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季总决赛前一个月发生的事。
一个三月初的晴天,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训练日。
自加入TSG以来,纪昼从未离开过基地半步。他的生活被训练和复盘填满,仿佛已将时间献给了召唤师峡谷。但这一天是特殊的。
他第一次领队请了假,说有要事需处理。
第二天清晨,天空还蒙蒙亮的时候,他便匆匆出了门。
在宿舍的玄关,他遇见了穿着睡衣、头发翘得老高的乔子都。对方似乎早就知道他的行程,将一本书递到他手中,用一个哈欠掩饰着眼底的疲惫。
“代我向他问好。”乔子都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等到那个时候,我再和你一起去。”
纪昼接过书,轻轻点头:
“好。”
月山园建在城郊的山区,是一片独立而空旷的地界,远离尘嚣,唯有风声与鸟鸣常伴。
盘山公路的尽头,便是那片被精心照看的长眠之所。
此时,正值三月,墓园里种满的喇叭水仙早已绽放,黄白相间的花朵在清冷的晨风中轻轻摇曳,像为这片寂静之地铺上了一层温柔而哀伤的地毯。
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见了纪昼,熟练地递给他一束盛开的紫罗兰,提醒他:“早上晨露重,不要待太久。”
纪昼接过花束,露出淡淡地笑容:“好的。”
他穿过一排排寂静的墓碑,径直走向那个同样被他铭记了无数遍的位置。
他在某块墓碑前停下,弯腰放下怀中的花束,还有乔子都送的那本书。他的动作熟练得像回家。
冰冷的石碑上,照片里的秦望舒笑得一如既往,仿佛能驱散任何阴霾。
“生日快乐,望舒。”
纪昼的目光轻轻掠过四周,最后停驻在那些摇曳的金黄水仙上。晨光为花瓣镀上一层浅金,风里带着清甜的气息,仿佛那个人从未离开。
“TSG是个很好的队伍。”他开口,声音像在哼唱一首轻柔的歌。“赵岳,我们的上单,性格就像他的打法一样,温柔又细心。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他顿了顿,眼底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还有小昂,你当年没看错他。他在比赛里的那些奇思妙想,总是能带来惊喜。我想,他很快就会成长为非常、非常厉害的打野……就算没有我在,也一定可以。”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碑石,像过去无数次,轻轻碰触那个人的手背。
“子都他嘴上总说不情愿,我知道他也惦记着你。他的搭档音临川,也是个很有上进心,有趣的人,真想让你也看看……”
纪昼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用一种近乎承诺的、轻柔而坚定的语气说:
“所以,请再等一等我。你看,时间过得……多快啊。”
纪昼在墓前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
他说起秦望舒的家人,说伯父伯母身体硬朗,妹妹也乖巧懂事,一切都好,让他放心。言语零零散散,像是把积攒了一年的家常,都细细说与这山间的风与花听。
末了,他俯身,用袖子轻轻擦去墓碑上的晨露,动作细致而温柔,仿佛拭去故人肩头的尘埃。
“我走了。”他轻声说。
纪昼转身离去的身影,渐渐融进山间渐亮的晨光里。
在他走后,四周重归寂静。唯有风,穿过那片他亲手种下的水仙花丛,拂过那擦拭一新的墓碑,带来一阵沙沙的轻响。
仿若一声来自远方的、温柔的叹息与回应。
秦望舒死于一场意外。
他救了一个被酒驾撞到的小孩,自己却失血过多,倒地不起。
事故发生在他刚刚应了一支新队伍的邀约,加入LPL的时候。秦望舒那时才打了两场比赛,正要在赛场中崭露头角。
发生了这样不幸的意外,俱乐部也只能匆忙地换人,对秦望舒的事情并没有声张。管理层甚至还埋怨了几句,只说在这节骨眼上出事是麻烦,队员们也只能望洋兴叹。
只有教练在惋惜,他曾觉得秦望舒是个可塑之才,只是命不好,得了这样的结局,早早陨落了。
互联网总是没有记忆的。
曾经还有人提起过Selene这个陌生的ID,替他惋惜两句,如今却再也没有人记得有这么一个选手曾经打过LPL。
纪昼是在图书馆收到消息的。他盯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第一反应是荒谬,假新闻。
他关上手机,继续写他的物理题。直到笔尖划破纸张,他才发现自己正在无法控制地发抖。
他起身冲到走廊,开始一遍遍地拨打那个号码,却始终无人接听。他听着电话里传来的机械女声,感觉全身的血液逐渐凝结起来。
直到收到秦望舒母亲的来电,他才从这场噩梦中惊醒。
他一路狂奔去了医院,见了那个仿佛一夜白头的可怜夫妇,还有泪眼婆娑的妹妹秦浅星。
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透的纸。汗湿的黑发贴在额前,更衬得肤色惨淡。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秦望舒的亲人,仿佛所有的光都从里面逃走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恐怕连他的那对养父母,也从未见过。
“是…真的吗?”
秦母含着泪点了点头,抱紧了女儿。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理智告诉纪昼必须冷静,但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的动摇。
回去的路上,那些记忆如同洪水般袭来。纪昼浑浑噩噩地推开家门,空荡荡的别墅里,只有一声细弱的猫叫迎接他。
那是五个月前,秦望舒在雨天捡到的小野猫。当时它浑身湿透,缩在纸箱里发抖,秦望舒抱着纸箱站在纪昼家门口,笑得有些无奈:“我爸妈对猫毛过敏……阿昼,你能不能先收留它?就几天,我找到领养就接走。”
纪昼看着那只脏兮兮的小猫,又看看秦望舒期待的眼神,最后还是侧身让开了门。
“就几天。”
“知道啦!阿昼你最好了!”
结果这一收留,就是半年。秦望舒总是找各种理由拖延,其实纪昼早就知道,秦望舒是希望这只猫能陪着他。毕竟这栋大房子里,总是只有他一个人。
此刻,小猫蹭着他的裤脚,喵喵叫着要吃饭。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不一样。
纪昼蹲下身,颤抖着手指抚过小猫柔软的毛发。小家伙似乎察觉到什么,安静地趴在他脚边,用脑袋轻轻顶着他的手心。
这个动作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先是无声的啜泣,随后变成了压抑许久的痛哭。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他不在了……”纪昼把脸埋进膝盖,声音支离破碎,“他把我的光……带走了……”
那个总是笑着闯进他世界的少年,那个陪伴他走过青春的同伴,那个让他懂得感情的人——如今只剩下回忆,和这只他留下的猫。
纪昼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晚上。他颤抖着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翻看那些再也不会更新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还停留在昨天傍晚。
[再打两场就能在主场线下比赛了,你要来看啊!]
后面还跟着个傻气的笑脸表情。
泪水又无声地滴落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个永远灿烂的笑容。纪昼想那一天,他大概把今生的眼泪都流光了吧。
他想起秦望舒无数次在他耳边念叨的梦想,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少年眼睛发亮地说:“下场比赛我不会输了。”
那些他曾经只是淡淡应着的话,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刀子,一下下扎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纪昼猛地想起什么。打开浏览器,输入“Selene”这个ID。
搜索结果寥寥无几,只有零星几条祝福和遗憾的留言,像秋日最后几片落叶,很快就被新的信息淹没。
就在同一时刻,热搜榜首赫然挂着某个冠军选手的绯闻八卦,讨论度数以万计。
这一瞬间的对比,让纪昼忽然顿悟了一个残酷的真相——这个世界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一秒。秦望舒,只是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既然这个世界如此健忘,那他就创造一个它无法忘记的东西。
既然寻常的记住如此廉价易逝,那他就把两个人的名字,一起刻进最坚硬、最耀眼的历史里。
让“秦望舒”这个名字,不再是搜索栏里转瞬即逝的字符,而是成为传奇的一部分,与英雄联盟的历史本身同寿。
想到这里,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疼痛,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还带着泪后的沙哑,却透着一股淬火后的坚定:
“请帮我联系一下父亲。”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为自己而活。他将成为秦望舒留在世上的影子,替他走完未竟的路,替他举起梦寐以求的奖杯。
他要让那道逝去的光,成为电竞史上永不落幕的极昼。
乔子都是在秦望舒的葬礼上,再一次见到纪昼的。
那个在他记忆里总是冷着脸、独来独往的少年,此刻穿着一身黑色正装,头发梳得整齐,面色平静地与往来宾客致意。
在低泣与呜咽环绕的灵堂中,他站得笔直,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幅灰白影片中唯一一抹失真的色彩。乔子都注视着他平静的侧脸,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寒意。
他与秦望舒相识多年,是朋友,也是赛场上的对手。他们偶尔约饭聊天,除了游戏,话题总绕不开纪昼。自高中毕业后,乔子都再未与纪昼有过交集,对纪昼的印象仍停留在初中时代,却总能从秦望舒口中拼凑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轮廓。
他从未想过,三人再次“重逢”,竟是在这样沉重的场合。
乔子都低下头,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满脸的泪水。
但纪昼早已看见了他。
葬礼结束后,纪昼在墓园门口停下脚步,等待独自站在树下的乔子都。
他邀请乔子都:“我准备组建一支战队,你要不要加入?”
气氛凝滞了一瞬。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刻,配上纪昼脸上那抹刻意维持的温和笑意,乔子都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我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你现在是不是太冲动了?”他后退半步,试图看清纪昼眼底真实的情绪,“我觉得现在不适合谈这个,你认为呢?”
纪昼的目光掠过乔子都泛红的眼角,没再坚持,只轻轻应了一声。
作为曾经离他们最近的人,乔子都敏锐地察觉到纪昼的变化——他变得温和、健谈,甚至开朗,那模样简直像是被秦望舒“附身”了一般。
这令他隐隐不安,甚至害怕纪昼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再三思虑后,乔子都最终还是答应了加入这支尚不存在的队伍,哪怕这可能葬送他自己的职业生涯。
他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时间能抚平伤痛。或许职业赛场上的忙碌,也能让纪昼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更快地走出这片阴霾。
然而多年后,当他再次独自站在秦望舒的墓前,只能苦笑着跪下身,轻抚着冰凉的碑石叹息:
“是我大错特错……”
他输了。他没能把纪昼从那个深渊里拉回来,反而亲眼见证着对方在这条执念的路上越走越远,直至成为传奇,也成了另一座永恒的墓碑。
写完这章回忆已圆满[化了]...接下来的剧情要加速跳过比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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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