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仁礼的尖叫被捂住了。
“老这毛病,打小就倔,别人不听她说话她就叽里哇啦,跟水开了似的叫。”女人脸上挂不住,握住小女孩的嘴巴死命堵着,一边朝着警察赔笑。
饺子的香气氤氲着。
“她家里还有别人吗?”
“没了,她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平时这孩子就是在我家对付一口。”
“行,领回去吧。”
“我要吃饺子!我不回去!我要回自己家!”卫仁礼忽然咬了女人的手挣扎出来。
女人也黑了脸:“我冒着大雨来接你,你也该懂点事!大人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小悦都不想搭理你了,是我,是我看着你俩平时感情好,犯不着为这点事闹矛盾,你别太过分了!”
卫仁礼却一把夺过警察的饭盒,把人家的饺子往自己嘴里送。
吃了两个,含糊不清地叫嚷:我偷饭吃,抓我!
女人说:“那我也管不着你,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回你自己家你就回去吧。警察看着你呢,让他们送你回去,你是死是活跟我没关。两位,看见了吧,是她自己不跟我走,我也仁至义尽了。”
没说完,女人也顾不上戴好雨披,冲进雨中,撒气似的把电动车一甩,骑上晃了两下,离开了。
有一个声音要阻拦,被阻拦了。
“吃吧。”
“这可是我的饭!”
“你再煮去。”
“切。”
“你慢慢吃吧。”
饭盒被放下了。
卫仁礼一抹嘴:“我不爱吃。”
“糟践粮食。你想怎么样?”
沉默。
警察以为自己等不到这死小孩的下一句。
小孩说:“我想大叫。”
“……好吧,走,上外面叫去。”
女孩抱住了大厅的椅子。
“不赶你,我拿把伞,咱俩一块出去,你在屋里乱叫,别人以为派出所出事,多不好。”
一把伞隔开雨幕,伞下两个人。
卫仁礼胸口起伏一会儿:“你能不能离远点。”
“为什么?”
“专门叫给你,奇怪。”
“行。”
警察撑着伞站远了,把卫仁礼留在雨水里。
卫仁礼静了会儿,没有大叫,只是不停地跺脚,又掐自己。
警察默默看着。
等卫仁礼把自己两条胳膊都掐紫了,她抬脸说:“爽了。”
“小孩喜欢自残也是这个心理?”
“你没当过小孩?”
“我从小就立志成为一名人民警察,我不在身上留疤。”
“警察不能有疤?”
“好吧,其实我想当飞行员的,飞行员不能有。”
“为什么不大叫了?”警察追问。
“嗓子疼。”
“吃点巧克力。”警察撑伞把她带回室内坐下,丢了条毛巾过去。
卫仁礼擦头发的时候,巧克力被丢在她膝盖上。
她装起来放进口袋里。
“你讨厌所有大人吗?有你信任的大人吗?”
“没有。”
“好吧,那我只能明天一早把你送学校去了。”
“老师不管我的。”
“我可以问问老师你朋友怎么了。”
“她知道个屁。”
“就你聪明。”
“她跟那个初三的好了。”
“唔,你朋友六年级,和初三的好了。”
“初三的那个是她的干哥哥。”
“以前保护她。”平静地接茬。
“嗯。”
“兔子吃了窝边草,本来当哥哥,结果搞对象了,你不高兴。”
“我能理解一点点。”卫仁礼说。
“哦?”
“我知道的,认什么哥哥,就是那些男的,自己想要女朋友,但已经有女朋友了,就说认妹妹,认好些妹妹,大家都围着他,他就喜欢那样。”
“你不也有干哥哥。”
“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还挺有道理的,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朋友和她干哥哥谈对象了,你能理解。后面怎么了?”
“他们睡了。”
卫仁礼说出来,自己也卡了壳,她羞于启齿,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并且这样的事也不少,谁会管她们这些人?奶奶吗?还是爸爸妈妈?
大人的目光落在她头顶。
卫仁礼急忙剥一块巧克力出来,却觉得是酸的。
“才六年级呢。”一声叹息。
“我朋友留级两年,稍微大一点。”
“你觉得初三那个欺负了你朋友?你朋友,小悦,和他睡的时候,是清醒的吗?还是有人逼她?”
“没有人逼她。”卫仁礼说。
“你情我愿?”
“你情我愿。”
“那为什么觉得是欺负呢?我没有认同那个男的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嗯……”
12岁的卫仁礼久违地想要说点什么。说不出来,却又一定想要表达的时候她会尖叫,感到痛苦的时候会自残,但叫也叫了,掐也掐了,过剩的愤怒倒空了,她冷静了一会儿。
“他们都愿意。”
“什么叫‘他们都愿意’?”
“警察,法律是不是规定过?规定过未成年不能领结婚证?”
“是的呀。”
“但我们这里也有很多事情是这样的,先结婚,办酒,生孩子,等到了年龄再去领证。”
“听说过的。”
“我不喜欢。”卫仁礼说。
过了会儿,又是饺子的香气,这次换了韭菜鸡蛋馅,卫仁礼真的饿了,她端起之前被自己抢过的饭盒吃了两口。
警察坐在她旁边:“你看不惯?”
“我不高尚。”
话语开始变得抽象,对方暂时无法理解。
等卫仁礼吃完,她才想起话怎么说:“从小到大,我和我朋友都是一起的。她忽然就结婚去,法律不让她结,她还结。”
“你觉得被抛弃了,所以要报复那个抢走你朋友的人。”
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家里也给她办酒,还叫我当伴娘。”
“你不想给她当伴娘。”
“我……”卫仁礼沉默很久,最后说,“要是这样,我打架就没有意义,干哥哥也比我重要。”
“意义……”大人咀嚼这个词,吃韭菜鸡蛋馅饺子的另一个大人也在看她。
“朋友是很重要的。”一股饺子味。
“比朋友还要重要,是一辈子的朋友。”
“但她要结婚了。”
卫仁礼好长时间不说话,被大人提醒得钻心剜骨:“我朋友不要我了,她以前说一辈子和我最好,现在结婚了。可我不恨她,我也不准你们说她坏话……不自爱,什么,不能说。”
“我们也没说呀,这可是你自己在讲,你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这种事不自爱,为什么还做那种事?”
“我没有做!我不要干哥哥,我也不想打架,我只是不想被欺负,我也不想做那种事,没人能逼我!我也不想搞对象!我只想和我朋友待在一起。”
“好吧。”
“那个男的很坏的……他有很多个妹妹,他骗别人说他初中毕业就去学汽修,实际上他爸妈给他弄去外地上高中,我都听人说的,他是骗别人的。以前的事情,他家里让他不要混了,他说最后玩一年就收心。”
“听你干哥哥说的?”
“我有的是别的朋友。”
“你觉得他骗了你朋友?”
“他骗我朋友,把她弄怀孕了。她还很高兴,因为她想和那男的结婚。但男的家里不愿意,让她流掉。她不肯,一直闹。两家就聊,说要去村里办酒。”
“男的不是要上高中吗?”
“对,男的家给了彩礼,五万块呢。收了钱说改天办酒……实际上要跑了,跑去外地没人认识。”
“所以你要杀他。”
“他们欺负人。”
“可你朋友不是愿意吗?你看不惯她被骗?”
“她是心甘情愿的……可她也很傻。她……男的家里,男的爸爸妈妈都帮他想办法,给他五万块摆平别人的事情,他想上高中就能去外地上高中,想去学技术就能学技术。他……他有好多条路。但小悦她,她妈妈和她后爸,什么也知道,只要五万块,所以都哄她,她信她妈妈,不信我……她傻,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这么傻,都是因为那个男的骗她。”
“我知道了。”
“你不懂。”
“那你懂吗?为什么你的朋友那么傻?”
“不许说她!”
“好吧……”
两个警察对望一眼。
递出巧克力的仍然坐在她身边,稍微靠近些:“你已经在想一些非常深奥的事情了。”
“我弄不懂。”
“如果让你来办,你想怎么解决这件事?”
“杀人偿命!”
“偿命?命是哪里来的?”
“我朋友要打胎,偿这个命。”
“她们说要打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坚定想这个呢?”
“不打掉,没有办法上学啊!还有初中要念呢!”
“怎么还想着念初中啊!”警察故意问。
“你傻呀,九年义务教育,初中不读完要坐牢的。等念完初中,我们俩就去大城市去学技术打拼。”
“学什么技术?”
“不知道,我朋友手很巧的,她可以学化妆,我笨一点,我只能进厂了。”
“但杀人偿命,真杀了他,你朋友可以去学化妆,你就得坐牢了。”
“那没有关系……我朋友过得好就好了。等我出狱,她会接我一起住。”
卫仁礼说完,静了静,忽然想起现实,悲哀地笑了:“不行的,我杀了她老公,她要恨死我了。”
“只有你在受伤,要是你杀人了,朋友也没有了,未来也没有了。”
“现在也没有了。”
“你还很小呢,你打架的事情,我没听到过。你朋友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只是个小孩子,她们的事情,有别人来处理。你和我们讲话,大多数时候都很有条理,你能把事情讲明白,你也有很多问题在思考,好好读书,先上初中,再上高中,然后上大学,这样出来找份好工作……”
“我不想这样。”
“为什么呢?”
“那样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朋友。”
“听我说,和过去的朋友断了来往——”警察刚要说什么,卫仁礼捂住了耳朵。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不要这样。”
“我好不容易才有我朋友,她很重要,很重要!”
“我的未来,必须有我的朋友!”
“可你的未来在哪里呢?卫仁礼?是杀人,还是继续和所谓的大哥,那些社会上失败只能在小孩子中间找存在感的渣滓混在一起呢?是一直留在奶奶不在了,爸爸也是烂人,留在那样的房子里?是自己也知道说着说着就会觉得丢脸的事情继续说下去,你现在可以不同流合污,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觉得你都懂,时间久了你还会像你说的那么干净吗?是继续又觉得学习差很丢人但也学得很糟糕吗?是我说了半天你都不知道我说的常识是真是假,被人轻易骗掉全部信息吗?是我哪怕这么说你你也不知道我说的话到底有多严重吗?是天天被人欺负,除了耍横和忍痛之外没别的办法的给自己出气吗?”
“把手放下来,耳朵好好听着,你听不懂也没事,你朋友是你朋友的事,这地方有它的顽疾,还有更多不可理喻的事情,那是大人的事,是我们的事,可谁也不是救世主,你想不通的事,我也多的是想不通。但你能说个不喜欢,你能问个为什么,我看你还有救!你是个小孩啊!你再多问一句,你就说,你下一步怎么办,你就有机会再也不被这些人和事欺负了。”
“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卫仁礼被捏痛了耳朵,哭叫起来。
“你就不想自己当‘大哥’吗?你现在除了跟我嚷嚷,有什么能耐保护你朋友?等你以后有钱了有地位了,你朋友犯糊涂,你立马开着车把人接走了,去大城市见世面,去国外旅旅游,谁还会去想一个破烂初中的三年级学生的五万块钱?想要和朋友一直在一起,你得自己有本事才行!”
啪一声,对方把水果刀拍在她眼前:“要是你还是想坐牢,来,拿它杀了我,反正杀那个初三的,和杀我没区别,你都不能跟你朋友一起了,不如找个近的,来吧!我保证不反抗。”
“我不要。”
“你不要什么?”
“我不要杀人。”卫仁礼哽咽起来。
“没事,我不反抗,你尝尝杀人是什么感觉,来——”
卫仁礼捡起刀,冲门外丢了出去。
警察捡起刀放在一边,蹲在卫仁礼身前,女孩胸口起伏像个被雨淋湿的哆嗦鹌鹑,嘴唇青紫,她扶着小孩坐下。
“最开始,我很不喜欢你的,但你愿意对我说话,我熟悉你了,我就很难讨厌你。你开始熟悉一个人,就很难置身事外,她身上发生的事就变成你的事……我了解了你,所以我不忍心。”
“我不忍心看着你走向坏结局。”
警察的手指虚虚点在卫仁礼胸口,仿佛医生一样给她的心下了诊断:“你有羞耻心,和不甘心,你也会思考你的生活。你会过得好的,卫仁礼。”
“看着我,你知道我对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对不对?你知道我关心你,当然,我也关心你的朋友,但那是大人的错。现在我更加关心你,如果你要和朋友永远在一起,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心里也知道,对吗?‘永远’这个字眼代表着‘未来’,你要保持克制,这很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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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