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宿铃湖(11)
谢无言回望黎琛纯黑色的双眸,记忆恍然被拉回了那一日。
一片漆黑。
他的双眼还没能适应黑暗的环境,孱弱无力的身体理所当然地被对方压制住,他皱起眉,下意识憎恨与厌恶这种受人所控的感觉。
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个人的瞳孔。
他看着他,就好像一个发现了美丽宝藏的孩子,纯净的眸中寻不见一丝污秽,喜悦满溢而出,谢无言几乎能感觉到,那个人不断加速的心跳。
然而,这股汹涌的狂喜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你不是他。”
这句话一直困扰着谢无言,他难以理解对方看见他后疯狂的喜悦,更不理解这句“你不是他”所代表的含义。
现在黎琛问他,是否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人,谢无言很难不将这两句话联想在一起。谢无言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被一个炼气初期,比他还要弱小的孩子所困住,他怀疑的是另一件事。
虽然黎琛并不是当初那个人,但是他们口中提到的“与谢无言长得很像的人”,或许是同一个。
面对黎琛略带期待的目光,谢无言微微侧头避开,如实回答:“……没有。”
“这样。”黎琛垂了垂眸,语气没什么起伏,低头继续磨药。
“你见过与我长得一样的人?”
没想到谢无言会继续这个话题,黎琛磨药的动作顿了一顿,道:“嗯,见过几眼而已……在玲珑门。”
气氛一时有点压抑。
黎琛看了几眼谢无言,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索性不说话,将力气全放在磨药上了。粉末越积越多,磨完还不算结束,因为谢无言顺势又推给他一盒生骨丹。
谢无言将黎琛磨好的粉末和另几种草药搁在一起,试着靠火灵根与丹炉自行炼丹,但火候尚且掌握不好,起初烧出的丹丸不是太脆就是太软,实在不能入眼,被谢无言转手烧成灰烬,丢至灰盒里扔掉。如果他已经突破金丹,对灵根的掌握更加熟练,就不至于这样了,现在,只能以勤补拙。
谢无言继续尝试,尽可能快地总结经验,将错误的方法一一规避,总算在两炷香的时间内,成功制成了一颗丹丸。
起初他命黎琛服下这颗丹丸后,少年还有点儿犹豫,因为这丹丸连名字都没有,实在是看起来可疑。然而在谢无言颇有压迫感的注视下,黎琛最终还是没撑住,乖乖将丹丸吞了下去。
谢无言盯着他:“口味如何?”
黎琛一愣,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吞的太快,忘记尝了。”
谢无言只能自己尝了小半粒,像某种上了年份的茶叶,带着些许苦涩与回甘的滋味,并不是特别难以下咽,火候的确对了。
谢无言按着谢家典籍里的方子和自己掌握的火候与经验,陆续制成了一整盒丹药,命黎琛每日服用一粒,方可以更快恢复骨骼和躯壳的生长速度。
听说了此丹药的功效,黎琛一时怔住,没想到磨了一整夜的药都是为了他自己做的,有点受宠若惊地捧着这盒满满当当的黑色丹丸,抬头朝谢无言腼腆地笑了一下:“多谢师尊。”
谢无言并不希望再听到这个称呼,刚想叫他别这么喊,却又听到黎琛接着说:“等到我再见到那个和师尊很像的人,就带他来找师尊,让师尊也见一见,怎么样?”
照明用的烛火静静燃烧,映照着少年似笑非笑,尚存着一丝稚气的脸。
谢无言沉默半晌,道:“好。”
谢无言在打坐室静坐了一整夜,炼化吸收了整整九颗灵草,体内灵气充盈,修为增进,似有即将结丹的迹象。因为知道真正结丹需要耗费大量时间,谢无言没有贸然突破,再一次稳住了境界。
何时结丹,得先等他去宿铃湖查看一二后,再做决定。
翌日离开打坐室前,谢无言简单舀了点水,洗净身子后,将头发擦得半干便算完事了,他一头乌黑的青丝尚且还沾着点点水珠,随意挂在两肩及附近。
谢无言没想到,自己一出门,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薛玲。
“谢师兄!”薛玲一见他就笑开了,再瞧见谢无言湿漉漉的头发,眼神亮得像捡了宝贝似的。
“……你怎么在这儿。”谢无言避开他乱贴上来的手,警惕地看着此人。
薛玲回以一笑,他今日换去了秋铃楼医修的服饰,穿了件粉粉的小衫,胳膊半露在外面,像是朵含苞待放的粉色小花。
“昨日来的太突然,有些东西忘给你了,玄鸟口味都叼,不好好喂饵料不行。”薛玲不知从哪儿掏出个鼓鼓的布囊,里面装着一盒淡淡肉糜味的丹丸,与一张配料方子。
“这是霍遥以前让我们制的,反正现在玄鸟也归你了,就都送你了吧。”
谢无言取出一颗丹丸左右看了看,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吱吱”两声,哑巴并失踪了一整夜的小红鸟就这么恢复了活力,十分高傲地挺起头,稳稳踩在谢无言肩上。
昨晚,谢无言给它在绳子的一头牵上了另一根绳子,固定在房梁上,让小红鸟的活动范围宽广了不少,但它明显不亲人,总是自己飞到一个屋子躲起来,如果谁靠近,就立刻又转移地点,总之就是不想和任何人共处一屋。
谢无言丢了它一颗丸子,扫了眼周围,问薛玲:“黎琛呢?”
薛玲指了指身后,调侃道:“在外头熬粥呢,谢师兄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谢无言没否认也没承认,绕开薛玲,朝着空气中淡淡香味传来的地方走去。
薛玲极为自然地跟了上去,他之前来过这里太多次,已经轻车熟路,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正熬着糖粥的黎琛听到脚步声不止一个,因为薛玲再访而烦躁的情绪一下缓和了不少,一转头,就看见门口探出一张笑眯眯的脸。
黎琛:“……”
“黎小少爷,别不待见我嘛,我又没恶意。”薛玲闲着也是闲着,便凑过去招惹黎琛,可爱的脸蛋露出一副欠欠的表情,“昨儿你可真是吓到我了,我们无冤无仇,好好相处不行吗?”
谢无言进屋是进屋了,不过并没有理睬二人,只是自己坐在一边,从储物戒里拿出本功法秘籍,默默垂眸起来。
虽然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当初原主从谢家带走的东西里,有用的剑本与秘籍实在不多,而机关谷不注重招式上的修炼,也没多少藏书可以为他所用。
还没翻几页,谢无言就听到旁边传来黎琛崩溃的叫声。
“……那是盐!”黎琛忍不住叫出声,表情又生气又憋屈,“薛师兄,你去休息行吗?我不需要帮忙。”
“就放错一勺,也没多少,你自己尝尝咸淡呗,要是有问题,多加点水不就行了。”薛玲放下盐碗,一脸无辜地回望着他。
黎琛关了火,苦恼地看着这一锅粥发愁。
谢无言没打算插手他们的打闹,可是一看见黎琛和薛玲站在一起的背影,他忽然挪不开眼了。
几经审视,谢无言的确感觉到一丝微妙的异样,起身走了过去,悄无声息地站在两人背后。
黎琛一侧身,余光发现了谢无言的存在,抬头问:“师尊?”
“站直了。”谢无言扫了眼他们二人,盯着薛玲道,“薛师弟,你也是。”
黎琛和薛玲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但看到黎琛很快站直身子,薛玲赶紧也微笑着站在他旁边,问谢无言:“师兄怎么了?莫非是想让我们比比高矮?”
“……算是。”
这样一对比,黎琛长高这件事更加明显了,昨天他还不到薛玲前胸,跟个小孩没区别,今天却明显长高一截,头顶已经和薛玲的肩膀齐平了。
黎琛没注意过薛玲的个头,但与谢无言并肩的视角还是很清楚的,这会儿谢无言站在他身边,他很快也察觉到自己视角高度的变化,有点惊喜地看了看自己的脚踝——小孩穿的长袍只能勉强遮住他的膝盖了。
“我真的长高了!”
谢无言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丹药有用,往后一定日日服用。”
黎琛看起来终于像个十岁的孩子了,虽然还没有恢复成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模样,但这样的速度已经令谢无言很满意了——总是维持着小孩的外表,连剑都提不起,这怎么行?
黎琛当然惊喜,却又有些可惜地瞧着自己变成短袍的长袍,道:“要是再长高,师尊给我的袍子都要穿不下了。”
谢无言道:“布料而已,再做几件便是了。”
“谢谢师尊。”黎琛带着笑容抬头,“这件我也会好好收着的。”
薛玲脸上渐渐没了玩笑的表情,有些复杂地扫了黎琛一眼,他对小孩实在提不起兴趣,昨日连看都没看过黎琛几眼,也判断不了他是不是真的长高了,但真正令他吃惊的,还是谢无言的态度。
他认识的那个谢无言虽然美丽,但是日日病在屋里,对谁都淡淡的,连盛今朝都不太亲近,更别提薛玲了。薛玲以为这是他性格使然,可现如今,也是这个谢无言,竟然会对一个小孩这么上心,实在变化太大。
薛玲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心说自己也瞧着挺年轻的,脸还生得讨人喜欢,怎么就入不了谢无言的眼?薛玲接着一低头,就看见黎琛正一脸嫌弃地瞧着他,方才抚摸脸蛋的动作,似乎令黎琛觉得他更变态了。
薛玲一笑,道:“黎小少爷,与其一直瞪着我,还不如快点尝尝咸淡,不然粥都要凉了。”
黎琛顿了一顿,沉默半晌,道:“……我尝不出。”
薛玲觉得奇怪,问他:“你尝都未尝,怎么就说尝不出?”
黎琛冷笑道:“你有空说话,不如你尝。”
薛玲是极无所谓:“你待我这样不好,我凭什么帮你?难道这一大早为了这一碗粥,你就要请那个宇文江雪过来揍我?”
黎琛的脸登时拧成一团,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晦气的事。
这两人要是继续吵下去,今早谁也别想出门,谢无言不耐道:“……够了,我来吧。”
薛玲和黎琛同时惊讶地转过头看他。
黎琛第一个发现谢无言是认真的,忙拿乘了一小碗糖粥,小心翼翼地递到谢无言手里。
谢无言端着热气不断的小碗,搅了两下便缓缓将勺子送至唇边,只是里头的粥米热气未散,一下烫到舌尖,细长的黑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枝头抖落一层雪花般轻微。
他尝到糖粥的香甜里,混着一丝淡却突兀的咸鲜。
谢无言将粥碗放下,刚欲开口,却忽然发觉身边的两人都一副怪异的表情,正定定地盯着他看,不仅微微蹙眉,问:“……为何这般看我?”
黎琛还愣着,刚动了下唇想要说话,就被薛玲打断了话:“谢师兄不愧是谢师兄,连喝口粥都是极美的。”
撒娇的薛玲尾音上扬,含笑的眼睛里满是讨好的意味。
谢无言没做声,不轻不重瞪了薛玲一眼,转而将粥碗递回到黎琛手里:“稍咸。”
回过神来,黎琛立刻接了过去,低头继续熬粥,视线却不太敢往谢无言那儿放,等到过了一阵子,粥烧好后,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三人总算能坐下来用顿早膳,薛玲起初还说个不停,喝两口粥得和谢无言套十来句近乎,不过很快他脸色就有些不妙,拿了个水碗快步赶出去,半天才看见他有气无力地回来。
谢无言与黎琛早已经喝完了粥,做其他的事去了,黎琛收拾桌子,谢无言则去里屋更衣,顺道准备今天一探宿铃湖所需的物件。
薛玲站在门口,黎琛见他脸色不好,微笑着打招呼问候:“薛师兄这是怎么了?”
薛玲青着脸,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抽搐道:“没事,就是掉盐罐子里了。”
“薛师兄口味真淡啊。”
黎琛看起来颇为愉悦,转身收拾碗筷去了。
谢无言正在里屋挑选可以对付鬼雾的东西,他对鬼雾并不了解,由于进过鬼雾的人大都有去无回,典籍中也并未留下过什么有用的信息。但鬼雾毕竟是极阴之物,需以阳气相克。
阳气最重之物当然是金丹,然而他目前尚未结丹,只能靠外物补足。
最终被谢无言选出的,是虎心酒与补阳丹。
谢无言各准备了二十盒,有备无患。将它们一一装进储物戒后,谢无言不疾不徐地向门边走去,里屋的黎琛一听到声音就跑出来,像是生怕他背着自己一个人走了。
黎琛一过来,谢无言就取出一小部分虎心酒和补阳丹,放入了他的储物戒里。虽然他并不打算让黎琛真的陪他进鬼雾,但是——总要以防万一。
薛玲禁不住好奇,凑过来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怎么带这些东西去?”
谢无言正为黎琛戴戒指,并没有回答薛玲。黎琛看着被放入自己储物戒里的虎心酒和补阳丹,问:“师尊,这些是?”
谢无言还未开口,就被薛玲抢先一步回答:“补阳丹啊,简单,治疗隐疾的。”
黎琛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隐疾?”
“小弟弟,这都不知道啊。”薛玲一阵坏笑,“隐疾就是男子……”
薛玲话说到一半,心里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感受到一股毫无来由的凉意。他起初觉得奇怪,后来一转头,看见谢无言的表情,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偏偏黎琛追问他:“到底是什么隐疾?”
薛玲顶着一头冷汗,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回答:“那是……补阳丹最初的用法,暂且不提了。此丹用途可不止那一个,服下后药力极强,体内可在短时间内阳气充盈,甚至能令命悬一线的濒死者回光返照。”
“那这个呢?”黎琛指着紫色的瓷制酒瓶。
背后的压迫感丝毫没减弱,薛玲不敢不认真解释:“这叫虎心酒,是由成年虎妖的心血制成的药酒,将此酒沾取一点抹在身上,方圆百里的野兽都不敢靠近,不过你身体健康得很,就别碰了,否则就算是修仙者,随意喝了这酒,也会眼鼻流血不止。”
黎琛点点头,转头就不理他,去找谢无言了。
“师尊,我们走?”
“嗯。”
这回就算黎琛不威胁,谢无言不阻止,薛玲也不敢跟上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们身后。
直到谢无言走远一点,薛玲才沉沉舒了口气。他做了十几年医修,什么血腥恐怖的场面没见过?薛玲自诩是天不怕地不怕,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自己最爱的美人一眼瞪退。
薛玲瞧着谢无言与黎琛的背影,羡慕到叹气。早知道他别做医修,去做谢无言徒弟多好,有美人将他放在心头上,为之怒为之哀,才是真正的乐事。
他双手交叠枕在脑袋后面,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到哪儿找乐子,回秋铃楼也没意义,他平生最不喜貌丑之人,秋铃楼里唯一称得上貌美之人的宇文江雪,今日一大早就没影了,也不知是去了哪儿。
在黎琛“师尊师尊”地叫了一路后,久久沉默不语的谢无言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略有不耐地看了黎琛一眼,道:“够了,别再这么叫我。”
黎琛脸上浮出的惊喜,很快被谢无言的一句话浇灭了。
谢无言说完便转过头,继续前行。黎琛肚子里藏着什么想法,谢无言太清楚了,无非就是以为卖个可怜会让他心软。
然而黎琛喊他多少遍师尊,都没有再提过与他结师徒契的事,显然还是没改变想法,只想和谢无言做一对“普通”的师徒。
但对于谢无言来说,这种失去契约约束,没有丝毫保证的师徒关系毫无意义,真正遇到什么要事的时候,他一个“普通”师尊的话,黎琛大可以不听不理——这种师徒关系的存在,有必要吗?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里,黎琛大概也知道一味纠缠没有用,总算安静了一会儿。
两人一路无话,终于抵达宿铃湖附近的区域,途中还经过了谢无言与霍遥曾经斗剑比试的地方,这儿并没有恢复原样,当日两人厮杀所在的斗剑台还原封不动地摆在中间。此时此刻,有弟子正在上面执剑相搏,周围站了一圈呐喊喝彩的少年。
斗剑台距离他们不近,却一直存在在视野的角落里,凭着余光就能看到,台下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甚至连台上斗剑的弟子都换了一拨又一拨。
自始至终,也没有一个人,能重现谢无言当日的半分风采。
斗剑台快要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黎琛侧过头,深深看了那里一眼,视线很快又移回谢无言这儿,看着他的背影,也看着大漠猎猎狂风中,不断翻飞的赤红衣袍。
他似乎一直走在他的前面,永远不会为何人何事而停下。
黎琛看着他的背影,走神了一瞬间,就被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赶紧又小跑上前,紧紧跟住他。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谢无言与黎琛终于停下。
因为接下来的路,无法再继续前行了。
即便他们的视野范围内丝毫没看见任何湖水的存在,但这铺天盖地,经久不散的鬼雾,也足以证明这儿就是宿铃湖了。
宿铃,这个名字取自霍遥的母亲,大漠第一美人宿铃。不用多想也知道,在鬼雾出现以前,这里该是一片以美丽著称的湖泊,然而此刻它所带来的感觉,却只有恐怖二字可以形容。
鬼雾比寻常的雾气颜色更深,多了层幽幽的沼绿色,不仅看着阴森森的,一旦靠近,就会感觉遍体生寒,四肢僵硬。
谢无言早有准备,却还是有些低估这些鬼雾的强度,活动了一下十指,动作竟已经不太顺畅,有种血液都被冻住了的感觉。
明明他们距离鬼雾还有一段距离,竟然已经难以前进了。
谢无言带黎琛赶紧走至一处更远些的位置,这才稍稍从鬼雾的影响里抽离出去。谢无言快速检查了黎琛,除了有点被吓到的样子,其他地方倒是没有受什么伤。
“你就在此处等我,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靠近这些雾气,若我半个时辰后未归,便去把盛今朝叫来,懂吗?”
“师……”黎琛一张嘴就发现不对,赶忙改口道,“前辈,你千万小心。”
时隔多日,黎琛再次喊了谢无言一遍“前辈”,他说话说得拗口,嚼出来的字音调都怪怪的,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早已不习惯叫这个称呼了。
谢无言微微蹙眉,他大概是被鬼雾的极寒影响久了,才会觉得莫名有些不适应。
将黎琛安置好后,谢无言重新靠近鬼雾,这次他提前服下了一个补阳丹,顿时感觉腹处热量蔓延,向四肢百骸灌入源源不断的热量,果然将鬼雾的寒气驱散了大半。
但是随着他愈来愈靠近鬼雾,阴气也更加强盛。
他这次只是来探个大概情况,不想也不能多留。谢无言当然也不是贸然闯鬼雾的,离开鬼雾的方法,他缜密思考了很久,结合古籍里类似邪祟的解决方法,推断出至少十几种可行性比较高的方法,今日一来,顺道也好实地尝试一下。
在鬼雾与外界的分界线处,谢无言吞下了两颗补阳丹,随后又将一直浸泡在一瓶虎心酒里的百里棘取出来,鞭扬起,骤然间随着他的动作抽了过去——
重重的“啪”的一声响起,是百里棘狠狠抽到地面上的声音,而它通体浸满虎心酒,几乎是瞬间劈开了层层鬼雾,制造了一道不太宽敞却足够长的道路。
在这不过须臾一瞬的短暂间隙里,谢无言飞身一跃,踏入了鬼雾之中,趁着雾气尚未重新聚拢,他一刻不停,将同样浸泡过虎心酒的飞来枫扔了出去。
飞来枫未承一物,得以轻盈且迅速地围绕在谢无言身边飞行,利用虎心酒的阳气不断驱散鬼雾。对于尚未结丹的身体来说,直接接触甚至吸入鬼雾,还是过于危险了。
谢无言环视四周,视线里依旧只有浓雾,看不见其他任何景色。在飞来枫为他制造安全区域时,谢无言也正靠着脚底逐渐湿润,混入泥土的黄沙,寻找宿铃湖本体的方位。
虎心酒消耗的速度比他想象的更快,终于,在耗尽了接近一半的虎心酒之后,谢无言的耳边终于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谢无言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稳稳落地,功夫没有白下,鬼雾不足为惧,生之卷的线索所在地终于离他近在咫尺了。
百里棘再次举起,猛地朝着前路抽了过去,可这一次的感觉却明显变了。
不仅没有回音,还没有抽到实物上的触感,当然,也没有抽到水中,溅起水花的声音。
……就像是,陷入了一片虚无的深沼之中。
谢无言试图想扯回百里棘,无论力道多强都没有反应,鞭身纹丝不动地被鬼雾包围,像是固定在了空间里。
就在谢无言试图亲自靠近,探探情况的时候,却听到了这儿最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脚步声。
谢无言清晰地听见,这是个步子踩得极稳极规律的人,而他的长靴微微没入湿润沙地的声音,正距离谢无言愈来愈近。
逐渐的,在谢无言前方沼绿色的鬼雾里,一个模糊的男人的轮廓出现了。
谢无言稍稍放缓了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于这个不断清晰的男人身上,一直到他察觉到此人的身份,也未曾松懈过一分。
“……你为何会在这里?”
雾里,温柔和煦的男声幽幽飘了过来:“我听说无言独自闯入鬼雾之中,便进来救人,仅此而已。”
话音刚落,谢无言便看见那人轻轻捏着百里棘的鞭尾,破雾而出。
凭借他的境界,无需任何法器保护,只要释放一点灵压,周围的鬼雾便如见光的老鼠般四散而去,连宇文江雪的一片衣角都不敢触碰。
立于漫天鬼雾中一片方寸大小的空地,宇文江雪依旧手执白玉骨扇,在这个与风花雪月丝毫不搭边的阴冷之地,向谢无言莞尔而笑,好似这儿与外面也没什么不同。
宇文江雪并未松手,谢无言无法取回百里棘,抬眸盯着他道:“仙尊为何拦我?”
宇文江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是片极阴之地,鬼雾不过只是一道屏障,至于前路的邪祟,你如何能对付的了?至少,在无言结丹以前,必然抵御不了那儿的阴气。”
“我换个问题——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跟着我的?”
宇文江雪句句都像是在关心他,可是谢无言实在无法不怀疑,在这个微妙的时间和地点,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雾里遇见彼此,不可能归咎于巧合。
“无言的警惕心很强。”宇文江雪半垂着眸,指尖随意把玩着鞭尾,“不过也不奇怪,你需得靠丹药才能堪堪站在这里,我却能自由进出,若我独自出去,说你已经遭遇不幸,也无人会怀疑。”
谢无言盯着他,将百里棘牢牢握紧。
宇文江雪气定神闲地挥了挥骨扇,道:“别紧张,我当然对无言没有敌意,我只是好奇……无言尚未结丹,却敢轻易闯进此处,究竟是想出了什么好方法?你想必也发现了,你虽然能利用法器让鬼雾无法近身,却已经被鬼雾迷了方向,若是无法找回来时的路,这一切也是白费力气,等到灵力和丹药耗尽,又该如何应对?”
谢无言当然有办法出去,然知道这个方法对于宇文江雪来说并不重要,说白了,只是供他一乐的消遣罢了。
谢无言本无所谓,但既然宇文江雪有求于他,他就没有让他白白知道的打算。
他沉默半晌,道:“宇文仙尊若想知道,便以对等的条件与我交换,反正我平安返回的方法,也不只有一种。”
宇文江雪没猜到他会反过来提条件,不禁勾唇,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当然可以。”
他唇形飞快地动了一动,几乎是在一刹那的功夫念完了一句谢无言未曾听过的灵决。
谢无言怔了一瞬,迅速看向自己的左手,然而食指所戴着的储物戒已然不翼而飞,变成了一朵嫩枝绿叶的小花,编成指环的形状,轻轻套在他的食指上。
宇文江雪不慌不忙地问他:“无言博学,可曾听说过——逆灵决?”
“……不曾。”
他摘下食指上的花环,恰巧飞来枫上的酒耗尽了,可储物戒没了,没有新的虎心酒可以添补上去,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雾一点点向他靠近,彻骨的寒冷再次逼近了他的全身。
宇文江雪张开手心,里面轻轻躺着一枚储物戒,他一本正经地同他解释道:“逆灵决第一式,扭转乾坤,变换方位。”
说完,他又念过第二句灵决,谢无言手里的花环忽然腐烂,变成了一捧小小的花泥。
“这是第二式,逆花为泥,逆冰为水。无言若是遇到旁人使用此灵决,可要多加小心。毕竟可以使用此灵决的,只有化神期以上的修士。”
宇文江雪慢条斯理地说:“这可是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招式,无言若是满意,便让我也见见你的本事吧。”
就算谢无言说不满意,此时此刻,也由不得他拒绝了。宇文江雪靠逆灵决收走了他的储物戒,没有虎心酒,体内补阳丹的药力也快竭尽,他唯一的去路,就是尽快离开这里。正合了宇文江雪的心意。
好在他也有收获。
他攥住发僵的手心,灵气很快汇聚于此,成为他掌心间的一缕微弱燃烧,却明亮无比的火焰。
宇文江雪抬了抬眼皮,视线落在他活动的五指,余光却忽然瞥到了谢无言脚边的一片湿润。
在察觉到那是什么后,宇文江雪竟是忍不住轻笑出声,此刻他再看着谢无言的背影,看着他因寒冷而变得毫无血色的苍白脖颈,心底竟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的视线,一点点追随着谢无言的五指而动——谢无言微微启唇念过一句灵决,手里的这一小片花泥迅速变化,成了被他捏在另一只手里的一朵小花。演示了一个略带生疏的,完美的逆灵决。
谢无言点燃了花朵,将它轻轻向空中一抛。
火焰便如乘了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晃一晃地向下飘落。
火花坠落触地的瞬间所爆发出的白光,烈焰轰然而起,烧出一道烈焰火墙,几乎要将九霄也一并点燃。
谢无言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进入鬼雾后所走的每一步路,都被他倒满了一地的虎心酒,至阳之物再遇烈火,结果可想而知。谢无言以熊熊烈火,为自己铺了这一条路。
谢无言走出几步,再回头时,宇文江雪已经消失了。虽然他的出现出乎谢无言的意料,也并不知道此人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但用这一条火路交换到的逆灵决,倒也算个意外收获。
谢无言顺着火焰焚烧之处,一路离开鬼雾,重回日光之下时,竟一时有点没适应这样明亮的环境。
还没等他适应光明,耳边便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师弟,师弟!是你吗?”
盛今朝几乎是飞奔过来的。
他身后,黎琛也紧紧跟着小跑过来,大概是急得没了记性,围着他一口一个师尊地喊。
谢无言还没说什么,盛今朝又焦急地捏住他手腕诊脉,确认他只是有些受寒,并无大碍后,这才放了点心,却不肯就此罢休。
对这件事,盛今朝难得有些动了脾气,认真地盯着他:“师弟,你怎么……怎么能一个人去这种地方?就算宇文仙尊请你帮他驱散鬼雾,也绝对不行。”
暂且不提黎琛编的破理由,谢无言皱眉问盛今朝:“你们刚刚见过他?”
“那倒没有。”盛今朝拍了拍黎琛的肩膀,对他亲和一笑,“这次多亏这小孩过来告诉我,我才及时知道这件事。”
黎琛的视线只落在谢无言这儿,道:“师尊没事就好。”
谢无言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意外。
虽然脱离险境,但谢无言并不能像他们一样放松,他已经摸到了线索的尾巴,却仍有许多问题等待解决。
宇文江雪说话虽然总是弯弯绕绕的,但是有一点说的不错:他必须突破至金丹,能以自身的阳气抵御鬼雾,才有能力应付宿铃湖中更为凶险的存在。
盛今朝见谢无言沉默,猜他是有些乏了,没忍心折腾他,说教了几句就将他送回住处去了。只剩一小段距离时,盛今朝被几个小弟子找到,似乎是谷里又出了什么事,和谢无言匆匆道了个别就走了。
快到住处的时候,谢无言远远就看见薛玲站在他小楼门口,百无聊赖地捏着一根树枝转圈。等薛玲抬头,看见谢无言居然就在不远处时,整个人兴奋地快要蹦起来了。
“谢师兄,你总算回来了!”薛玲很自然地站在了谢无言身边,丝毫没看见黎琛嫌弃的视线,“你都不知道,我……”
“薛师弟。”谢无言打断他的话,忽然间停住脚步,直视着看向了他。
“进来,我有话问你。”
薛玲一下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回应他的谢无言,一时间觉得自己真是有点贱。人家不搭理他的时候,他跳的比谁都高,可真有事找他了,他却又莫名觉得害怕。
在薛玲半是惊恐半是茫然地进屋后,谢无言离开了一会儿,再出现时,从怀里握着拿出了一团红色,小红鸟扑腾了两下,相当不愉快地啄了下他的手。
“让玄鸟认主于我的方法,师弟可知道?”
对急于突破境界的谢无言来说,能有一只帮助增进修为的妖兽,有事半功倍的好处。问题在于,玄鸟极难认主,过去霍遥糖鞭俱下,依旧没能让玄鸟理他一眼,于是只能靠蛮力让玄鸟为他所用。
闻言,薛玲反应了片刻,一下回过神,赶紧回答:“谢师兄,这可是我拿手的,这玄鸟在秋铃楼时就是我一手照顾的,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
然而在薛玲不紧不慢,跟谢无言说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后,谢无言终于是眉间一拧,显出一丝不耐的神色。
薛玲这次真是无辜,轻声道:“谢师兄,玄鸟本就性子高傲,需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才舒服,所以比饲育其他妖兽都要难多了,你要是真不喜欢,我找人帮你挑个其他妖兽也行。”
“不必,我自己试试。”
薛玲还想劝,但一转眼的功夫,谢无言已经带着玄鸟进了一间宽敞的里屋,锁住门后,薛玲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刺耳且熟悉的啼鸣声,紧接着便又是一阵扑腾翅膀的骚动。
谢无言就这么……在房间里解开了玄鸟的脚绳,让它恢复成原来的体型?!
得知谢无言又闭关去了,黎琛对薛玲也懒得严格了,当晚薛玲在楼里随意找了个房间睡下,夜半听到谢无言那房间传来动静,他都有点忍不住担心。
谁料翌日,薛玲一下楼,就看见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美好场景。
谢无言难得穿了件纯白色的长袍,坐在一张金丝木软椅上,一手撑住桌面,抵着额头,一手翻着书页,专注极了。
而在他脚边,一只巨大的玄鸟缩成一个红色大毛团,那恭敬爱慕又略带胆怯的小眼神,恐怕连那些犬类妖兽都比不上。而且,显然是已经认主了。
薛玲干了十几年医修,除了人,也救治过不少妖兽,还是第一回看见一夜就听话的。起初他还觉得挺诡异,背后都凉了一片,直到他看见黎琛握着个木扫帚扫来扫去,旁边的木桶里已经装了整整一满桶的红色羽毛。
薛玲:“……”
大概知道了原因的薛玲,莫名觉得头皮发凉……——
作者有话说:玄鸟:嘤,就挺秃然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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