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灼热的龙血滴落尘埃,并未在海底留下任何痕迹,仿佛被这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间吮吸殆尽。敖光扶着那残破的琉璃柱基座,脊背微微佝偻,方才强行抽取灵脉本源的反噬,如同万千冰针,从骨髓深处刺出,搅动着千年来早已与这深海同化的龙魂。
但他没有允许自己倒下。
他站直了身体,用衣袖极其缓慢地擦去唇角的血迹,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玄色袍袖拂过,那片苍白的面容上,只剩下一种玉石将焚前的冷硬与平静。
他不再看这满目疮痍、灵光尽灭的万宝窟,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脚步比来时更沉,更缓,每一步都像踏在自身碎裂的龙骨之上。
龙首殿依旧死寂。老龟丞相早已不见踪影,或许是去执行那倾覆四海的命令,或许是躲藏到了某个更深的角落,不敢直面龙王归来后的死寂。
敖光没有回王座。
他走到大殿一侧,那里有一面巨大的、由整块幽暗水玉打磨而成的墙壁。墙壁光滑如镜,却并非映照此刻殿中的景象,而是封存着一幅流动的、定格的画面——正是他方才在万宝窟中,以琉璃芯凝聚出的那座微缩祭坛场景。
玄衣与红衣的小人,定格在伸手与回望的瞬间,周围的珊瑚与游鱼,泛着琉璃特有的、冰冷而脆弱的光泽。
他伸出手指,指尖隔着微凉的水玉壁,轻轻触碰那红衣小人的身影。
“你要的……”他对着那虚幻的影子,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我给你了。”
“四海为聘……万顷琉璃……”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里淬着冰,“你说过,那是俗物,配不上你纵横九霄的翅膀。”
水玉壁中的画面,自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只有那琉璃的红,刺着他的眼。
千年前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并非阳光碎金的温暖,而是带着血色与硝烟的焦灼。
那是在不周山倾塌之后,天地倾颓,天河倒灌,洪水肆虐三界。他与她,奉命共治水患。她是天地间最后一条应龙,展开双翼便能扶摇九万里,以尾划地,导引洪流;他是东海龙王,统御万水,平息波涛。
他们曾并肩立于尚未平息的滔天巨浪之巅,脚下是翻滚的、吞噬生灵的浑浊洪水,头顶是阴沉欲坠的天穹。
“待此间事了,四海平定,”他记得自己当时说,声音在风浪中有些模糊,“我以四海为聘,迎你入东海。不必困守天庭规矩,你我逍遥自在。”
她当时浑身湿透,战甲上沾满泥泞,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却回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寻常女子的娇羞,只有属于战神的、明亮到近乎锋利的锐气,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敖光,你这东海龙宫,除了亮晶晶的石头,还有什么?”她戏谑道,抬手抹去溅到下颌的水珠,“我要那些做什么?不如……不如你陪我,再去昆仑之巅看一次云海生灭。”
那时,他只当她是不羁,是玩笑。
后来,水患将平,天庭敕令却至,召应龙即刻返回天宫复命,另有重任。分别时,她回头看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留下一句:“敖光,等我回来。”
他信了。
于是,他回到这东海之极,开始等待。一年,十年,百年……他驱逐了龙宫中所有可能打扰这份等待的活物,让这里变得如同坟墓。他拒绝了一切天庭的召见与四方仙域的往来,将东海彻底封闭。他在最深的海底,靠着回忆和那个日渐模糊的承诺,构建着那个关于婚礼的、阳光透澈的梦境,一日又一日地加固,近乎偏执。
他以为,她终会挣脱那些天规束缚,如约归来。
却等来了她与天帝太子的婚帖。
“等我回来……”敖光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水玉壁中,那虚幻的红衣身影在他指下微微扭曲,“原来,等来的……是这个。”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深海冰冷腐朽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属于“敖光”的、带着温度的东西,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近乎虚无的决绝。
他转身,不再看那水玉壁。
走向龙宫深处,那间连老龟丞相都极少踏入的密室。
密室内,没有明珠,没有装饰。只有一具悬挂在正中的铠甲。
铠甲通体玄黑,不知是何材质铸就,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细密古老的龙鳞纹路,每一片鳞甲的边缘,都泛着幽冷的、仿佛能切割光线的锐芒。肩甲是狰狞的龙首造型,龙口微张,露出森然利齿。整套铠甲沉寂在那里,却自然散发着一股洪荒凶戾之气,让周遭的海水都为之凝滞。
这是龙族始祖留下的“寂灭玄甲”,非到族群存亡关头,不得动用。上一次它现世,还是龙汉初劫之时。
敖光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的甲胄。
玄甲仿佛被唤醒,细密的鳞片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咔”声,如同活物呼吸。下一刻,它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影,自动分解,覆盖上敖光的身体。
肩甲扣合,胸甲覆盖,护臂、战裙……每一个部件与他身体贴合时,都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龙吟的嗡鸣。当最后的覆面甲落下,遮住他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只露出一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龙瞳时,整个密室的气温骤降,连空间都开始微微扭曲。
他不再是那个在深海等待了千年的龙王敖光。
他是兵器。是为毁灭而生的洪荒凶兽。
抬手,虚空一握。
密室一侧的墙壁轰然洞开,一道暗金色的流光激射而出,落入他掌心。那是一柄长戟,戟身盘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黑龙,龙首为戟尖,龙尾为戟纂,通体散发着不祥的、撕裂一切的锋锐之气——龙族镇族神器之一,逆鳞戟。
手握逆鳞戟,身覆寂灭玄甲。
他一步踏出密室。
整个东海龙宫,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濒临解体的哀鸣。宫殿开始剧烈摇晃,梁柱崩裂,瓦砾坠落。那维持了千年死寂的结界,从内部开始寸寸破碎。
外界汹涌的、混乱的暗流瞬间倒灌而入,卷起沉积千年的尘埃,如同末日降临。
敖光的身影,在崩塌的宫殿与混乱的激流中,逆流而上,朝着海面,朝着那高悬于九天之上、此刻正张灯结彩举行婚礼的瑶池,冲天而起。
所过之处,海水自动分开,如同畏惧君王的驾临,又像是在为一条踏上绝路的狂龙,让开最后的通道。
他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
九重天。瑶池。
她的婚礼。
他要亲自去,问一句为什么。
或者,根本不必再问。
只需,血染云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