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溯渊在光怪陆离的镜域中穿行,身形如鬼魅,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那些看似稳定、实则暗藏杀机的空间褶皱。他猩红的眼眸中倒映着无数破碎的影像,那些悬浮的镜面不仅扭曲光线,更仿佛能映射人心深处不愿触及的角落。他一次次挥散那些试图纠缠他的幻影——玄凌宗山门前义父欣慰的笑容,与某人在月下被迫“培养感情”时对方冰冷的侧脸,还有幽冥血海中无数个挣扎求存的日夜……心志如铁,不为所动。他的目标明确而坚定:找到那股清冷气息的源头。
这片镜域仿佛没有尽头,也没有固定的路径。空间在这里失去了常理,前一刻还在左侧的镜面,下一刻可能悄然移至身后。陵溯渊依靠着对涧清回气息那丝微弱的感应,以及自身对空间乱流的敏锐直觉,艰难地修正着方向。他能感觉到,那股气息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独特的、与这片混乱格格不入的稳定韵律。
不知穿梭了多久,前方紊乱的空间波动陡然加剧。他穿过一片由无数细小镜面组成的“风暴区”,眼前景象豁然一变。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悬浮镜面,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面平整如巨大镜面的圆形区域。区域中心,矗立着一面高达数丈、却布满蛛网般裂痕的“主镜”。这面巨镜不再反射外界景象,镜面如同被搅动的深潭,涌动着混沌的、仿佛蕴含了无数记忆碎片的暗流。
而就在那巨大碎镜之前,一道素白的身影正静静伫立,正是涧清回。
他似乎也刚到不久,并未察觉陵溯渊的靠近。他背对着陵溯渊的方向,身姿依旧挺拔,但周身那层惯常的、隔绝一切的冰冷气息,在此刻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正凝神望着那面巨大的碎镜,镜中混沌的暗流翻滚,隐约有什么景象正在形成。
陵溯渊放缓脚步,如同融入阴影,并未立即上前。他冷冽的目光扫过那面巨镜,又落回涧清回的背影上。他想看看,这块破镜子又想玩什么把戏,更想看看,这位永远波澜不惊的昭明仙尊,内心深处是否真的坚不可摧。
镜中的景象逐渐清晰,色彩与轮廓变得真实可辨。那并非凭空捏造的幻象,而是一段真实发生过、却被岁月尘埃深深掩埋的记忆——
【记忆碎片·堕仙台】
画面中是三百年前的堕仙台。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狂风在孤寂的石台上呼啸盘旋,卷起尘埃,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年轻的陵溯渊被反缚双手,押解至堕仙台那深不见底的边缘。他墨色的长发有些凌乱,衣袍上沾染着污迹与早已干涸的暗红血痕,脸色因灵力受制和连日折磨而显得苍白,但那双眼睛,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被至亲信赖之人背叛后的、刻骨的恨意。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刮过台下每一个人的脸,最终,定格在台下某个特定的方向。
台下,人群泾渭分明。为首的正是当时的玉清宗主央净时,他面容肃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他身后,站着神色各异的宗门长老,或痛心,或惋惜,或事不关己。而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已然初具未来昭明仙尊风范的涧清回,就站在央净时身侧稍后的位置。他面容如同冰雕,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台上那个即将被推下深渊、与他曾有婚约之名的人,与他只是陌路。他甚至没有直视陵溯渊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只是平静地、空洞地望着堕仙台边缘的虚空。
“陵溯渊!”执刑长老的声音如同寒铁,在风中撞击,“你勾结魔族,屠戮同道,证据确凿!玉清宗规、天界律法皆容你不得!今日于此堕仙台,涤尔罪孽,散尔修为,你可认罪?!”
“罪?”台上的陵溯渊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声音因伤势和激愤而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何罪之有?!不过成王败寇,欲加之罪!”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台下,最终死死锁在涧清回那冰冷无波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诅咒:“涧清回,你看清楚了!今日若我不死,来日……定叫你玉清宗上下,血债血偿!”
面对这泣血椎心的诅咒,涧清回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是那冰封般的面容,似乎更白了几分,他微微垂下了眼帘,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
执刑长老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不再多言,抬手示意。
两名行刑力士上前,一左一右,便要用力将陵溯渊推下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记忆画面的视角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近,极其精准地聚焦在涧清回垂下的眼帘,以及那掩在宽大素白袖袍中的手上。
隐在暗处的陵溯渊,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得分明,涧清回那掩在袖中的手,并非自然垂放,而是紧紧攥成了拳,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扭曲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并且在微微颤抖着。一滴殷红的血珠,正从他紧握的指缝中悄然渗出,缓缓滑落,无声地滴落在他一尘不染的衣袍下摆,晕开一点微小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目的红痕。
而就在那两名力士的手即将触碰到陵溯渊后背的前一刹那,涧清回那紧抿的、血色淡薄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陵溯渊凭借其超凡的目力和对眼前之人熟悉到骨子里的了解,清晰地“读”出了那无声的两个字的口型:
“快走。”
几乎是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浮现的同一瞬间,画面中的陵溯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激发了最后的潜能,竟强行挣断了束缚双手的符文锁链!他没有选择攻击任何人,而是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向后猛地一踏,带着一种决绝的、不甘的、却又仿佛抓住了一丝什么的复杂眼神,纵身跃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地方。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巨大的碎镜再次被翻涌的混沌暗流所淹没,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镜前的涧清回,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虽然瞬间就凭借强大的自制力恢复了平稳,但那细微的动摇,以及他周身气息一刹那的紊乱,并未逃过陵溯渊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陵溯渊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脚步落在镜面般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回响。他脸上惯有的讥诮与狂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与审视。他一步步走到涧清回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清冽气息,以及那极力压抑、却依旧如同冰下暗流般存在的细微波澜。
“原来……”陵溯渊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足以洞穿三百年光阴迷雾的压力,“仙尊那冰清玉洁的外表下,也会流血。”
他绕到涧清回面前,逼视着那双终于无法保持绝对平静、深处似有惊涛骇浪翻涌的冰蓝色眼眸。
“那滴血,那句‘快走’……”陵溯渊微微倾身,目光如锁,牢牢禁锢住对方的视线,“昭明仙尊,你是不是该给本君一个解释?”
“当年在堕仙台上,在所有人面前,你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巨大的碎镜沉默地矗立在两人之间,混沌的镜面仿佛一只窥探过去的眼睛。镜域迷宫深处,无形的空间涟漪微微荡漾,仿佛有无数的回响,正透过层层叠叠的时光碎片,等待着这跨越了三百年爱恨纠葛的真相,被彻底撕开封印的那一刻。
而在远处,一片缓慢移动的、边缘闪烁着幽光的镜面中,那只星斑飞蛾的虚影再次一闪而过,复眼中映出这对峙的剪影,随即隐没于无尽的破碎空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