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尼亚南边临海的贫穷渔村又在一个灰暗的清晨挣扎而起,劳伦斯家的父亲再次穿备好满是鱼腥味的衣衫与那双早已开胶的布鞋,母亲将碗柜里如鹅卵石般僵硬的面包泡在水中软化,然后一点点撕成碎屑,小心翼翼喂给啼哭的婴孩。
“亲爱的,今天再没有牡蛎或者章鱼,我们的孩子连硬面包也啃不了了。”母亲似乎从未舒展过她秀气的眉毛,以至于年仅30,眉间就深深刻下大大的“川”字,她将剩下的面包喂给自己的丈夫,自己喝下那杯被泡面包的水。
“我的艾莲,至少我今天可以捞起一点海带。”男人忧郁的目光投向窗外的海洋,“海神大人不愿降下福泽,一定是因为我们不够虔诚,从今天开始你要在家里多念几遍神父告知我们的咒语。”
“隔壁的卡尔一家是海神的狂信徒,他们每天都要抱着一罐海水入睡,可是卡尔前几天被鲨鱼咬死了,全家五女一男一周之间改名换姓变成了凯尔一家。你想让我们被迫嫁给村口蹲着的另一位痴呆?”艾莲没好气地把渔具递给麦克。
“我怎么忍心丢下你,我最心爱的艾莲。”麦克抬着艾莲的脑袋重重吻上她的眼角。
艾莲的心一下子就化了,她凝视着麦克平凡的棕色眼眸,如同看向珍宝:“平安回来,我们在等你。”
带着妻子祝福的男人踏上了去往大海的路,他不是一个人,除了年轻力壮的男人们,还有浑身伤疤的老人,有挺着大肚子的妇人,和骨瘦如柴的孩子都在这条路上,拖着一家人的命走去。惨白晨辉之下,他们的命运轻薄如蝉,
阿卡尼亚是一个四面临海的小岛国,浅水区的鱼类随处可见,根本卖不出好价钱,时常50条黄鱼买不到一块巴掌大的面包,而这里虽说是个渔村,其实整个村子里有船的人家屈指可数,多数家里的顶梁柱都只能硬憋一口长气潜入深海并穿梭在礁石和珊瑚堆里寻找章鱼,牡蛎,和一些稀有的海鱼。
一头扎进海里的的麦克强忍耳边的轰鸣,他在重压下看着各色的鱼群凭借其坚硬的鳞片和灵活的身段游走在红红紫紫的珊瑚礁中,而作为无毛无壳的两脚兽他只能全力将鱼抢投掷其中迫使鱼群游出,可惜这点稀薄的动静只将几只海虾吓得举钳示威。
麦克的神情显得有些落寞和无奈,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几年的珊瑚礁不仅颜色更加艳丽,就连生长的规模和外壳的坚硬程度都今非昔比。
他只好将几株水草缠在手臂上,准备直接上手去那血红的珊瑚群里抓。
血红.....等等!!麦克猛然发现自己周边的海水被染成一片血红!
他瞪大眼睛向着血色最浓的地方望去,只见那处有个断了一半手臂的男人剧烈晃动上半身所有的肢体,他狰狞的面目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朝着麦克的方向无声求救,他的挣扎带动着海水绝望却缓慢地冒出针尖大小的气泡,直到气泡崩裂,那男人眼神里的光被血色遮掩,不过三秒,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麦克慌神的一刻只剩下一条黝黑的,指甲盖半掀的手指。
麦克敏锐的感官突然发出尖锐的预警,来不及细想,他只觉得自己背后的珊瑚群已经变成了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他不顾一切地向上游去,周身上下都传来肌肉撕裂的疼痛,神经也被无形的大手揉捏成一团,但他的脑袋目前只能装得下“快逃”这一个念头。
然而海面上并不平静,一道巨型闪电骤然从天穹“砰嗵”砸下,方才光芒万丈的晴空刹那被无数黑云吞噬,顿时间狂风呼啸,巨浪翻滚。
麦克好不容易游上海面,就被扑面的大雨吓得以为游反了,只听一声尖叫穿云箭似的捅破他的耳膜,本来模糊到难以辨认声音却和刚刚死里逃生的麦克心中的想法一下子重合,“快逃!快逃!海啸,是海啸!”
他不敢往回看,只能再次拼命地游,麦克第一次希望彼得老爷那一辈子都不会熄灭的老烟杆把自己彻底夺舍!
那边,海的尽头,早有一头吞人的巨浪,他们越游,那巨浪便越高耸,直到近在咫尺,俨然化身为一块遮天蔽日的墓碑。
“不行了,我游不动了,艾莲,小露娜,我爱你们,不,不,谁来帮帮我?谁来帮帮我告诉她们....”麦克已经咽下太多的海水,他的眼泪和鼻涕早已糊成一团,但他还是机械性地抬手又放下,但即便是机器也受不了超过负荷的无限制运作,麦克动作的幅度最终还是小了下来,他似乎再没有与死神抗衡的力气,“海神,若您真的存在,请您不要将我的尸体冲上岸边。”
弥留之际,一条金色的丝线颤颤微微地从他眼前掠过,耳边狂风的呼啸声忽然停止了,就连海水似乎也不再挽留他,麦克惊喜地发现自己往前游的动作不再吃力,他借着这股神力不一会儿就游到了浅水区,顾不得上岸便一屁股坐到沙地上。
正当他喘着粗气望向这该死的大海时,眼前的景象却将他钉死于此。
这场大雨,似冥河决堤。刺目的闪电利剑般划破长空,将海面照得惨白,无数金色的丝线从四面八方交织成一张璀璨神圣的巨剑,那柄剑悍然劈开了来势汹汹的巨浪和其之后的天幕,它在灰暗之地散发着的光辉彷佛旧神重现人间赐予凡民的第一个吻,是温和的,也是不可违背的神迹。直到墓碑被铲平,世界终于停下了哀嚎,那巨剑也在潮水退下的一刻粉碎在黄昏中,黑云散尽,人们又一次看到了太阳。
黄昏的余晖照耀在麦克的脸上,年轻的劳伦斯才堪堪从那场神迹中缓过来,他艰难地爬起来准备将一切的事情都留在回家以后想去,可等他四处张望过后,才发现自己早就偏离了最开始的下水点,麦克只好选了一个方向摸黑沿着海边走。
他越走,夜色就越黑,这让他不由担心起自己的妻子。艾莲会不会在找自己,会不会守着凉透的晚饭抱着孩子哭泣?他越想,走动的速度就越快,到最后直接狂奔起来,将所有除了妻子外的念头全都抛在了脑子后面。
“艾莲,艾莲,我的艾莲......哎哟!我的门牙!”麦克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屎,“什么东西,你劳伦斯爷爷都敢滑!”他以为是某种海蜗牛的粘液,然而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滩鲜红的血。
血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礁石,皎洁的月光下,一道雪白的身影蜷缩在旁,麦克只看见了那衣衫下飘动的金色发丝。
细碎的暮色簌簌坠落在那人的脸上,像在亲吻一件贵族遗失的精美银白瓷器。麦克的目光好不容易移开他的脸,往下看时却见一个的血洞贯穿了他的胸膛,难以预计的血液泉水似的从其中股股冒出,“瓷器”单薄的胸脯正在小幅度起伏着以维系那岌岌可危的生命。
“吃狗屎的老天爷,这是发生了什么?”麦克连忙过去将棉花似金发少年抱到了远离潮水的地方,撕开并拧干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股脑地想要堵着骇人的血洞,可是这显然没用,他当机立断背起人疯狂往家奔去。
麦克能感受到少年的体温越来越低,到后来彷佛直接冷成一个人形冰块,他无力地垂下双手,气息近乎虚无。麦克冲进家门时也无心关注妻子的神情。
当他把少年放在床上时,艾莲早已心领神会地为其准备好了热水,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边擦着眼泪边把一卷一卷的绷带和崭新的毛巾递给麦克,迎着麦克的痛心的目光,她哽咽道:“要我去叫史莱克太太过来吗?”
麦克点点头,他捧着艾莲的脸狠狠亲了一口:“拜托了,宝贝。”
寂静的夜里,空荡的街道出现一抹慌张的身影,艾莲提着满是补丁的裙子轻轻敲响了史莱克一家的门,她尽量用柔和的语气祈求:“史莱克太太,我是艾莲劳伦斯,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的家人快死了,恳求您救救他,恳求您!”
见门内还是没有动静,艾莲只好再次敲打木门:“史莱克太太,史莱克太太!”她想到床上那少年墙灰色的脸便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敲门的声量,她鼓起勇气准备再敲一次时,门突然被一个面色凶狠,有着鹰隼样锐利的目光少年打开。
来了,史莱克家的贪财狗,史莱克老太太的孙子安德鲁。
史莱克女士是位温和善良的老太太,她来自阿卡尼亚王城极富盛名的医学世家,父母在一场恐怖袭击中死去,她便随着商队南下,在偏僻的渔村认识了她贫穷却淳朴老实的丈夫,刚结婚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幸福,可在儿子不足半个月大时她的爱人在海啸中不幸遇难,但史莱克太太并没有一蹶不振,她凭着自己的医术拿着微薄的利润赚钱养家,
在村子里其他人看来,她儿子简直是个天杀的混球,白眼狼自从去过王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等到多年后再次有了消息,就为70多岁的老太太送来一个面色不善的臭屁孩,那小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上面还大写着几个字:你儿子养不起你孙子了。
于是史莱克太太家里便多了一只贪财狗,凡是要找老太太寻医问诊的人都必须经过安德鲁这关,而安德鲁又是个掉进钱眼子里的小猪存钱罐,所有来找史莱克太太求医的人都得交上足够的费用。
起先,村里人并不满意突然攀升的医疗费用,但安德鲁根本不在乎,因为全村子只有史莱克家一个正经医师,众人只能背地里给安德鲁取无数个难听的绰号,而最出名的便是“贪财狗”。
“不好意思安德鲁先生,我先生真的快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德鲁不耐烦地抬手示意她住嘴,他头也不回地跨出房门径直走向劳伦斯家的房子,而被他牢牢背着的便是全村的生命女神史莱克太太!
看看这个英俊的男孩,他有坚实的臂膀和纯洁的灵魂,他简直就是神话里骑着独角兽的战士!艾莲几乎要以泪洗面,她决定为安德鲁洗清有关屎尿屁,猪狗鸡的一切罪名!
“晚上出诊需要加钱。”安德鲁淡淡说道。
“啊?”
“老婆子熬不了夜嘛。”他背后的史莱克太太发出桀桀桀的笑声。
不一会儿,史莱克太太幽幽地看着床上行将就木的金发少年。
看到老太太凝重的神情艾莲内心大感不妙:“史莱克太太他怎样,还有救吗?”
谁知老太太什么也没说,只是招呼着安德鲁递来剪刀和针线,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少年的金发,并将其拢到一旁,然后剪开伤口旁的衣服,以及那些早就和衣服相粘的皮肉。粘腻的血腥味好似扩音器般无限放大撕扯的声音,听得一旁的艾莲和麦克龇牙咧嘴地闭上眼睛。
“吃狗屎的老天爷啊,他是被鲨鱼的鼻子捅穿了吗?”艾莲肚子里有一堆问题想问麦克,但他必须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正在做着手术的史莱克太太却说:“跟我说说这孩子的来历,劳伦斯先生,他看上去可不像讨钱的流浪汉。”
“是的,女士,但这解释起来很复杂,我是在离村子相当远的海岸边找到的他,相信你们都知道那场暴雨,在此之前我看到了.....”麦克早在回家的路上就打好了草腹。
“暴雨?”他见妻子露出疑惑的表情,“麦克,今天一天的太阳都十分毒辣,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暴雨,你瞧,我中午晾在外面的衣服已经干透了。”
“什么?这不可能,我差点死在那场大雨里!”
“细节之后再说,安德鲁和我一起,你们二位先出去吧。”老太太转动着深沉的眼珠低语道。
夫妻二人都说着自己能够帮忙做点什么,史莱克太太却坚持不让他们帮忙,说他们会笨手笨脚耽误治疗。
“贯穿伤,还附着着难以想象的庞大魔力。这种情况就别白费功夫了,奶奶,除了死,他没有别的选择。”安德鲁打断了老太太的沉思。
安德鲁不太喜欢注视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滩冰冷的血肉,他刚要收回右手,却在史莱克太太若有所思地视线里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如同被踩中尾巴的狼,迅速将手抽回。
没有起伏,没有跳动,没有呼吸,但有着体温,像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
“该死,什么时候?”冷静下来的安德鲁正准备尝试心肺复苏。
一只衰老的手阻止了安德鲁接下去的举动,她说:“孩子,也许你该给我被吓坏的孙子道个歉。”
安德鲁愣愣转头,看见了那具尸体睁开了双眼。
安德鲁喜欢钱,他明白那意味着自由和强大,但他也厌恶钱,他知晓很多人穷尽一生只为赚点丑陋的硬币或是破烂的纸钱,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的命运被死死绑在粗制滥造的货币上,□□与灵魂共同锻造的生命,分明就应与璀璨的珠宝相衬。
从那以后,安德鲁疯狂地希望拥有黄金,或是其他什么能让他摆脱穷人身份,能让他心甘情愿奉献自己一生的宝石。
而此刻,那样的宝石就在金发少年的眼睛里,泛着清冽美丽的光,盛着一潭平静的水藏,在鸦绒似得眼睫下,如同展翅欲飞的白鸟。
少年微微张开嘴,眸中带着几分迷茫,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伤口处的痛苦不断搅弄着脆弱的神经,直到他拾起全身的力气开口,可怜的安德鲁才发现这样的容颜并不属于人偶。
“女士,我无意捉弄你们。”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深沉,像年久失修的风箱,比劳伦斯先生的破锣嗓子还难听几分,“呼吸停止只是法术实施后的效果。”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头摸着自己的伤口。
“替身咒?”史莱克太太没忍住摸了摸少年的脸,她神色复杂注视着那双幽绿的眼睛:“十分厉害的法术,它能替你免除所有的伤害吗?”
少年下意识地蹭了两下,又突然清醒似得挪开了脸,他的眸光在一瞬间显得有一些尖锐,像突然炸毛的猫。
“别担心,孩子,我们不会伤害你,如果我记得没错,替身咒的确能将本体伤害转移到提前准备好的木偶上,但我并不认为那样骇人的力量仅仅是伤害到了你的□□,它一定程度上灼烧着你的灵魂。”史莱克太太像是没有看到少年浑身上下竖起的尖刺,她只是将手搭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细密的掌纹丝丝缕缕地传递着温暖。
“劳您费心。”少年皱起秀气的眉头,他垂下的目光透出难以察觉的阴郁,他挥一挥手,身体便开始逐渐化为点点金光。
“当你无法忍受痛苦时,就来找我吧,伊利亚。”史莱克太太再次抬起手摸摸他柔软的金发。
少年猛然抬起头,眼中的震惊恍若烈火般夺眶而出。
彻底消失前,他来不及说一句话。
“我看到有一群珊瑚吃掉了杰克逊,是真的吃掉,杰克逊最后只剩下一根手指!”狭窄的房间里,麦克正按照安德鲁的要求解释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描述得十分精彩,四肢都在用力演绎出当时自己最真实的反应。
史莱克太太不在这里,因为安德鲁说那位少年伤情严重,所以将其转移到了自己家中,家里的药品更加完备方便后续的治疗。
比起一个七旬老太如何将一位比她高不少的小伙扛起,劳伦斯夫妇更在意他们为什么不从正门走而是选择爬窗户。
但碍于安德鲁那张没有一点表情的脸,夫妻俩又实在没有询问的勇气,因为那看上去实在容不得一点质疑。
事情经过了解清楚后,安德鲁向劳伦斯一家道别。他关上木门,又急忙绕去屋后的泥地去把在那坐着偷听的奶奶背上肩膀,祖孙二人都若有所思地淋着一点柔和的月光缓缓走着,走在这看似平静的夜。
而百里之外,一处废弃的教堂内,一位少年依靠在破旧的长木椅椅背前,他看上去不过十七**,那双令万物沉醉的碧绿色眼睛此时却看着祷告台愣神,彩色玛瑙玻璃窗牵引着几缕轻薄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像披了一层温暖的薄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