼。”向昚若有所思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袖口,迈着轻快步子往里走,鞋底子踩在石板路上,还轻轻顿了两下。
走在宫殿平整的金砖上,砖面光得能映出人影,一步踏出便传来“咚”的脆响。向昚来了兴致,停下脚步蹲下,衣摆扫过地面,学着民间孩童的模样,用手指关节轻轻敲金砖。“咚——”闷响比刚才更清晰,他大为惊诧,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新奇玩具的孩子,越敲越开心,指关节都敲得发红,嘴里念念有词:“这砖倒有趣!敲着比家里的木凳还响!”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扭头问太监:“这是什么砖?竟有这般声响!”太监看着他孩童般的模样,嘴角抿得紧紧的,肩膀却微微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不敢发作,只拼命低头,声音带点轻颤:“回皇上,这是专供宫殿的金砖,选料和烧制都有讲究,所以敲着有响声……”
他对宫里一切满是新奇,可瞧着宫人走路低眉顺眼的模样,又莫名不自在。揣着这股好奇,拉住个路过的小太监问:“你们走路都这么拘谨,看着叫人心里不得劲,是有啥说道吗?”小太监吓得慌忙跪地,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发颤:“回皇上,这是宫里的规矩,您往后就明白了……”
正说着,行至御花园,见着棵参天巨树,向昚顿时挪不动步。他仰着脖子绕树转了两圈,不住感叹:“好家伙,这树可真大!”说着张开双臂去抱,胳膊伸得笔直,脸都快贴到树皮上,却连树身一半都没抱住。旁边伺候的宫人捂着嘴偷笑,有个年长太监急得上前,小声劝:“皇上,使不得使不得,您这是做什么呀?”
向昚却一脸天真地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睛亮晶晶的:“这树长得真好,得活了多少年?我看少说也有百八十年,里头指定能藏不少小蚂蚁吧!”太监听了,脸上的笑僵了僵,不敢多言,只躬身回:“皇上说的是……这树有百余年了。您该去给皇太后请安了,别让太后等急了。”
一听说见皇太后,向昚眼睛更亮,快步走了两步又停下,扭头追问:“皇太后……她应该很大了吧?是不是跟这树一样,得有好几百岁了?”这话问得太监一愣,脸上又懵又无奈,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接话。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太监引着他穿过重重廊庑,终于到了皇太后的寿祥宫。宫门推开时,向昚脚步顿了顿,先被殿内明黄帷幔、掐丝珐琅宫灯晃了神,待看清主位上的妇人,才直愣愣开口:“你不是皇太后吧?我从没见过你啊。”
主位上的皇太后,头戴累丝嵌宝金凤冠,朱红点翠凤羽随她抬下巴的动作轻轻颤动;身上石青缎绣五彩云蝠寿字纹朝袍,每一针都一丝不苟,领口露出的珍珠抹额在光下泛着柔光。她握着东珠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却仍维持端庄,缓缓开口:“哀家就是当朝皇太后,是先帝亲封,如今辅佐你治理天下的。”
向昚盯着凤冠上的宝石看了半天,又往殿外瞧了瞧,像是在找新奇玩意儿,末了垮下脸,肚子“咕噜”一声叫得响亮。他也不觉得羞,梗着脖子喊:“我饿了!不是说进宫就有肉吃吗?这都骗我!”
皇太后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朝旁边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会意,连忙躬身:“皇上,您随奴才去偏殿用膳吧。”
向昚一听有肉,眼睛瞬间亮得像两盏小灯笼,三步并作两步跟着太监往偏殿跑。到了偏殿,见长案上摆满精致菜肴,他搓着手就要去抓,嘴里嘟囔:“肉呢肉呢?快把肉端上来!”
旁边太监急得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额角渗汗:“皇上不可!这得按传膳的规矩来……”
向昚不耐烦地甩开太监的手,脚一跺:“饿坏了!哪来那么多规矩!快上肉!”
太监没办法,只得先挑了盘酱肘子递过去。向昚接过来就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的,全然没了在寿祥宫的懵懂,只剩孩童般的满足。旁边伺候的小太监们都低着头,偷偷用眼角余光瞧他,脸上又是忍俊不禁又是胆战心惊。
才吃了没几块,向昚忽然捂着嘴,眉头皱成一团,“哇”地一声把刚吃的东西吐在地上。太监吓得脸都绿了,连忙喊人:“快去请太医!”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稚帝初入宫的“反差萌”藏在细节里——惦记肉渣的执念、敲金砖的好奇、问太后年龄的天真,都是他没被宫廷规训的底色~下一章太医诊脉会挖出新线索,老管家的“婚事”也会悄悄埋线,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点个收藏蹲后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