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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 墨海潜龙 鸾鸣惊霄

作者:慕子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寒风卷着残雪呜咽于赫图阿拉的街巷。汗宫童谣风波数月后,表面沉寂其下暗流汹涌。乌林珠与济尔哈朗鞭伤渐渐愈合,玉章心头的烙印却愈深。皇太极那句“心软眼泪成刀”的警告,时刻提醒她后金宫廷的残酷。她不再是大胤无忧无虑的昭华郡主,这里也不是父王母妃构建下平安祥和的王府。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在这里一定要步步警惕。


    玉章彻底沉潜,她不再仅作“沉静内敛”四福晋,而是借女眷往来、调配管事嬷嬷之便,她如高明织工,在针线茶会、节礼问候、仆役调动的寻常经纬中,不动声色编织覆盖赫图阿拉权贵内宅的情报网。


    阿兰是她忠诚臂膀,联络府内收服的仆妇丫头传递基础消息。济尔哈朗与乌林珠则成延伸向其他小阿哥格格的天然触角。玉章教导他们如何“听”话,分辨哪些“趣事”值得告之姐姐。她自身则在与代善福晋、阿敏福晋、莽古尔泰福晋周旋中,练就了从叹息、眼神、新添首饰里解读潜台词的敏锐。


    琐碎信息如涓流汇入玉章掌中:


    代善深居简出,做足了大贝勒谦和有礼的姿态,其福晋却与镶红旗大管事嬷嬷走动异常频繁,似暗中整合力量,对正蓝旗(莽古尔泰)的牧场争端流露暧昧观望。


    莽古尔泰被罚思过,脾气更暴烈,但其福晋纳喇氏娘家兄弟频繁出入阿巴亥宫苑,似有传递。


    阿敏骄纵稍敛,与莽古尔泰冲突减少,却对镶蓝旗与正白旗接壤猎场归属颇有微词。


    阿巴亥表面安分,其叔父乌拉贝勒布占泰的使者近期秘抵赫图阿拉,与大妃宫中密接。更关键者,失势苏拉嬷嬷的镶蓝旗佐领侄子,近来与阿敏府上心腹管事过从甚密……


    碎片在玉章心中拼凑、关联。她嗅到阿巴亥未因童谣受挫而敛,反更隐秘活动,试图拉拢莽古尔泰与阿敏,甚或借母族乌拉部之力。代善静观其变,积蓄力量。而皇太极,已成他们共同忌惮之的敌人。


    细碎的春雪飘落时,玉章正独坐临窗书案前,炭火驱散了早春的寒意。她铺开素白宣纸,用镇纸压平后,开始提笔蘸墨,凝神抄录《道德经》。清丽小楷流淌于笔端,墨香混着炭火气萦绕鼻尖。


    笔锋行至“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玉章心神却难沉于笔尖韵律。朝堂暗涌、阿巴亥动向、代善静默、莽古尔泰与阿敏可能的勾结……如乱麻脑中盘旋。


    笔至“水无常形,随物赋形”,笔尖一顿,墨迹在“形”字末捺处微洇。她目光落窗外飞雪,心思飘远。


    ‘水无常形,万物皆有其道……’玉章默念,眼中闪过忧思。‘治国安邦,统御万民,是否亦当效此道?顺其自然,因俗而治?’


    清晰沉重画面倏然闯入脑海:江南水乡,青石板路浸透鲜血,无数顶金钱鼠尾、着不合体满服的汉人尸骸堆积如山,惊恐绝望的眼神凝固在灰白的脸上。嘉定、扬州……史书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真正的人间炼狱。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笼罩住了她,那寒冷比窗外的风雪更为刺骨。


    ‘强剃发易服,令万民弃千年衣冠,违心逆性……此非水柔润泽万物,乃烈火焚林,寒冰冻川!’玉章握笔的手指陡然收紧,‘逆水行舟,徒激巨浪,徒增杀孽……岂是长治久安之道?’


    她猛回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与那血腥的幻象。现在想此,为时过早。她轻摇头驱散沉重。眼下最要,站稳脚跟,积蓄力量。


    她重凝笔端,继续抄写:“……夫唯不争,故无尤。”


    “水无常形…夫唯不争,故无尤…”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玉章手一抖,墨汁在“尤”字旁晕开一小团。她忙搁笔起身:“贝勒爷。”不知何时,皇太极已立书房门口,静观她抄经,不知多久。


    皇太极大步踏入,目光落在那晕染的墨痕上,“福晋抄经心不静。可是府务烦扰?抑或…闻得风声?”


    他问得直接。数月来,两人同府各自忙碌,维系微妙默契。但皇太极知道,玉章数月来的忙碌绝非摆设。


    玉章心念电转,知摊牌时机已至。她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镇纸下一薄纸推至皇太极面前。纸上正是她梳理的关键信息:


    大妃密会乌拉使者。


    苏拉侄(镶蓝旗佐领)与阿敏心腹过从甚密。


    莽古尔泰福晋频入宫,纳喇氏兄弟动作频频。


    代善整合镶红旗,静观其变。


    阿敏对正白旗猎场流露不满。


    皇太极取过纸笺,在这些信息上快速扫过,“好,甚好。阿巴亥的手伸得够长。莽古尔泰这蠢货,被当枪使犹不自知。阿敏…哼,贪心不足。代善…这个老狐狸。”他放下纸笺,看向玉章,眼中是探究与激赏:“福晋此网,织得精妙。看来这数月,你并未虚度。”


    “贝勒爷过誉。”玉章垂眸,“妾身仅尽本分,为贝勒爷留意风吹草动。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大妃勾连乌拉,又欲拉拢三贝勒、二贝勒,其意恐非仅自保。贝勒爷锋芒初露,已成某些人眼中钉、肉中刺。”


    皇太极走至窗边,负手望飘雪,沉默良久。书房唯闻炭火噼啪。玉章能感他身散出的凛冽气息。


    “父汗昨日召见,”皇太极忽然开口,“考校我等兄弟对明廷辽东边防之见。”


    玉章心头一跳,努尔哈赤的考校,这必定为定继承人倾向之关键。


    “大哥(代善)主稳扎稳打,步步蚕食。二哥(阿敏)力主集重兵,攻其一点,速战速决。三哥(莽古尔泰)…哼,只知喊打喊杀。”皇太极语带讥诮,显对莽古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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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的鲁莽很是不屑。“父汗问我何策。”


    玉章屏息,知道答案将决定皇太极在父汗心中分量,亦是关乎他们未来的处境。


    皇太极转身,目光灼灼视玉章,“我言道,明廷似庞然大物,实根朽干枯,弊病丛生。辽东边防,各镇总兵拥兵自重,相互掣肘,号令不一。朝廷党争倾轧,粮饷不济,军心涣散。此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势’之已去!我后金如利刃新发于硎,当如庖丁解牛,寻其筋骨缝隙处,以精锐之师,攻其必救,乱其部署,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待其疲于奔命,内部生乱,再以雷霆之势,破关而入。”


    此言清晰展露他对敌我形势的深刻洞察,将目标自城池土地,升至瓦解对方战争潜力与指挥体系之战略高度。“寻其筋骨缝隙”、“乱其部署”、“使其首尾不能相顾”之策,满溢谋略智慧,远胜莽古尔泰蛮勇,亦比代善保守、阿敏冒进更为高明。


    玉章听之不由心潮澎湃,这位清太宗皇帝,在如此年纪,已有此等战略眼光。


    “父汗…如何说?”她轻声问。


    皇太极眼闪复杂:“父汗…未置可否。但大哥看我眼神,冷了许多。”显然,代善感到最直接的威胁。而阿巴亥、莽古尔泰、阿敏之辈,只会更忌惮,甚或加速联合。


    玉章明了,皇太极在努尔哈赤面前展露威胁代善地位的锋芒,会引起更加凶猛的反攻。可若不展露他的锋芒,如何让努尔哈赤看重?他需要破局,需要反击,更需要盟友。


    她迎着皇太极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贝勒爷此策,深合兵家‘避实击虚’、‘攻心为上’之道,更暗合‘水’之精义。”她走至书案,指这刚抄写的经文,“水无常形,因势利导。寻其缝隙,乱其部署,正是避其锋芒,击其虚弱混乱之处。待其势散,再雷霆一击,如水聚成洪,势不可挡。此非争一时一地之得失,”她抬眼,直视皇太极,“乃争‘势’也!势成,则无往不利!”


    “争‘势’…”皇太极咀嚼此二字,眼中锐光暴涨,如混沌劈开惊雷。他猛看玉章,深邃的眸中翻涌这前所未有震撼与炽热。


    这样的战略眼光与思想共鸣,以前从未出现过。他需一能理解他、启迪他、并与之并肩的智囊,而眼前这位似乎带有“仙缘”的神秘少女,正是天赐的契机。


    他突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玉章,“福晋,自今日起,正白旗内务,大小事务,皆由你全权执掌。书房…你可随时进出,案上文书,若有见解,尽可批注。”他语气极为郑重,“我要你,助我争此‘势’!于这赫图阿拉,争我皇太极该有之‘势’!为我后金,争那定鼎天下之‘势’!”


    皇太极将那枚象征正白旗内宅权柄的乌沉木令牌交给玉章,这不仅是对妻子的托付,更是对谋士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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