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如同冰面乍破,短暂的凝固后,是更汹涌的暗流与喧嚣。仙官神将们从震骇中回过神,惊怒交加,呵斥声、议论声、调度兵马的呼喝声混杂在一起,试图收拾这泼天的烂摊子。金色的天兵如同潮水般重新汇聚,封锁现场,清理血迹与残骸,修复那被敖光一路摧残的云阶与建筑。
然而,所有的忙碌与嘈杂,都仿佛与那道伫立的红色身影无关。
应龙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凤冠半坠,珠帘歪斜,露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曾锐利如剑、洞穿虚空的明眸,此刻却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敖光的虚无,没有焦点,只有一片茫然的、碎裂的光。
指尖残留的灼热感挥之不去,那是他的血。耳畔似乎还在回荡着他沙哑的、带着笑又浸满血的低语,关于阳光浅湾,关于珊瑚鱼群,关于那场只存在于他梦中一千年的婚礼。
“……殉情……果然不只是……古老的传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在她心口反复搅动。
她从未想过,那个在治水时冷静睿智、偶尔会因她的戏谑而无奈蹙眉的东海龙王,那个在她记忆中本该随着千年时光渐渐淡去的影子,内心深处,竟藏着如此……如此疯狂而绝望的执念。
一千年的等待。
倾尽四海的聘礼。
孤身杀上九重的癫狂。
最终,拉着她一同见证的……形神俱灭。
“应龙!”
一声带着压抑怒意与关切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天帝太子已来到她身边,他金色的太子礼服上也沾染了些许尘埃,脸色阴沉,看向那片虚无的眼神充满了余悸与杀意。他伸手,想要扶住她的肩膀。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嫁衣的瞬间,应龙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针刺到,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
太子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更加难看。
应龙没有看他,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那柄依旧悬浮在虚无之前的焚寂剑上。
剑身赤红,原本流淌的熔岩光泽,此刻却似乎黯淡了许多。剑尖处,一点刺目的暗金色龙血,尚未完全干涸,正缓缓地、固执地凝聚着,欲滴未滴。
那是敖光的血。
是他握着剑刃,主动刺穿自己心脏时,留下的血。
她记得剑刃穿透玄甲、没入血肉时那沉闷的触感,记得他靠近时,玄甲缝隙中那双燃烧着最后疯狂与解脱的龙瞳。
他是在用最惨烈的方式,向她证明……那句话吗?
“殿下,” 应龙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与她平日清越的嗓音判若两人,“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需向天帝陛下请罪。”
她没有解释,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太子眉头紧锁,看着她苍白而倔强的侧脸,看着她始终未曾从焚寂剑上移开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晦暗。他最终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东海敖光形同谋逆,罪证确凿!你被他胁迫刺伤,乃无奈之举,何罪之有?当务之急,是稳定天庭,肃清余孽!”
他刻意加重了“形同谋逆”和“无奈之举”,试图为她的行为定性。
应龙却仿佛没有听见,她只是微微抬起了手,对着那悬浮的焚寂剑虚虚一招。
焚寂剑发出一声低微的嗡鸣,剑身轻颤,似乎有些抗拒,但最终还是化作一道红光,飞回了她的手中。
剑入手,沉重无比。
那剑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紧握时留下的力度,以及……那灼热龙血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剑尖那点暗金,指尖轻轻拂过。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属于敖光的本源气息,顺着指尖,直刺她的神魂深处。
带着绝望,带着不甘,带着千年积压的痴狂,也带着……最后一刻,近乎解脱的释然。
她猛地握紧了剑柄,指节泛白。
“我去去就回。”
丢下这句话,不等太子回应,应龙周身赤光一闪,身影已从原地消失,径直朝着三十三天之外、天帝所在的凌霄宝殿方向而去。留下太子站在原地,脸色铁青,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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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宝殿。
万丈金光,千般瑞霭。天帝端坐于九重宝座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苍穹本身般浩瀚无边的威严,笼罩着整个大殿。
殿内仙官神将肃立,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瑶池的变故,早已传遍天庭,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那道骤然出现的红色身影上。
应龙已褪去了破损的嫁衣,换上了一身惯常的赤色战甲,只是发髻未整,依旧带着几分狼狈。她单膝跪地,焚寂剑横置于身前。
“臣,应龙,特来请罪。”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平静无波。
天帝并未立刻开口。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殿中一些修为稍浅的仙官,已感到呼吸困难。
良久,宝座之上,才传来天帝淡漠而恢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罪在何处?”
“臣与东海敖光,曾有旧谊。未能察觉其包藏祸心,积怨千年,以至其今日狂性大发,冲击天庭,屠戮仙神,惊扰瑶池盛典,酿成滔天大祸。此乃臣失察之罪一。” 应龙垂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敖光挟旧情近身,臣未能及时规避,被其胁迫,出手……伤及其身,虽为自保,然终致其……陨落。此乃臣应对失当之罪二。”
她没有提敖光最后的耳语,没有提那场虚幻的婚礼,更没有提自己那一刻心神失守的震颤。只将一切归于“旧谊”、“胁迫”与“自保”。
殿内一片寂静。众仙神色各异,有同情,有审视,也有幸灾乐祸。
“东海龙王敖光,自绝于天庭,形神俱灭,乃其咎由自取。” 天帝的声音依旧平淡,“然,东海龙族,统御下界水域,关系三界稳定。敖光虽亡,其族不可不察。”
话音落下,一道金色的法旨自宝座前缓缓浮现。
“敕令:战神应龙,即日起,暂卸天庭职司,禁足于昆仑墟旧宫,静思己过。无诏,不得出。”
“另,遣太白金星,持朕法旨,前往东海,清查龙族余孽,整饬水族事务,以儆效尤!”
“臣,领旨谢恩。” 应龙叩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她站起身,接过那悬浮的法旨,看也未看殿中众仙,转身,径直向殿外走去。步伐稳定,背脊挺直,依旧是那个叱咤风云的九天战神姿态。
只是,在她握着法旨和焚寂剑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走出凌霄宝殿,穿过重重云海,朝着昆仑墟的方向飞去。
周遭的祥云瑞气,仙宫楼阁,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瑶池前的那一幕——他攥住剑刃,一步踏前,剑锋没体时,那双透过玄甲凝视她的、燃烧着最后火焰的龙瞳。
以及,那伴随着鲜血与笑声的低语。
“……幻想我们的婚礼……”
她猛地闭上眼,加快了速度,赤色流光撕裂长空,仿佛要逃离什么,却又无可逃避。
昆仑墟,她的旧日道场,如今成了她的囚笼。
山巅积雪万年,宫殿清冷孤寂。
她挥退了所有仙侍,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
终于,不再需要掩饰。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焚寂剑。剑尖那点暗金色的龙血,已然干涸,却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刻在那里。
指尖,轻轻触碰那点暗金。
冰冷的触感之下,却仿佛有滔天的烈焰在灼烧她的神魂。
千年之前,不周山倾,天河倒灌,他们并肩立于洪浪之巅……
他说:“待此间事了,四海平定,我以四海为聘……”
她笑答:“我要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做什么?不如陪我去昆仑之巅看云海生灭……”
后来,天庭敕令,她奉命返回。临行前,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应龙,等我。”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绪纷乱,记得肩头沉重的使命与束缚,最终,只留下一句:“敖光,等我回来。”
她以为,他懂她的身不由己。
她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她以为,那不过是漫长神生中,一段并肩作战后终究会淡去的过往。
却不知,东海之极,万丈深渊下,有人将一句客套的“等我回来”,当成了永恒的承诺,用一千年的孤寂,构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婚礼梦境,最终,又以最惨烈的方式,将这个梦境,连同他自己,在她面前……彻底撕碎。
“等我……回来……”
应龙喃喃重复着千年前自己留下的这句话,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她忽然想起,敖光最后那声满足又苍凉的笑。
他等到了。
等她回来。
回来,亲手“诛”了他。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猛地侧头,一口金色的神血喷溅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绽开了一朵凄艳的花。
她抬手,用力按住了剧烈抽痛的心口,那里,仿佛也被一柄无形的剑,狠狠刺穿。
空旷的昆仑神殿中,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
殿外,风雪渐起,呼啸着掠过山巅,掩盖了一切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