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森然笼罩着她的身影一下像一片纸一样飘飘坠落,孟令仪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
她僵硬的身体不敢动作,视线缓缓往下移,只见他仰躺在地面上,脸色苍白,浑身是伤,黑密的长睫无声息地覆盖在脸上,就连呼吸似乎都淡去了,没有半分生机,丝毫没有方才冷冰冰盯着她气魄唬人的样子,反而是一种没有任何反抗力的脆弱。
孟令仪回想起他看她时森然的冷意,情绪复杂,就算她曾经那么一心一意地为他好,就算她早已隐约意识到他排斥她,可在察觉到他的杀意后,与他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被拉远了。
她很难说不害怕。
孟令仪咬着唇,转过身,随时准备好要逃跑,然后伸出一条腿,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肩膀。
她眼都不敢眨地观察着他的动静——一动不动。
看来,真的是晕过去了,而且,呼吸微弱,几乎不见胸膛的起伏,估计快不行了。
这人真奇怪,方才打的慷慨激昂,生龙活虎的很,她还当他这么能扛,原来不过是强撑罢了,明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要装作一副不屑的,游刃有余的模样。
又……怪可怜的。
孟令仪深呼吸几口气,趁他现在没有意识,她应该赶紧走。
她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闭了闭眼,拖着肿痛的脚踝往外跑。
孟令仪,别傻了,人家甚至想杀你,都这样了,你还不跑吗?她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上次须弥闯进她的居室的经历再次跳进回忆里,她越想越不对劲,原来,他一直想杀她是吗,而她这么傻,被人卖了还帮他数钱,一直在为他找补。
树林里的风还带着冬天没消散的冷意,她一边跑,一边感觉脸上有湿漉漉的东西流下来。
她跑不动了,慢慢开始走,最后停下来。
其实她不用跑的,因为看赵堂浔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如果她不管他,等别人发现不对劲去找他,还得等很久很久,他大概会死在这里。况且,就算被人找到了,他又怎么解释这样的场面呢?和西泉之人勾结吗?
如果她回去之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没人能及时去救他,那么他会死去。
倘若她心软了,告诉了旁人,救了他,那他也不会放过她,毕竟她知道了他那么重要的秘密。
按照这么一看,他们之间已经不共戴天,要么他死要么她亡。
难道就没有什么转圜吗?
孟令仪擦干眼泪,沉下气,忽然转过身,朝着废庙跑回去。
日光一点点偏移,穿过灰尘密布的蛛网,细碎地撒在赵堂浔脸上。他依旧不声不响躺在地上,似乎只是睡着了。
孟令仪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沉沉看着他的脸,明明五官柔和温润,仿佛是天底下最好相处之人,却偏偏有一颗琢磨不透的心。
她从衣服里掏出一颗黑乎乎的丹药,指头扒开他薄薄的唇瓣,把药塞进他嘴里。
她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的脸,小声道:
“白眼狼。”
她委屈,又愤愤不平:
“我对你这么好,还不求回报,你都瞎了吗?”
“不喜欢我……也算了,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赵堂浔没有任何动静,他平日里习惯束起高马尾,周遭散发着柔柔的疏离。
今日打斗间,几缕头发垂下来落在脸颊上,又被脸颊的血粘连着,睫毛是那样长,皮肤如同一个瓷娃娃,唇瓣是惨白的,沾了血,很突兀的艳红,没有了平日端着的距离感,看上去像是一只故作惨态却格外勾人的狐狸精。
他衣裳上的血,多半是他的。大大小小的刀口,血流尽了,黏在衣裳上,不知道有多疼,又或者每个地方都在疼,大概也是麻木了。
他杀人喜欢用鞭子,勒死人不见血,孟令仪观战时看他如此从容,才会以为那些血都是别人的。
孟令仪双手抱住他的胳膊,使尽浑身力气才把他扶起来,他的头往后坠着,脖颈洁白细长,孟令仪光是把他扶起来已经很勉强,不可避免地,他的身子摇摇欲坠。
她勉强稳住他,自己跪下来往地上一趴,拽着他往自己身上来,终于,孟令仪轻轻嘶了一声,勉强支住身体没有往下摔,赵堂浔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身体沉沉压在她背上,身上是淡淡的香气混着新鲜的血腥气。
他的双臂很长,绕过她的脖颈垂在她胸前,晃晃悠悠,头倒在她的一半肩膀上,一直不停地往下滑,尖尖的下巴戳得她很疼。
她艰难地从地上撑着站起来,他随着她的动作,东倒西歪,不是头从她肩膀上滑下来,就是整个人往后仰。
孟令仪苦恼地皱眉,忽然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法子,几乎是解气一般,她捡起那根黑色的细细的鞭子,一边把他捆起来,一边低声道:
”我对你多好,不仅要把你拖回去,还要把你的东西也带上。”
这样一来,果然好背不少,不过,与其说她背着他,不如说她拽着他的两条胳膊拖着他往前走。
“你……你曾经……救过我……一命,我现在……已经……已经……还给你了。”
孟令仪艰难开口。
她就这么拖着他,没走多远,不小心被路上一个石头绊了一下,两人双双摔在地上。
身旁人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孟令仪来不及喊疼,猛地回头看,只见赵堂浔躺在她身边,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半眯着,口中的丹药被他吐出来,滚在泥土里。
孟令仪几乎是跳起来,心疼地一把抓起那颗沾满泥土的黑球,迎着赵堂浔惊愕又愤怒的视线,扒开他的唇瓣,再度塞了进去,还用手掌死死摁住他的嘴,怒斥:
“不许吐!”
“你知道这东西多金贵吗?要不是有它吊着你一口气,你早就死了!”
她的掌心摁着他轻微挣扎的嘴,指尖恰好落在他一只眼睛上,他的呼吸急促,喷薄在她的掌心,睫毛也挠得她手指痒痒的。
她骂完,才低头看赵堂浔,他眉头紧紧拧着,大约是因为疼的,眼尾潮红,眸子中则是深深的怒意和……羞恼。
孟令仪下意识想缩回手,毕竟恭恭敬敬地叫着殿下,也伺候了他几个月,已经成为了习惯。
可看到他紧紧握拳,青筋暴起的拳头,孟令仪立刻压得更紧,努力摆出一副很严厉的架势,字字掷地有声:
“不许反抗!也不许杀我!”
“赵堂浔!你给我听好了,”她一边说,一边从头上拔下一根钗子,对准他的脖颈:“我救了你,你不许恩将仇报,你曾经是救过我了,我现在还回来了,我不欠你什么。我救你,是情分,不是本分,如果我愿意,我现在完全可以丢下你让你自生自灭,甚至直接杀了你,但我没有,以后,你的命就是我救的,你得听我的,听到了吗?”
孟令仪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恐吓的语气对一个人说话,更何况是眼里冷得像冰的他,即便努力为自己壮胆,却还是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毫无威慑力。
果然,他眼里依旧是轻蔑的冷笑,幸亏她捆住了他,否则,她完全可以相信他会立刻反手占据主动权。
“你……你听见就眨眼!”
孟令仪又威胁一般把钗子的尖头往他脖颈处怼了怼。
她的掌心之下传来轻蔑的冷笑,他眉目冷淡,扬了扬下巴,钗子的尖头划过他的皮肤,几乎要插进他薄薄的皮肤,孟令仪连忙缩回手,回神,他不耐地看着她,似乎在说——
他一点也不怕死,想杀他请随意。
孟令仪恍惚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他,他那句轻飘飘的:“死有什么可怕的?”
孟令仪把钗子插回头上,盯着他,然后抓起他的手掌,狠狠地咬了一口,口中几乎传来血腥味,才嫌弃地吐了一口口水。
赵堂浔的神情从茫然变成愕然,最后又缓缓酿成怒意,可嘴巴依旧死死被孟令仪摁着,只能用眼睛死死盯着她,传达自己的愤怒。
“疼吗?”
他不想理她。
只觉得……屈辱。
“好心救人,却被咬了一口,就是这种感觉!我也疼!”
孟令仪板着脸。
“反正,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你不仅不能杀我,而且……”
“你也要好好对自己……的身体,因为是我辛辛苦苦救回来的!你听见没!”
赵堂浔依旧死死瞪着她,不说话。
孟令仪冷笑一声,手掌毫不留情地朝他脸上扇过去,又堪堪在他脸前面停住。
赵堂浔面色铁青地眨眼了。
“你眨眼了!”
“真乖!”
孟令仪很欣慰地点点头,丝毫不管赵堂浔眼里的怨气快要溢出来。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能走吗?”她早就看见了,他的腿已经好了,只是一直在骗她。
她又是大功一件。
可哪有这么憋屈的恩人!就连当大夫,她也没有这么憋屈过!
“我帮你解开,你走一走试试?我实在是拖不动你。”
她又很不放心地说:“但是,你得保证,你不会对恩人动手。”
“恩人”两个字,被她说得格外重。
赵堂浔沉了沉气,她的脸上沾染了他的血,她的衣服里装着用他的血做成的坠子,她现在不仅知道了他的腿痊愈,更知道了他和西泉之人勾结不清,也识破了……他根本不是她那么可笑地想象出的“好人”。
她实在太蠢太天真,其实只要他想,挣脱捆绑,立刻杀了她,不过是易如反掌。
他也应该杀了她,斩草除根,这些秘密都没有泄漏可能。何况她实在很烦人,多管闲事就罢了,还水性杨花,三心二意,明明自己什么都不懂,还喜欢干涉他的人生,他原本平稳如同一潭死水一般的生活被她搅乱,一切都失去原本的秩序。
他早该杀了她。
也好让她亲身懂得他从前交给她的忠告,不要多管闲事。
可对上孟令仪盈盈的眼睛,也许是求生的本能,也许是伤口疼得他两眼昏黑,也许是心头模模糊糊的雾一般摸不清让人心烦的情绪,他偏过头,别扭地点点头。
“我最后信你一次啊。”
孟令仪胆战心惊,帮他解开绳子。
“我扶你站起来?别把药吐了!你要吐了,我再给你塞回去!”
他含着那颗满是泥巴的药丸,上一次被人这样折磨,还是在西泉。而这次,竟然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他嗓音低哑:“嗯。”
孟令仪搀着他站起来,赵堂浔一发力,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上的伤口一齐密密麻麻撕心裂肺地疼起来,仿佛要把他撕裂,他额头也很快渗出冷汗。
他却不想在孟令仪面前失态,明明疼的倒吸凉气,却固执地忍着。
他的腿其实并未完全好,方才紧急关头爆发一般站了起来,此刻却后知后觉刀刮骨头一般又软又无力,他刚刚挺了一会,就浑身一软,控制不住地支在孟令仪小小的肩膀上。
赵堂浔面色不豫,似乎很是羞恼,又要挣扎着推开她,孟令仪却一副了然的神情,捞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不是您不能走,是我求着您让我扶的,您让让我吧,我真的好想有点用。”
赵堂浔面色阴沉,却没有反驳她,仿佛是疲倦极了,认栽一般任由她搀扶着往外一点一点挪动。
少女的鬓发皆乱,并不比他体面几分,她出了一层薄汗,甜腻的香气顺着爬进他的鼻腔。赵堂浔嫌弃地皱了皱眉,心里却诡异地惊觉,他似乎——并不厌恶。
“其实,我觉得,杀人也没有那么可怕。我二哥哥是将军,杀了不少人,我呢,行医治病,也见过不少尸体,我知道,你杀那些人也一定有你的理由。”
她嗓音平平,如同溪流一般,颤颤巍巍流进他的耳朵:
“我也知道了,你想杀我,不过是因为你担心我会毁了你的安排,实则就是不够信任我。我祖父曾经告诉我,每个人的处事之道都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你这样戒备警惕,你一定也是从前吃了不少苦头。”
赵堂浔一怔,又立刻皱眉,想让她闭嘴,别装作一副看透他的样子。
可少女严厉地拽了拽他的胳膊,疼得他眼前一黑:
“我理解你,你不是天生就坏,你以前还救过我呢,你也有好的一面。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生气,更不代表你做的就是对的!”
赵堂浔倒吸一口冷气,精心伪装的面具已经稀烂不堪,他也没心思继续装,忍着疼冷冷哼了一声:“现在看透我了?失望吗?”
“孟小姐,”他的声音及其讥讽:“不过——”
“恐怕你越了解,只会越失望。”
上周我太蠢了忘记申请榜单了,这周是一点曝光也没有了[爆哭][爆哭]本周一共三更,隔日更,努力快快入v日更!
推一本预收《他的小殿下》
聪明的宝宝已经猜到是本文的姊妹篇啦,女主赵妙盈是赵堂浔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此文狗血虐,玻璃渣里找糖吃,但结局是he ,真太监,双向救赎!妙盈是个病娇,性转版的阿浔哈哈哈哈,要不你们是一家人()
表面小可怜实则病娇公主vs自卑忠犬美强惨太监
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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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祈,你也常常被欺负吗?”
“闻祈,你说,为何父皇不喜我?为何人人都有母妃,偏偏我没有?”
闻祁不说话,只是拿出帕子,细细擦去赵妙盈脸上的泪水。
赵妙盈却哭得更凶了,不管不顾他生硬的推拒,扑进他怀里:
“闻祈,我们一样可怜,闻祈,我们只有彼此了。”
少年看着自己洗的发白的袖口,悄悄往回缩了缩,却依旧不忍心推开,终是低声道:
“殿下,不哭了。”
淳安公主赵妙盈是宫中最不受宠的公主,闻祈是家道中落人人可欺的罪奴。
处处看人眼色忐忑过活的赵妙盈,却在见到伤痕累累的小太监闻祈时,头一次不肯妥协:
“我就要他。”
*
先皇驾崩,新主未定,朝局内外虎视眈眈,淳安公主处境更加艰难。
那日,殿门外兵戎相见,闻祈浑身是血被拖走,最后一眼,是赵妙盈哭的通红的脸,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号:
“闻祈!你不要我了吗?我不要被困在这里!闻祈!救救我!”
后来,人人唾弃的小太监闻祈成为了权势滔天的九千岁。众人都说他是要为闻家翻案,可只有他知道,他的公主还等着他。
直到他派人去找,这才知晓,淳安公主自缢在宫中许久,无人察觉。
*
九千岁闻祈发了疯一样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直到赵妙盈站在他面前,衣衫破败,浑身伤疤,就像第一次被公主接回宫的他。
闻祈把她搂进怀里,压着哭声问她过得好不好,疼不疼。
“殿下,臣来接你了,你别怕。”
赵妙盈却惊恐地推开他,抱住自己:“你是谁?”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闻祈在哪……你若是见到他,帮我问问——”
“我不哭了,他还要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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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枭心鹤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