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融化的枫糖浆般漫过窗台时,温浅的舌尖正抵着酸梅。
青灰色的窗帘在晚风中轻晃,将最后一线天光剪碎成游动的金鱼,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鳞纹。
"咔嗒",梅核在齿间裂开。
酸涩的汁水顺着舌苔蔓延,却只留下砂纸摩擦般的粗糙触感。
她尝不出味道。
她垂眼望着玻璃罐里所剩无几的腌梅子,罐口悬着半枚泛黄的硬纸标签,边缘被梅汁浸出焦糖色晕染,「浅崽的生日酒」几个钢笔字洇在斑驳的蜡痕里。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处的烧伤疤痕——那月牙形的旧伤在暮色中泛着细珍珠般的光泽,像一枚被熔化的梅核嵌进皮肉。
那场大火带走的不仅是母亲,还有她感知味道的能力——就像有人突然关掉了世界的调色盘。
最后凝固在舌尖的滋味,是母亲递来的蜂蜜水,黏稠的甜裹着药味,随屋顶垮塌的轰鸣永远锁死在舌根。
雨滴砸在生锈的防盗网上,发出类似铁勺敲击便当盒的钝响。
温浅蜷在七楼出租屋的飘窗边,舌尖抵着上颚——这是她失去味觉后养成的习惯性动作,仿佛只要足够用力,就能从虚无中榨出一点咸涩。
楼下忽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楼下的啜泣声也在这时飘了进来。
湿透的足球撞上配电箱,在积水中弹跳着滚向墙角。
穿7号球衣的男孩追了两步,突然蹲下来捂住脸,指缝间漏出的呜咽被雨声切得支离破碎。
温浅的手指无意识抠着窗沿,那里有她八岁时刻下的歪斜划痕:「雨天最讨厌了」。
「妈妈说要连续下三天暴雨,联赛资格赛肯定取消......」男孩踢开石子,袖口的泥浆蹭在脸上,「队长位置要给陈浩了,他爸是赞助商......」
温浅的喉间泛起铁锈味。
她认得这种哭法——不是扯着嗓子嚎啕,而是把委屈嚼碎了混着雨水往下咽,就像火灾后她缩在临时安置点的被窝里,咬着枕头不敢让抽泣惊动护工。
褪色的招聘函就在这时飘落脚边。
牛皮纸信封上晕着奇异的蓝紫色污渍,触摸的瞬间突然渗出星砂,在她掌心拼出一行小字:「以情感换天象,日落时梧桐巷17号面试。」
男孩的哭声陡然尖锐。
......
穿着月白长衫的青年倚在爬满夕颜花的木门前,指尖缠绕着蛛丝般的星砂,"能看见''情绪虹膜''的人,果然是你。"
......
梧桐巷藏在老城区最逼仄的夹角,青石板缝隙里黏着经年的香灰。
温浅不知道数到第几块砖时,雨势突然收束成垂直的银丝,像被无形导管拘束在巷子两侧。
「叮——」
风铃声从头顶传来。
她仰头看见一串琉璃铃铛悬在虚空,每片铃舌都是不同形状的金属:半枚婚戒、生锈的钥匙、折断的钢笔尖。
铃铛下方飘着张泛金标价牌:
「三天孤独=晴朗周末」
「童年快乐=暴雪封路」
琉璃风铃下的契约
心跳陡然加快。
温浅抬步走去,指尖触到门把手的刹那,温浅忽然被剥夺了所有感官。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连雨丝砸在脖颈的凉意都消失了。
她像被塞进真空罐头,直到视网膜上残留的光斑重新凝聚——
货架上的玻璃罐正在唱歌。
装着靛蓝色液体的罐子哼着摇篮曲调,旁边封印银雾的容器用男低音朗诵情诗。
温浅踉跄扶住柜台,发现自己的影子在瓷砖上分裂成三种形态:八岁扎羊角辫的她、举着水枪的青春期少女、以及现在这个指甲缝沾着泡面油渍的求职失败者。
温浅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暴雨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黏稠的寂静。
“别碰那罐『错位的母爱』,上周有顾客被拉进平行时空当了三天留守儿童。”
琉星从屏风后转出,墨绿长衫泛着深海鱼鳞般的反光,他擦肩而过时,温浅嗅到雨后菌菇破土的气息,混着某种非生物的金属冷香。
店内空气漂浮着细小的光尘,货架上的玻璃罐装着难以名状的物质:一罐沸腾的靛蓝色液体标签写着「未兑现的承诺」,另一团絮状银雾则是「被遗忘的初吻」。
“尝尝这个。”
穿墨绿长衫的青年推来骨瓷碟,上面颤巍巍晃着一块果冻状物体,内部封存着不断爆裂的深紫色星斑。
琉星推来的瓷碟里,果冻深处爆开的星斑逐渐染成暗红。
温浅含住勺子的瞬间,舌尖炸开无数细针。
不是疼痛,是记忆。
她看见面试官把简历揉成团扔进碎纸机,纸屑混着方便面残渣在胃里翻腾;
看见病床上的母亲用针管往她嘴里滴蜂蜜水,甜味裹着消毒水刺痛味蕾;
最后是漫天大雪中,穿白大褂的男人蹲下来问她:“用感知罪恶的能力换一场暴雪,好不好?”
“嫉妒果冻的味道如何?”
琉星转动陶罐,裂纹在他袖口若隐若现。
温浅按住发抖的右手,五年了,自从那场火灾吞噬味觉,这是她第一次尝到「味道」——即使是被碾碎的情绪残渣。
“嫉妒果冻能让普通人舌头发麻三小时。”青年擦拭陶罐的手指停顿,“你很适合这里。”
叮叮钉~
琉璃风铃忽然无风自动,温浅瞥见陶罐沿口有裂纹一闪而逝。
青年用袖口掩住裂痕,袖钉折射出非人类的虹光。
“你是店长?”
“我是琉星,这里交易情感与天气。”他弹指熄灭所有光源,黑暗中有星砂从罐中渗出,在空中勾勒出契约条文
琉星掀开绒布帘,温浅瞳孔骤缩。
数百个微型气象悬浮在玻璃穹顶下:飓风在茶杯里打转,雷暴云团困在鸟笼中啄食闪电。她伸手触碰标注「单亲妈妈的暴雨」的水晶球,霎时被拉入幻境——
穿褪色工装的女人站在天台边缘,掌心托着正在融化的冰雹。每颗冰晶里都封存着儿童病房的哭声:“化疗会掉头发,不能让小雨听见我哭……”
“情感越浓烈,兑换的天气越精准。”
琉星弹指熄灭幻象,“你尝得出情绪的味道,能帮顾客匹配最佳交易方案。”
温浅的舌尖还在发烫。
那些被正常人吞咽的情绪残渣,在她这里却是唯一能感知的「滋味」。她望向标注1998年暴雪的密封罐,冰层深处有模糊的孩童轮廓。
“试用期从今晚开始。”琉星抛来一把星砂钥匙,砂砾自动编织成工牌,“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回去吃没味道的泡面。”
窗外传来风铃的轻响,装着「未寄出的情书」的罐子突然发亮,在墙面投下邮筒形状的光斑。
温浅握紧工牌,金属棱角刺痛掌心——这是几年来第一次,她触摸到命运真实的轮廓。
“日落时入职,试用期三天。”
窗外最后一线阳光恰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