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留下的话像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惹得李小婷心浮气躁。
“下次得让他学会好好说话。”
她烦躁地想着，一只手点开了当日行程。
劳作日通常被切分为上下两个部分，现在正在进行的是上午的劳作日生态培训课，主要用来喊口号和播放不同的宣传片。
她划拉了一下，就看到了下午的劳作安排，是一项看起来丝毫没有问题的物品打包和清理工作。
但那是一个从未听过的设施名称——回流物品处理站。
针对物品类有物品资源循环利用厂，针对污水类则有水资源循环利用厂。
但是，回流物品。
这几乎是个有些矛盾的组词方式，‘回流’一般指液态体，但这又是‘物品’，像是强行将两个不相容的东西堆叠在了一起，充满了怪异感。李小婷有些疑惑地用手指点着这4个字，她想起了维克多说话时的态度，“每次结业日前都会出现这个劳作项目？”她想，“难道是什么重污染的地方？”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奥利维亚的编号：440823。8月底到10月中，这是奥利维亚经历的第二个结业日。李小婷皱起眉头，几乎笃定地想：“她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她无法确定奥利维亚的目的，但她明白今天的劳作内容会比上一次更难，它或许会拥有更严苛的环境，更难完成的任务。
而距离结业日还有一周，这刚好是经历了一段恰到好处的遗忘后，蓄势待发的致命一击。
临近10月中旬的苔藓03区如它的名字一样，潮湿、阴冷。本身就是阳光稀少的区域，如今更是下不完的小雨。
第三文明提升所的提升人员们没有遮蔽地站在小雨里听着注意事项。
起初，这样的小雨落在身上是毫无重量的，也无法留下痕迹。但渐渐地，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浸出了一片片小小的水渍。
“距离结业日还有7天，请诸位务必认真完成任务，确保达到结业标准。”
在注意事项的末尾，工作人员特意提醒道。
一时间，人群的气氛就如同那些水渍一样凝成了一片，变得沉重起来。
“上车。”
工作人员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挥挥手，下达了出发的命令。
14:00
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穿越苔藓03区的防护林，一片建筑群出现在眼前。
防护林被一刀截断在了这片建筑前，它有一半被防护林围住，而另一半则插入了荒漠之中。
这就是这次劳作任务的目的地——回流物品处理站。
整个处理站是一个大型的仓储基地，锈红色是仓库的主体色，成排的仓库后，一根巨大的烟囱正在冒着黑色的浓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是大量焚烧塑料的味道，或是刺鼻的化学品味，而这些混乱的味道里，又能闻到一股油腻的腥臭味。
已经有人开始干呕。
这时，从仓库里走出一个人，她穿着全套的防毒装备，个子很高，后面还拖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
从面罩后面传来一个成年女性声音，这声音显得有些沙哑，透过面罩传来还有些失真。
“分了。”她说着，把身后的编织袋甩到了众人面前，抬了抬下巴。
里面是满满一口袋的防尘口罩。
“陆队！《管理办法》明确说过…”一个正在穿戴护具的年轻工作人员连忙上前制止。但还没等他说完，身边的同事就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闭嘴。
被称为“陆队”的女人停了动作，整个人转了过来。
虽然她整张脸都被厚重的防毒面具遮住，看不出表情，但仅仅这个动作，便充满了压迫性。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声音也越来越小：“不能提供防护…”
“新来的？”陆邛啧了一声，问他旁边的同事，对方点了点头。
看了眼已经开始自行分发口罩的提升人员们，陆邛大步走到了那个年轻人身边，那身厚重的防护叮铃咣啷地响着。她低下头，近得几乎要贴上对方。
“听好了，小崽子。”即使隔着面罩，她声音中仍透着一股凉意，“回流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别在这里跟我说管理办法这种屁话。”
那个年轻人被吓得缩了缩脖子，不吭气了。
陆邛打量了他一遍，哼了一声，走回刚才的位置，拍拍手对众人说道：“各位，先把口罩戴上，我不希望你们还没开始工作就死在这里。”
人群开始手忙脚乱地戴好口罩。
“接下来我对你们有几个要求。”
她伸出一根手指，接着说：“第一，无论你们在这里看到什么，都不要瞎叫。”
“第二，如果觉得恶心、呼吸不畅或者眼前发黑等任何不适，立刻从仓库区离开，到空旷的地方透气。”
“第三，不要试图翻越铁网。”
她指了指几百米开外的防护网，那是一整面缠满了铁刺的铁网，铁网之外是一片荒漠。
说完后也不等人回话，转身回了仓库区。
刚才被训斥的年轻工作人员走过来，他还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陆邛离开的方向，一直到那个背影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他才开口说：“现在分配任务…”
一共十个仓库内的物品需要整理分类，以38人为一个分组，每一个小组负责一个仓库，参与完成仓库内30%的物品整理视作完成劳作，而完成全部的物品整理，才能免于处罚。
没人能保证自己能在这样的环境下100%的完成任务，更别说还要团队合作。
“也就是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将受到初级警告的惩罚。”
李小婷皱眉想着，抬头望向天空，雨还在下，天空仿佛被这片仓库区印成了锈红色。
但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当在那一片无法辨别内容的物品堆中翻到骸骨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最开始是一段髌骨，接着是头骨、肱骨，越来越多，这不止一个人的骸骨，但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这些零星的骸骨，有的属于儿童，有的属于成年人。
她脸色苍白地将“他们”摆在一边，再茫然地望向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和她一样，面无血色地将理出来的骸骨摆在单独的一边。
她脑子里一团乱，手上还机械地整理着东西。
接着，她发现了一个残破的相框，里面的相片早已不翼而飞，边缘的花纹被磨得几乎看不清。和相框一起被拿出来的，还有一个老式的唱片机和一个小巧精致的金属盒子。唱片机一碰就碎了，而盒子却保存得很好，只是挂锁似乎不是同一个材质，已经坏了。打开金属盒子，里面是一个笔记本，封面的红色没有完全褪色。
她像是回到历史档案博物馆一样，轻轻地吹掉了覆盖在上面的浮尘，小心地翻开了这个笔记本。
内页的纸已经变得非常脆弱，也开始轻微的泛黄，但上面的字迹却像是才写上去的一样。左上角歪歪扭扭地写着10月7日，中间画着两个牵着手的火柴人，下面还写着妈妈和我。
用的并不是现在的方舟通用体，但是李小婷认得这些字，
她往后翻去，都是同样的日期，画面加上简单的几个文字，都是非常细碎的日常，看起来是一个小朋友的日记本。
“难道…”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继而惊慌失措地转头去看那些被放在一边的骸骨们，再看看手中的笔记本，想起那句不要喊叫的叮嘱。
一瞬间，她明白了这个“回流物品”到底是什么，这些东西不是简单用形态可以概括的，它们代表了一个逝去的过去，来自方舟之外的''死地''，是旧世界的遗物。
她想起了那个冒着黑烟的烟囱，明白了里面正在焚烧着什么。
李小婷感觉自己有点头晕目眩，喘不过气，她站起来，朝外走去。
铁网边站着很多人，他们有人摘下口罩在大口大口的喘气，有人的面色苍白地在干呕。
李小婷在人群中看到了奥利维亚，她站在靠铁网和防护林接壤的地方，眺望着茂密的防护林。
作为监视完成任务的工作人员站在处理站的大门口，似乎丝毫不担心他们完成不了任务，也丝毫不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给你。”维克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李小婷身后，递过来一个粉色的橡胶手环。
“这是什么？”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没看明白给她这个做什么。
“戴上。”看她不明白，维克多指示道。
李小婷看他一眼，依言将手环戴在了手上，和盖亚的私密信息一样，一串内容出现在了她的眼底，是关于奥利维亚的信息。
“模仿着做着玩的，缺点是只能记录我写入的信息，没办法实时联络；好处是隐秘还不需要借用网络。”维克多炫耀地说着，“压箱底的好东西了，看完了记得还我。”说完，他走到远处踱起了步子。
李小婷垂着眸子，开始一目十行的看起信息。
…
奥利维亚·斯密斯
45岁
绿坪01区677街区2433号
离异
子女x2（未使用体外孕育）
2189年5月21日办理离婚手续
离异原因：丈夫声称其精神评分不佳，不利于“优秀家庭单位”维系；
子女抚养权：归前夫所有；
判决原因：无固定工作，社会贡献评分偏低，不具备抚养能力。
其余信息：
上诉1:申述子女抚养权：声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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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丈夫说谎，为独占子女抚养权，无法提供对应证据（驳回）；
上诉2:申述子女抚养权：声称其丈夫说谎，为独占子女抚养权，提供精神评分（无异常），社会贡献值评分偏低（驳回）；
上诉3:申述子女抚养权：声称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孩子。社会贡献值偏低（驳回）。
提升信息：
8月23日复评不合格；
8月31日初级警告
9月10日初级警告
9月15日一级处罚
10月1日初级警告
…
看完全部信息，李小婷原地站了一会儿，她数了一下，奥利维亚已经有2.5次一级处罚，她又想起记录里的申诉内容，有一些发愣。
“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孩子…”
她反复咂摸着这句话，旧世界日记本里的‘妈妈和我’几个字也浮在她的脑海里。
因为原生家庭的原因，她对母亲的理解一直是表面的，她好像能理解很多善意，却无法理解来自母亲的爱意，她记得母亲挽着好看的发髻，但却不记得表情，她的母亲似乎永远没有正对过她。
李小婷近乎迷茫了。
她摇了摇头，决定不再细想下去。摘下了手环，朝维克多走去。
“她当时想逃出去。”李小婷对维克多说。对方一头雾水，“谁？”
“奥利维亚。”她皱着眉头，“我那天半夜看到她要去电梯。”
“开玩笑？那个电梯我都破解不了。”维克多难以置信地回应。
“但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李小婷垂着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知道自己就要突破基础条件了…她没机会出去了…”
然而话音未落，异变就陡然发生了。
“抓住她！”先听到的，是一声惊呼。
李小婷和维克多循声望去，正看到奥利维亚从人群中飞奔而出，她跑得飞快，棕红色的头发被风扬起，她像是一只即将飞向天空的小鸟，朝着铁网后的防护林奔去。
警告在李小婷耳畔回响着：“不要翻越铁网。”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喊着：
不行！
不行！
你必须拦住她！
碰到铁网会死！
她的脚先于意识动了起来，但她刚跑出两步，腕带便传来了奇怪的电流脉冲，她双腿瞬间不受控制地发生了痉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她想站起来，但腿部肌肉急剧收缩着，根本无法动弹。她先是一脸骇然的盯着腕带，再抬头望向奥利维亚时，她已经几乎要碰到铁网。
“不！”李小婷几乎是绝望的在心里喊道。
“砰！”
一声枪响，正朝着铁网奔跑的奥利维亚突然一个踉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疑惑地朝前走了两步，最终在碰到铁网的前一秒，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陆邛还穿着她那套笨重的防毒套装，单手举着枪站在不远处。
“麻醉枪。”
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她解释道：“铁网附着了高压电，那玩意儿才是真的会死人。”
工作人员蜂拥而上，快速地将昏迷的奥利维亚拖走了。
“你怎么了？”维克多蹲下来问她，肌肉的痉挛已经结束，李小婷费力地撑起身体摇头，她眉头紧锁地盯着那只扣着腕带的手，手臂还在微微的颤抖着。
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收起了麻醉枪的陆邛，正在若有所思的盯着她。
22:00
回到房间的李小婷并没有打开照明，她在黑暗的“盒子”里站了很久才摸黑去取笔记本和自动笔，想记下今天的发现。但握到笔的瞬间，却像是疯了一样，突然将笔高高地举过头顶，咬着下嘴唇，表情狠厉地一副要将它砸下去的样子。
但她没有，她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很久，直到下嘴唇被咬破，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才慢慢放下了手。手指因为紧扣着自动笔，指甲已经嵌入了掌心。展开手掌，就能看到那几个清晰的月牙形血痕。
磨砂玻璃外蓝色的微光印在手掌上，那几个血痕中仿佛流淌着荧光蓝的碎痕。她盯着看了很久，自嘲地笑了。
“所以你要做什么？”
她盯着自己的腕带，那种不受控制的抽搐的记忆还在，她伸手想去把它拽下来，但腕带与手腕连接处立刻传来了钻心的疼痛。
她颓然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你是在告诉我，我的那些小聪明并没有瞒过你，是你在放纵我吗？”
她第一次对‘正在看着她’有了如此深刻的认识，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于盖亚系统而言，不过是个新奇的宠物，只要它想，它随时能掌控她。
她垂着头突然笑了。
“我不。”
她轻声的，一字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