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了一九九八年。
夏天来了,本是酷暑难耐的日子,天公却好像不作美,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下得人心底都是潮潮的,总感觉做事也不爽利了。
终于,在一个暴风雨夜前夕,一道炸雷把陶枝给惊醒。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来披上衣服,一个人踱到客厅安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声响起,陶枝第一时间接起:“喂?”
“妈。”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是曼曼。”
陶枝看了看挂钟,凌晨四点,窗外雷声轰隆轰隆,伴着哗啦哗啦的大雨。
“妈妈,长话短说,F省出现特大洪水,我马上要跟着部队,去抗洪前线执行任务。接下来这段时间,我都不会在学校,所以找不到我您别担心啊。”
程曼的话音刚落,便传来嘟嘟嘟的忙音。陶枝愣在原地,话筒从手里滑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
咔哒,老头子打开房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这么晚了,谁的电话?”他的每一个吐字,都带着惺忪的睡意。
陶枝缓缓转过来,过了一阵子才回他:“是曼曼。”
程向前扶她坐下:“曼曼怎么了?”
“她说,她上前线去了。”
老头子的手蓦然收紧,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意:“上哪里的前线?”
“抗洪救灾。”
老头子当即拧开电视,很可惜,屏幕上不是雪花,就是电视台的测试图。
他把电视关了,进房里摸出收音机,打开后不断的调频。终于,在一个沙沙作响的电台,隐约听到有人在报道:“受持续强降雨的影响,F省的东江流域出现特大洪水,多处水位超过历史记录,当地军民已投入紧急抢险... ...”
断断续续的声音,把陶枝的心,也牵扯得飘摇不定了。这时,楼下响起噪杂的声音,她推开窗,那么大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有军车在昏暗的夜色中,发出低沉的轰鸣,轮胎碾压着路面,沉默迅速地驶过空旷的马路。
陶枝坐回到沙发上,她闭上双眼,等着早间新闻的开播。
当时针指向早上7:00,熟悉的新闻片头曲响起,陶枝猛然睁开了眼睛。主播第一条播报就是:“本台最新消息,昨夜,长江某段发生特大险情,我军官兵在抗洪前线连夜奋战... ...”屏幕上,是波涛汹涌的洪水,一波又一波的,摧毁着人们的家园。年轻的战士们用血肉之躯,筑成一堵又一堵的人墙。见到如此震撼的画面,陶枝的眼泪不自觉地滑落,打湿了前襟,最终砸向了地面。
她泪眼婆娑,哽咽着,对程向前说:“老头子,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
程向前和她四手交握:“尽我们所能。”
天光大亮,他们也不睡了,驱车去买各类物资。一车接一车的物品,家里没地方堆积,统一给放到幼儿园去。
老师们听说了,都自发地来帮忙。大家分工合作,把衣物、被、,医药和食品,一一搬上邮局的卡车。
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安静地呆在教室里写写画画。他们认真地在自己的作品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上:“送给最可爱的人。”
家长们见到了,也主动留下帮忙,爸爸们负责搬运,妈妈们帮着清点、打包、贴标签。这声势浩大的模样,把隔壁的村民给吸引了,于是大家都力所能及的,捐出自己的一点心意。
最后,陶枝亲手将一个大信封,交到救灾捐助负责人的手上。里面是她和老头子的捐款,以及幼儿园全体师生家长,和附近村民们的捐款明细。这一份沉甸甸的心意,把负责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老头子在机械厂里募捐,程晖和程晙同样也跟上。
陶枝每天都关注着新闻,新闻里会发布水位信息,和各大堤坝出现的险情。
8月7号,九江大堤决口。在沾着雨水的摇晃镜头中,洪水一泻千里,朝着市区扑涌而来。街道瞬间被淹没,房屋在顷刻间覆灭,市民被迫惊慌逃命。无数的解放军战士,和人民干部冲锋在前,用自己的身躯筑起了一道道铜墙铁壁。
陶枝的心被揪成一团,她去和老头子商量:“我想... ...”
程向前揽住她:“放手去做,我支持你。”
陶枝于是拿出存折,把里面的钱全取了出来,一分不剩地捐了出去。数额之大,轰动了整个捐赠中心,陶枝因此还上了报纸。
这份报纸送上门的时候,大家才知道这个消息。其他人都很平静,唯独卫红霞嘟囔了一句:“对着外人那么大方,对亲戚反而抠抠搜搜。”
程晙的筷子顿了一下,程晖和程星直接停下了,他们一起看向自家老妈。
老头子继续夹菜吃饭,陶枝的脸色也如常,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程晖和程星相视一眼,他们低下头来数饭粒。饭桌上突然一片沉默,就连筷子敲到碗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红霞用手杵了杵程晙,程晙不得已咳了两声,正打算开口说话,陶枝冷飕飕的给他一记眼神:“不想吃就滚出去。”
程晙一激灵,他们家的家规,饭桌上不训人,他才不想当第一个。他把话咽回去之后,卫红霞气得在桌下踩了他好几脚。
等大家都吃完了,陶枝面对程晙说:“把人送出去,如果教不好,你也别回来了。”
卫红霞蹭地站起来:“凭什么?妈你都能这样做,难道我还不能说了?”
程晙吓得立马去拉她,卫红霞死活不肯走,她今天就是要讨一个说法。
陶枝看到程晙那样,她笑了一声,摇摇头站了起来,单手拎着卫红霞,打开门往外一甩。她拍拍手站在一边,方便把位置留给程晙。
等到程晙冲出去,陶枝把门一关,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直到今天,她算是看明白,为什么程晙上辈子,对姐妹不闻不问了。一个一心只有娘家的儿媳妇,又哪里会舍得,把资源漏给婆家一星半点?那是从她碗里扒食,从她口袋里掏钱呀,怪不得卫红霞拴紧了钱包。
程星说得对,他们家在感情这一块,运道好像是差了一点点。
陶枝深深叹了口气,她聪明伶俐的小儿子,就这么栽在了女人手里。她狠狠瞪了一眼老头子,都怪老程家的破基因。
陶枝深刻反省自己,都怪他们太好说话了,把人的胃口都给养大了。看来她和老头子的感情观,不适宜在这个社会立足了,相濡以沫在今天就是一个笑话。
她也懒得管程晙教妻,反正她就这么一说,回去之后是谁收拾谁,她也管不着,只要别舞到她前面就行。
在程晙这个楼盘卖出之后,他的身家绝对会上升一个台阶,难道这就是卫红霞叫板的底气?陶枝冷哼一声,她决定明天就收养老金,孝不孝先不说了,但这钱她和老头子必须要。
陶枝这才把程曼的消息,告诉程晖和程星他们。两个小家伙最近也看新闻,闻言满眼都是崇拜的光芒:“哇小姑/小姨好厉害啊,哪里需要哪里去,和解放军叔叔一样。”
瞧瞧,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一个大人居然看不穿。
程星这才理解爸妈的苦心,同时也暗暗祈祷,希望程曼平平安安,毫发无伤。
洪水在逐渐退去,捐款捐物的排成了长龙,从全国各地运来的救灾物资,和千余名演员参加的赈灾义演,共收到捐款捐物总值6亿多。
当抗洪的部队撤离时,群众们饱含着热泪欢送,把水果鸡蛋不停往官兵手里塞。在这感人至深的时刻,程曼终于解除失联状态,第一时间给家里打了电话。
一家子紧绷的心终于放下了,程向前甚至带了点小得意:程曼的未来稳了,可以预见的,那将是一片坦途。
他们在家左等右等,也没等到程曼回来。挂电话到学校一问,她早就回去上课了,可怜的在校生并没有假期。
陶枝着实想女儿,她想了想,邀老头子一起去曼曼的学校。
程向前正有此意,他乐滋滋的收拾行李,他俩和程晖程星说一声,就踏上去了B市的火车。
陶枝没有和程曼打招呼,直接就杀到了她的学校,逮到了伤痕累累的小女儿。
程曼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揉揉眼睛,“爸,妈,您俩怎么来了?”
“我们要是不来的话,哪能知道你瞒家里多少事?”
程曼讪讪地笑了:“老妈,事出有因。”
陶枝摸摸她额头的痂:“还疼吗?”
程曼摇头:“不疼了。”
陶枝拉高她的衣服,程曼的手上和腿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伤口。陶枝抱着她:“好孩子,你受苦了。”
老头子见状,半心疼半生气:“你是故意不回家的吧?”
程曼就差发誓了:“爸我没骗您,我们得先归队,接着统一回校。回校之后,我一看落了这么多功课,补课都赶得火急火燎的,就暂时没想回去的事。”她越说,声音就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陶枝安慰她:“没关系,爸妈来看你,也是一样的,只要你平安就好。”
程曼把头埋在老妈的颈窝,痛快地哭出了声:“妈,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真的太渺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