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欲坠的团队有了一丝希望，但这希望像调色盘上未经调和的原色，鲜艳却脆弱，经不起任何意外的涂抹。
真正的考验，在画笔触碰到墙壁的瞬间，才**裸地降临。
云逸明用炭笔在地上划出简单的区域，将庞大的《星夜》投影分解成几个部分：躁动的星空，沉睡的村庄，以及那棵丝柏树。炭笔划过地面发出沙沙声，星空在上方翻涌，村庄安静地卧在下方，那棵丝柏树像道黑色闪电劈开画面。
茱莉站在墙前，接过炭笔，灰白的视野里只能看清明暗交界，但凭借她在灰度世界里的精准视觉，用炭笔对着墙上的投影开始勾勒第一根线条，线条流畅地铺开。这项工作她做得异常出色，建筑轮廓渐渐清晰，星空开始旋转，最大最难的部分在她笔下初具雏形，即使没有色彩，骨架也已经立了起来。
同一时间，马克已经开始搭建简易脚手架，金属支架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朴允熙将盲文标签在李静的指导下按颜色名称贴到相应的罐子上，为了提高调色的效率，田中在努力学习和感受盲文的意思，摸索中无意打翻了一个颜料盘，彩色的液体在地面蔓延。王浩试图来帮忙收拾，却碍于没有触觉越帮越忙。
问题首先在调色环节爆发。
李静被升降平台托到合适的高度，紧盯着中央色彩奔放的样本，发出指令。“星空的基础色，需要群青，加入少量柠檬黄，降低一点明度，但要保持饱和度……”她的声音透过空旷的画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新站立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自觉地停了一下，手臂传来陌生的刺痛感。这不是麻痹，是新的痛觉。
负责调色的是田中。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能依靠触觉，手指划过一排排颜料罐上刚刚贴好的盲文标签，盲文标签在他指尖下凹凸不平。茉莉根据朴允熙的提醒在一旁，试图用语言引导。“群青是那个……感觉最沉的蓝色罐子，柠檬黄是……摸起来标签比较光滑的那个……”
田中在引导中找到了群青，又找到了柠檬黄。但他无法理解“少量”是多少。他凭着感觉将黄色倒入蓝色中，用手指笨拙地搅拌。看似顺利的指导，很快被现实问题打断——田中根本无法准确控制“少量”这个概念。
“不对！”李静在高处喊，声音显得有些尖锐起来，“太绿了！田中先生，停一下！这个颜色完全不对！”
田中僵在原地，沾满颜料的手悬在半空，脸上写满了茫然。“我……我不知道……”
朴允熙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调出的那碗诡异的黄绿色，又看看样本里那片深邃的蓝，急得直跺脚。她指着样本的星空部分，又指着调色碗，发出急促又破碎的音节，脸憋得通红。
马克听不见这边的混乱，他正按照宣和的手势，试图加固一个简易脚手架。他看到下面似乎出了问题，但他看不懂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继续手头的工作，眉头紧锁。
王浩想帮忙，拿起一支画笔想去蘸颜料，却因为无法感知力度，直接把笔头按进了调色碗深处，溅起一片颜料，弄得他自己和田中身上都是。
“别添乱！”李静忍不住斥责了一句，声音带着哭腔。
王浩缩了缩脖子，讷讷地放下断笔，眼神闪烁了一下，退到一旁。
云逸明快速走到调色区。他看了一眼那碗出问题的颜色，又看了看高处焦急的李静、黑暗中无助的田中、快要崩溃的朴允熙和眼神游移的王浩。他蹲下身，炭笔在地上飞快划过，让宣和进行传达。
“做标准色卡。李静调标准色。王浩涂卡。田中记位置编号。”
言简意赅。
李静立刻明白了。“快，给我拿群青，纯的！”王浩这次小心翼翼，只用指尖捏着颜料罐边缘，判断着颜料管凹陷的情况确认自己拿稳了以后，才递了过去。李静用手肘固定住一个空白的调色盘，示意王浩将纯群青倒在一个格子里。
“现在，柠檬黄，纯的，放旁边。”
“白色。”
“黑色……”
“赭石，对，就是那个……”
一个包含基础色和几个关键间色的标准色卡很快制作完成。每一个颜色旁边，茉莉都在李静指挥下贴上了醒目的数字编号。
“田中先生，”李静的声音稳定了许多，“请你用手触摸每一个格子，记住它们的顺序和编号。1号是群青，2号是柠檬黄……当你需要‘群青加少量柠檬黄’时，你就先取1号，然后非常、非常少地加入一点点2号，明白吗？”
田中深吸一口气，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湿润的、他看不见的色彩，努力记忆着它们的“位置”。这是一种笨办法，但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他点了点头。“我试试。”
第一次尝试，颜色依然偏绿。李静指挥，“2号还是多了，再少一点！”
第二次，第三次……终于，一碗接近样本星空底色的蓝色出现在调色碗中。
“对了！就是这个！”李静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欣喜。
朴允熙也用力点头，对田中竖起大拇指。
田中被黑暗笼罩的脸上，露出一点如释重负。朴允熙将调好的颜料碗递给旁边等待的马克。
马克虽然听不见，但他看到了过程的曲折和最终的成果。他接过碗，对田中点了点头，利落地转身，攀上脚手架。他需要将这片基础蓝色涂到茱莉已经勾勒好的星空轮廓里。
但高空作业同样不顺利。马克用宽大的板刷涂抹，下面的李静看着样本大声指挥。“左边！马克，再往左边一点！对！那里笔触可以再厚重一些！”
马克背对着大家，听不见。他只能凭感觉把颜色塞进轮廓里，颜色铺得歪歪扭扭。
宣和一直在下方观察，他立刻对王浩打了个手势。王浩会意，跑到脚手架下，用力拉扯马克的裤腿。马克低头，王浩使劲指着左边。同时，云逸明已经找了快废弃的木板，写了一个巨大的“左”字，高高举起。
马克看看王浩，又看看地上的字，明白了，调整位置。
另一边，王浩开始尝试绘制星空中那些细密的漩涡笔触。他选中一支小号画笔，蘸上明亮的黄和白，笔尖却抖得厉害。他瞪大眼睛盯着样本，试图模仿那流动的线条。但失去触觉，他无法感知笔尖是否压得太重，颜料是厚是薄。画出的线条僵硬呆板，像死去的虫子，完全没有样本里那种流动感，感受不到梵高笔下那种燃烧的生命力。
“不对，不是这样……”李静着急的说，“手腕要放松，用身体的力量带动……颜料要厚涂，要有立体感……”
这些抽象指导让王浩越听越慌。他越画越糟，额头冒汗，笔下的线条更乱了。
宣和推着轮椅过去。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在空中画圈，模仿那漩涡的轨迹。动作很慢，但带着奇特的力道。仿佛在搅动无形的星空。“看我的手臂，”宣和沉声道，“不是‘画’线，是感觉像在……‘搓’，或者‘揉’进去。”
他的演示没有复杂理论，只有最直观的动作。王浩盯着看，似乎懂了点什么。
云逸明静静观察着一切。他看到调色危机的解除，看到高空协作的笨拙有效，看到宣和用最直接的方式指导王浩。他的炭笔在地上记录着每个人的表现，调整的节点，暴露的问题。
“色彩核对流程朴盯样本田标记错误处。”
“工具传递路线王负责小件马克负责大件升降。”
“星空笔触宣方法可行王继续尝试。”
他像无声的导演，在幕后梳理舞台上的一切混乱。团队这架生锈残缺的机器，在刺耳摩擦声中，一点点缓慢开始运转。
第一个小时快结束时，新的变化出现了。
茱莉画着画着突然按住眼睛。不只是色盲，现在的视野里莫名出现的光斑。她闭眼缓了会儿才继续。
田中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调色时差点又打翻颜料。
马克从脚手架下来时晃了一下。耳鸣声变大了，像有只蜂在脑子里飞。
李静说话开始费力。麻痹感从手臂往肩膀蔓延。
宣和感到腿上的刺痛一阵接一阵。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确保轮椅稳定。
只有王浩，虽然也叫苦连天，但动作依然利落。他传递工具时手指灵活，走路平稳，完全不像失去触觉的人。
有人开始刻意避开重活，总在最忙的时候消失片刻。不是王浩，是另一个被认为可靠的人。云逸明注意到这点，但没声张。
墙上，星空的蓝色基底终于铺好了。虽然笔触生硬，颜色也不太准，但总算有了雏形。村庄的轮廓在茱莉笔下渐渐清晰，朴允熙在检查颜色时格外认真。王浩偷偷瞥了一眼正在忙碌的云逸明和宣和，嘴角抿成一条难以察觉的直线
第一个小时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看着墙上完成不到四分之一的画作，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王浩在画细线时又手抖了。这次不是装的，他的手腕真的开始发麻。系统的惩罚是公平的，没人能例外。
灯光暗了一分。这次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灯变了……”王浩小声说，声音有点发抖。
没人接话。茱莉继续勾勒，但线条开始歪斜。田中调色时手指抽搐得更厉害。李静的声音越来越弱。
宣和推动轮椅巡视，膝盖的刺痛让他动作稍缓。“继续。”他的声音依然稳定。
云逸明的喉咙痛得厉害，连呼吸都带着灼烧感。但他还是蹲在地上，用炭笔调整着每个人的工作。
团队在痛苦中缓慢前进。星空开始旋转，村庄有了颜色，丝柏树渐渐成形。虽然每一步都艰难，但画作确实在一点点完整。
王浩低头看着开始发抖的手，第一次露出真实的不安。另一个人躲在阴影里，悄悄调整着颜料的位置。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云逸明看在眼里。
时间悄然滑过第二个小时，团队的磨合在痛苦中艰难推进，宛如未经充分搅拌的颜料，虽有底色，却总是夹杂着不和谐的颗粒。
在一次关键的色彩核对中，朴允熙负责检查田中刚刚填充的一片村庄屋顶颜色。样本应为温暖的赭石色。田中在摸索中调出了颜色，朴允熙仔细比对样本和墙壁，突然激动地“啊”了一声，用力指着那片屋顶，又指向调色盘上代表错误颜色的区域，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不对吗？”田中茫然地问道，他完全依赖他人的反馈。
王浩正好在附近传递工具，插嘴道：“我看着挺像的啊，朴姐你是不是看错了？样本光线可能有点晃眼。”他语气无辜，眼神却快速扫过朴允熙因焦急而涨红的脸。
朴允熙更着急了，她想说“绝对是错的，偏红了！”但出口的只是更急促破碎的音节，她只能拼命指着错误之处，几乎要跳到墙上去比划。
李静在高处看得不太清楚，犹豫着说：“允熙好像很确定……田中先生，要不……再调整一下？”
“来不及了！”王浩突然提高声音，“就这样吧，差不多就行了！再调色我们完不成任务了！”
这话引起了一些人的动摇。
马克看着还剩大半的星空区域，眉头紧锁，这话戳中了一些人心中的焦虑。马克虽然听不见，但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停下了手中的刷子。茱莉在灰度世界里无法判断色彩，只能干着急。
云逸明走了过来。他既没有看王浩，也没有立刻相信朴允熙，而是蹲下身，仔细对比样本和墙壁上那块颜色。他的色彩感知力极佳，很快确认朴允熙是对的，田中的调色确实偏红了一点。
他在地上快速地写：“必须改。颜色错影响评分。”然后指向朴允熙，点了点头。
朴允熙看到云逸明的肯定，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眼圈微微发红。王浩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但很快换上歉意的表情。“啊，原来真错了，不好意思啊朴姐，我看岔了，我只是担心时间……”
“够了。”宣和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推动轮椅，直视王浩。“你好像很着急？”
王浩噎住了，支吾道：“我、我是为大家好……”
朴允熙突然走到云逸明板前，用手指在上面重重划了一个字：“假”。
她指着王浩。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浩脸色一变，强作镇定：“朴姐你什么意思？我哪里假了？”
朴允熙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指着王浩的手，又指指自己的眼睛。
云逸明明白了。他在板上写：“王，证明触觉丧失。”
简单直接。
王浩僵在原地。“怎、怎么证明？”
宣和从工具堆里捡起一根细针。“伸手。”
真的非常简单的一个本……但是我不会画画，涉及到专业绘画知识的可以指正，我再完善和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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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01-异画室-无声画语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