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极,万丈之下,早已隔绝了日月流转。
水晶宫阙连绵,本该是流光溢彩,此刻却沉陷在一片死寂的幽蓝里。夜明珠的光芒被厚重的、无声无息的深海尘埃覆盖,只勉强勾勒出宫殿狰狞奇诡的轮廓,像一头蛰伏在亘古黑暗里的巨兽骨架。没有游鱼,没有虾兵蟹将巡弋的身影,连水流都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质感。
唯有龙首殿深处,一丝微弱的异光顽强地穿透这凝固的黑暗。
敖光斜倚在冰冷的玄玉王座上,双目紧闭。他周身弥漫的气息,与这死寂的深海几乎融为一体,却又隐隐透出更深的、来自骨髓的疲倦。一袭玄色龙纹王袍,本该衬得他威严赫赫,此刻却只像一片沉重的、即将将他拖入永恒沉睡的阴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意识并未沉眠,而是滑入了另一重境地。
那里没有黑暗,没有死寂。是一片极浅、极透澈的海湾,阳光能毫无阻碍地穿透水面,在铺满洁白细沙的海底投下晃动的碎金。色彩斑斓的鱼群穿梭如织,珊瑚丛生,摇曳着瑰丽的光。
他看见了她。
应龙。她穿着一身烈烈如火的红,却不是嫁衣,而是她惯常的那身战甲,只是不知为何,染上了那样灼目的颜色。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发梢拂过他伸出的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海水微咸的气息。她在笑,眉眼弯起,是记忆里最鲜活、最毫无阴霾的模样,比周遭所有斑斓的光影加起来还要耀眼。
周围影影绰绰,是四海龙族,是水族万灵,是喧嚣的、真实的喜庆。鼓乐声隔着水波传来,有些朦胧,却充满了生命力。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海湾深处那座用整块万年暖玉雕琢的祭坛。那是龙族最古老、最神圣的仪式所在,象征着与天地同寿,与四海共荣。
“应龙……”他低声唤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积攒了千年的沙哑和渴望。
她侧过头,笑容更深,正要回应——
“陛下。”
一个声音,冰冷、平板,毫无波澜,像一块投入幻梦静湖的坚冰,骤然将所有的光影、色彩、温度砸得粉碎。
敖光猛地睁开眼。
眼底那一瞬间掠过的,是尚未褪尽的温柔眷恋,随即被深海里沉淀了千年的幽暗与冷寂覆盖,最终凝结成王座上亘古不化的寒冰。
他抬眼,看向王座之下。
那里匍匐着一道身影,是东海的老龟丞相。他头颅深埋,宽大的朝服在静止的水流中纹丝不动,像一块早已失去生息的礁石。
“讲。”敖光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未言语的滞涩。
老龟丞相的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冰冷的海底玉砖:“天宫……送来婚帖。三日后,瑶池盛宴,为……为战神应龙与天帝太子,举行大婚之典。”
没有回应。
龙首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那凝固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在老龟丞相的背甲上,也压在王座上那尊沉默的身影上。
许久,敖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直了身体。玄玉王座因为他细微的动作,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在摩擦的“咯吱”声。
他抬手,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感,接过了那张悬浮到他面前的婚帖。
帖子是明晃晃的、刺目的金色,用九天云锦织就,边缘以星辰砂点缀,华贵无比,散发着与这深海龙宫格格不入的、属于九重天的张扬气息。
敖光的手指抚过那烫金的文字。“应龙”二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烙进他的眼底。
他没有看内容。
只是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手指微微用力。
“嗤——”
一声轻响,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那张华美无比的婚帖上,从“应龙”的名字开始,一道焦黑的裂痕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边缘卷曲,碳化,金色的光芒迅速黯淡、熄灭。
没有怒意勃发,没有气息震荡。甚至连他周身那死寂的幽蓝都未曾搅动分毫。
只有那婚帖,在他指间,一点点化为细碎的、黑色的灰烬,簌簌飘落,混入海底永恒的尘埃里,再寻不见踪迹。
敖光的目光从空无一物的指尖抬起,越过匍匐的老臣,望向宫殿之外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呵……”
老龟丞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将头埋得更深,几乎要嵌进地砖的缝隙里。
敖光站起身。
玄色王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王座,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他一步步走下玉阶,脚步落在寂静无声的海底,却仿佛踏在累累白骨之上,发出无形的、沉闷的回响。
他走到殿门处,停下。外面是永恒的、令人绝望的深黑。
“一千年了……”
他对着那无边的黑暗,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她答应过的……”
声音消散在凝固的水流里,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他抬起手,虚虚地按向自己的心口。那里,隔着衣料和王袍,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来自千年之前、阳光海湾的虚幻温度,与此刻周身浸透的冰冷,形成尖锐到令人发疯的对比。
指尖所触,一片冰凉。比万丈海底的玄冰,更冷。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彻底失去生命的雕像,融入了龙宫与深海的背景,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瞳里,翻涌着足以湮灭一切的、无声的风暴。
海底的时间,再次陷入停滞。仿佛刚才那一声通报,那张婚帖,那一缕灰烬,都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幻觉。
唯有他心口那虚幻的、早已冷却的余温,和眼前挥之不去的、那一抹刺目的红,证明着某些东西,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并且,正在以更残忍的方式,宣告着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