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最后一道扭曲的虚空光膜,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浓郁的仙灵之气扑面而来,与幽冥血海的污秽暴戾截然不同,几乎让陵溯渊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他微微蹙眉,猩红的眼底掠过一丝厌烦。
但见云海浩瀚,霞光万道。无数仙山岛屿悬浮于云海之中,琼楼玉宇,飞檐斗拱,在缭绕的云雾间若隐若现,一派庄严肃穆、秩序井然的仙家气象。而正前方,一座尤为雄伟峻拔的仙山直插云霄,通体笼罩在纯净的玉色光晕里,气象万千。山门处,巨大的石碑上,以古朴苍劲的道纹镌刻着三个大字:
玉清宗。
重返故地。
陵溯渊玄色的身影在纯净的背景下,显得愈发突兀与沉郁。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弧度,眼神幽暗难明。
三百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身负枷锁,在无数或鄙夷或冷漠的目光中,被押赴堕仙台。
如今,他却以焚血魔君之身,被玉清宗最尊贵的昭明仙尊亲自“带回”。
何其讽刺。
两人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镇守山门的弟子远远见到那抹熟悉的清绝白影,立刻收敛神色,齐齐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恭迎昭明仙尊回宗!”
然而,当他们看清仙尊身后那道魔气缭绕、邪意凛然的玄色身影时,所有的恭敬都化为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那……那是……幽冥血海的焚血魔君?!”
“他怎会在此?!还与仙尊一同……”
惊呼声此起彼伏,守山弟子们几乎是本能地亮出了法器,剑光闪烁,阵势瞬间结成,如临大敌般对准了陵溯渊。浓烈的敌意与恐惧在空气中弥漫,几乎凝成实质。
陵溯渊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甚至懒得施舍给那些紧张到脸色发白的弟子一个眼神,只是信步跟在涧清回身后,神态慵懒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挑衅与玩味,玄色衣摆拂过洁净无尘的白玉台阶,仿佛在自己领地巡视。
他所过之处,周身沉郁的魔气与周遭纯净清灵的仙气剧烈冲突,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滋滋”声,仿佛水火不容。这让附近的弟子们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与心悸,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涧清回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他只是目光淡淡扫过那些如临大敌的弟子,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收起法器,让开。”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命令。
弟子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挣扎与困惑,但在昭明仙尊积威之下,终究不敢违逆,只得惴惴不安地收起兵刃,让开道路。只是那一道道目光,依旧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陵溯渊身上,充满了戒备与无法理解的震惊。
踏入玉清宗内,熟悉的景象更是扑面而来。
白玉铺就的广阔广场,缭绕不散的氤氲云雾,空中清越的仙鹤啼鸣,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刻入每一砖每一瓦的严谨与刻板……这一切,都让陵溯渊从心底感到一种强烈的排斥与烦躁。他曾是这里的“客人”,却从未被真正接纳,只觉得处处都是束缚。
沿途遇到的宗门子弟、执事、甚至一些辈分较高的长老,反应与山门弟子如出一辙。先是恭敬地向涧清回行礼,随后目光触及他身后的陵溯渊,便是骤变的脸色、无法掩饰的惊愕、厌恶,以及深藏的恐惧。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他们经过后涌起。
而涧清回,自始至终,对所有的目光、议论乃至无形的压力,都置若罔闻。他步履平稳,径直带着陵溯渊穿过重重巍峨殿宇与蜿蜒回廊,没有前往待客的正厅,反而向着主峰后山一处更为幽静偏僻的区域走去。
越走越是人迹罕至,周围的灵气却愈发纯净浓郁。终于,在一片苍翠松林的掩映下,一座孤悬于山崖之畔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此地环境极幽,崖下是万丈云海,翻涌不息,唯有松涛阵阵。
当涧清回带着陵溯渊,竟是直接走向那静心阁院门时,一直强忍着震惊悄悄在不远处观察的一些弟子,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呼。
“静心阁?!仙尊他……他竟然带人去静心阁?”
“昭明仙尊不是从不喜人靠近静心阁吗?连宗主和玄石长老都极少入内!”
“仙尊居然主动带人进去了?带的是谁?居然还是焚血魔君?!”
这似乎比焚血魔君本人出现在玉清宗,更让他们感到震撼。
涧清回在院门前停下,指尖清光一闪,无形结界悄然散去。他推开院门,并未立即进入,而是转身看向陵溯渊。
“此地设有禁制,可暂避外界窥探。”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在查明血海异动根源之前,你需留在此处。”
陵溯渊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简朴的院门和其内隐约可见的苍劲松枝,嗤笑一声:
“怎么?” 他挑眉,语带讥诮,“昭明仙尊这是打算将本君软禁于你这私人禁地?这就是你所谓的‘回家’?本君看,还不如我那血海荒陵来得自在痛快。”
涧清回并未因他的讽刺而动怒,只是淡淡道:
“此间禁制,困不住你。若你想走,随时可走。”
陵溯渊闻言,倒是愣了一下,随即逼近一步,猩红的眼眸中带着审视:
“哦?既不软禁,那你费劲带本君来此,是何用意?”
涧清回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落在其内某处。
“有些事,需在此地,方能看清。” 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不等陵溯渊再问,他继续道,视线落回陵溯渊身上:
“你体内魔气与血海戾气纠缠已深,虽力量强横,却驳杂不稳,易侵心神。静心阁清气特殊,或可助你稍加调和,免受其扰。”
这话……听起来竟像是一句关心。
陵溯渊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愕然,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瞬间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冷笑道:
“不劳仙尊费心!本君早已习惯了血海的滋味,你这九重天的清气,太过寡淡无趣,怕是无福消受!”
涧清回不再多言,只最后看了他一眼。
“我会命人送来清心丹药。你好自为之。”
语毕,他转身,白衣拂过门槛,身影没入静心阁内。院门并未关闭,仿佛在无声宣告着那句“随时可走”。
陵溯渊盯着那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门扉,胸中那股无名火又“噌”地窜了起来。
他总是这样!三百年前是这样,三百年后还是这样!说话云山雾罩,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烦躁地在院门外踱了两步,浓郁而陌生的清灵之气让他周身都不自在。目光扫过院墙旁一株格外苍劲的古松,忽然,他瞳孔微缩。
松树粗糙的树干上,有一道极其模糊、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他鬼使神差地走近,指尖拂开斑驳的苔藓,那歪歪扭扭的刻痕终于清晰了些——
无聊
两个字,如同一个沉寂了三百年的叹息,猛地撞入他的眼底。
那是他……三百年前,某次被迫来玉清宗进行那可笑“培养感情”时,因百无聊赖,用随手捡的石子,怀着满腔的烦躁与叛逆,偷偷刻下的。
当时只觉得这地方规矩多得令人发指,远不如他的玄凌宗自在快活。
没想到,三百年风云变幻,物是人非,这玉清宗换了一批又一批谨守规矩的弟子,这棵沉默的松树却还在,这道微不足道、承载着他当年不羁心绪的刻痕,竟然也还在。
一瞬间,那些被血色与恨意尘封的、属于“陵溯渊”而非“焚血魔君”的零星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带着一丝早已遗忘的、属于年少时的单纯躁动。
他猛地闭上眼,强行将那丝不合时宜的恍惚与酸涩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戾色与坚决。
过去如何,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是焚血魔君,而涧清回,欠他一个真相。
他倏然转身,不再看那松树,不再理会身后洞开的院门。玄色身影孤峭地立于崖边,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层层云霭,直刺向那座巍峨耸立、象征着玉清宗最高权柄的主殿方向。
无论那背后是更深的阴谋,还是其他什么……
真相,他一定会亲手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