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县官舍,柳未的厢房。
永嘉郡君听到门响心中一喜,快步迎上去。
柳未去安定县主处已有多日,她心中惴惴难安,可又不好大肆声张,与仵作一同写了验尸文书,又安抚了崔氏,闲来无事时便来此枯坐,盼着那熟悉的身影早些归来。
柳未一脸疲色的进来,对她在这里丝毫不感到意外,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侧身让开,露出身后那个努力缩着的身影。
这一路匆忙,始终未得机会,萧既仍穿着那身青绿襦裙。他低头只顾着走,也不知道提着些,裙摆拖曳在地,沾染了不少泥渍。再往上瞧,更是发髻歪斜,眉黛凌乱,脂粉斑驳,活脱脱一个狼狈的丑角。
永嘉郡君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只觉眼熟,可又有点不敢相认,迟疑道:“你们怎么了?这人中了什么邪术?”
当时虽是情势所迫,别无他法,不过柳未也的确存了要捉弄他的心思。她看着僵在门缝里的萧既,心里觉出几分好笑,动手将他推进来,反手掩上门。
想到天香楼一事,柳未又不由想起崔货郎与严蕊之事尚未理清,如今又添出一条不明不白的密道和张大户铺子上这一桩命案,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样下去不知要在临县耽搁到什么时候,苏州府那面的事务全都甩手给李滨和符池安可不是办法,改日还是要寻个机会与云鹭碰头,好好了解这边的情况才是。
她思虑重重,半晌无奈道:“说来话长。”
萧既方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扭扭捏捏已够难堪,好容易捱到回屋,一颗心才落下去,不防又被永嘉郡君撞个正着,恨不能当场消失,过了良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郡君安好。”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永嘉郡君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眼花,震惊道:“萧大人是觉得做将军太辛苦,想换个活法了?”
柳未见萧既窘得几要原地炸开,连忙打圆场:“我们遇到了些麻烦,迫不得已才以此法脱身。萧大人身上还有伤,需要重新包扎,有劳郡君替他瞧瞧。”
永嘉郡君这才注意到萧既右腿的异样,她虽因为之前的事很不待见他,但终究心善,且知轻重,当下敛去玩笑神色,转身到自己屋里取了药箱。只是到底忍不住雀跃的嘴角,一边换药一边侃道:“萧大人好颜色,再打扮打扮更加倾国倾城了。”
萧既抿唇不发一言,他心里自觉懊悔,无地自容,僵着身子且由她去说。待伤口包扎完毕,绷带刚刚打上结,便立刻站起身。
“多谢郡君。”他低声道,随即转向柳未,“柳大人,我还有些随身之物和佩剑留在马背上,需得去寻回。”
其实那些东西并不紧要,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逃离这尴尬的境地。
柳未心知他此刻羞赧难当,并未阻拦,只将叠好的官服递还给他。萧既接过,转身欲走时,柳未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等等。”
她打开自己的衣柜,从里面取出一条长裤,递到他面前:“你的裤子不是在陷阱里刮破了么?如今天色已晚,成衣铺子怕是早已吹灯打烊。这是我多带的一条,或许会有些短,萧大人若不介意,暂且将就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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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污浊闷热,弥漫着汗气、旱烟与劣质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一盏盏昏黄的油灯挂在墙壁上,在地面上扭曲的拉长了影子,勉强照亮了这处隐蔽的场所。
骰子撞击摇盅的哗啦声不绝于耳,男人们吆五喝六,输出去的与赢进来的铜钱银锭叮铃咣当。
这是一处赌场。
阴暗的角落里,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汉子,被一个全身上下都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人死死按在墙上。
“钱,钱我会还的,只要再宽限我两日……”
褐衣汉子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哀求,眼中尽是恐惧。黑袍人的力气极大,只是单手箍住他的脖颈,就让他呼吸困难,脸色发青。
“还要宽限?”
黑袍下传出了低沉的嗓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你把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善堂吗?”
他抬起另一只手,冰冷的尖刺径直抵在眼前猎物的颈侧。锋锐的触感让褐衣汉子四肢硬直,冷汗涔涔而下。
“好汉饶命!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
“你们这些人还真是有趣,赌的时候怎么不知老母在堂还要奉养,讨饶时倒拿出来说嘴。”
黑袍人冷哼一声,手腕微翻,那柄尖刺毫不犹豫地戳进他左耳,让他如头顶的壁灯一般钉在墙上。
“明天日落之前,若再见不到钱,我就用这对宝贝把你扎成筛子,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明白了!”褐衣汉子吓得魂飞魄散,痛的浑身发抖。听见黑袍人问话,下意识一点头,又扯得痛极,发出凄厉的惨叫。
黑袍人这才满意地将尖刺收回,宽大的袍袖一掩,兵器已不见踪影。掐着对方的手松了力道,拍了拍那惨白的脸:“明白就好。记住我的话,滚。”
褐衣汉子连滚带爬地逃离,混入嘈杂的赌徒中,几下就没了踪迹。黑袍人静立片刻,扫视了一圈,随即也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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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官舍里出来,萧既已经洗去脸上的脂粉,换回了自己的官服。
林风阵阵,此刻,他正带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寻找自己的爱骑。
永嘉郡君调配的药很灵验,伤腿不再干扰或妨碍他的动作。只是柳未到底是和他差了一个头,这裤子穿起来果然短去一截,让他在行动间露出一小段脚踝,略显局促。
不过,这次女装的经历拉低了他的下限,有条完整的好裤子穿已属万幸,还挑拣什么,更别说这还是柳未借给他的。
今夜月明如昼,他借着清辉,沿着来时的小径一点点往回找,绕过白日坠落的陷阱,在不远处一块树木稀疏的林地上,看到了那匹黑色骏马。
芒风正悠哉悠哉地啃着草皮,见到主人靠近,凑过来喷他。
“好你这个夯货,还学会给自己换口味了。”
萧既不理会它的亲昵,恨恨地拍了一下它的马脖子:“关键时刻掉链子,害得我在柳大人面前丢尽了脸。平日里白喂你那么多精料了,回去就让他们给你换成麸皮!”
芒风似乎听懂了主人的抱怨,委屈地打了个响鼻,草也不嚼了,继续拱他。
萧既看着它这憨态,心里的火气消去大半。转念想来,终究是自己不慎踩中陷阱在先,也怪不到这畜生头上。他叹了口气,抱着芒风的大头狠狠呼噜了一把,检查了马背上的行囊,见佩剑和些许杂物都还在,心下稍安。
他骑上马,刚准备离开这倒霉的是非之地,前方林中就传来金铁交击的锐响。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在林子里飞速穿梭,窜过萧既身侧时似乎都愣了一下。
前面那人身形踉跄,似是受了伤,只顾着亡命奔逃,没有一点儿与后面的人交手的意思。后面追袭之人,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夜行打扮,手持长剑,紧紧追咬不放。
看这情形,似乎是江湖恩怨。
这些人一向如此行事。按照惯例,只要双方不闹到官府,彼此都无异议,朝廷也默许他们恩怨自了。萧既本也不欲多管闲事,可就在那夜行者腾挪起落追上目标,剑光闪烁的当口,他忽然眼尖瞥见对方腰间别着一支奇形兵器。
中间细,两头尖,赫然正是峨眉刺!
电光石火之间,他当即松开缰绳,在马镫上借力一点,几个纵身拦在了夜行者身前,只听铮的一声,剑未出鞘便化解了夜行者的杀招。
此人与柳未在查的崔货郎案恐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绝不能放任他离开。
萧既刚才还没有插手的意思,那夜行者显然没料到他会做这个半路里杀出来的程咬金,追击之势一滞,被前面的人逮着机会矮身便跑。但他反应足够迅速,见萧既拦路,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剑势一转,一道凌厉的寒光直指萧既喉管,逼他退开,同时步法不停,意图明确,仍想绕过他去追前面那个逃窜的身影。
萧既侧身避过,一手封堵其去路,另一手闪电般探出,直击对方持剑的手腕。
夜行者见他身手不凡,且纠缠之意坚决,眼中闪过一丝焦躁。一击退敌不成,剑势一变,看似绵密迅疾,实则主要的目的还是退走。
两人剑来剑往,以快打快,夜行者如同泥鳅般滑不溜手,萧既倒也防的密不透风。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注意力其实大半还放在那个逃跑者身上,与自己交手更多是急于摆脱。越是过招,萧既越是心惊,只觉这人实战经验丰富,绝非寻常宵小,几乎在心里坐实了对方的嫌疑。
夜行者几次几乎抽身,都被萧既预判,一来二去,那被他追击的人早已寻机钻入密林深处,不见了行藏。眼看追击无望,他虚晃一剑,身形急退,便要遁走。
萧既岂会让他如愿,也不接招,左臂发力出手,逼的黑衣人不得不回剑格挡,他却变扣为抓,向旁一扭,猛地抓住了对方蒙面的黑巾,用力向下一扯!
黑巾飘然落下,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
竟然是云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