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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雷诗然

作者:北山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人身上似乎有一个时间的刻度尺,时间只是人的坐标系。


    卫仁礼走入循环的时候虽然并未自行把7月25日往后延续,却还是恍惚着。那些经历过的时间流过了她,留下痕迹,堆叠起来,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循环,需要稍微回想一下,是第八次循环——但循环只是名为循环,事实是,她实打实地经历到第八天,累积了七天的经验和情感站在这里。


    她在流动着,身边是停止的,这感觉并不太好,卫仁礼很累了,但她“昨天”打了褚宁一巴掌,她今天会保持克制,避免自己再因为这种独属于自己的无端情绪影响到雷诗然。


    宿舍门关着,门上贴着“非本宿舍请敲门”的贴纸。


    走廊明亮,宿舍门缝暗着,卫仁礼手背轻敲三下,换了个手拿灌饼——另一只手是食堂买的蔬菜粥。


    雷诗然的声音从缝隙挤出来:“推门进就好。”


    进门,雷诗然紧接着说:“别开灯。”


    卫仁礼的手本就挪不出开灯的空余,闻言也只是借走廊的光找到桌子,把粥和饼放上去。


    雷诗然躺在床上,走廊的光洒了个平行四边形,光线的锐角扎在雷诗然被子上,人蜷缩着,伸出个脑袋朝卫仁礼强颜欢笑:“我补觉呢,你身体好些了?”


    卫仁礼是用身体当借口让雷诗然帮忙顶兼职的。


    “吃点东西吧。”卫仁礼说。


    “没胃口。”


    “今天真的麻烦你了。”


    “没事,我也正好缺钱,冯行舟今天不知道怎么,给我钱比平时晚……”雷诗然说了点兼职的事情,翻身挣扎着下床,说是没胃口,还是蜷在椅子上抱着灌饼咬了一大口。


    “关门。”雷诗然说。


    卫仁礼就关上宿舍门,看雷诗然眼睛适应了光线就摸着开灯,没想到雷诗然急声说:“关上!”


    灯只亮了一霎就关上了,屋子里陷入比先前更暗的氛围。窗帘紧闭,只有空调开在25度亮着微弱的光,雷诗然咀嚼着灌饼,过了会儿说:“你回宿舍吧,好好休息。”


    “喝点粥。”卫仁礼拆盒子,拉了另一个凳子坐下。


    “干嘛,我之前帮你,你也没有这么肉麻。”雷诗然不自在地换了个角度,明明看不见彼此。


    卫仁礼有时候觉得这样有点残忍,没有循环的人不知道自己遮掩的另一面心事早已在之前就暴露过,秘密像是在发光一样,宿舍里再黑,卫仁礼也看得见,雷诗然身上套着一条锁链,上面写着沈毓鸢三个大字。


    “今天可以例外。”


    “你的语气好像有点奇怪啊。”雷诗然想笑,一边咀嚼着灌饼一边敷衍,她不想对着学妹来说什么心事,哪怕这是卫仁礼,此时此刻的氛围并不合适。


    “你总是帮我,我一直没有好好谢过你。”


    “不啊,你经常帮我的,好多活儿别人不愿意干,拉你来,你总第一个响应,你还要怎么帮我?”雷诗然以为是卫仁礼平日里过分的尊严作祟,赶忙换了知心学姐的角色来安慰,虽然是实话,总得说出来才能起到安慰效果啊。


    “不止这些。”


    “哦,兼职,本来顺手的事情,大家都内推,而且你也靠谱,推荐靠谱的人,靠谱的人也会给我带来好口碑和潜在的机会,不知道你天天纠结什么,而且这真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事情啊!”


    雷诗然把自己的帮助说得理所应当,在她看来这样仗义就是正常的。她绝口不提因为同专业的课业缘故,合适的兼职并不那么容易找,也绝口不提她曾经对卫仁礼表示过好感,仿佛这是一场优秀学姐的宣讲会,主要目的就是激励学妹的自信和动力,所有言谈举止都正大光明铺在课堂里,没有任何个人感情,全是大公无私。


    “我的朋友不多,你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我。”卫仁礼说。


    慨而慷之的演说戛然而止,雷诗然吸溜吸溜喝粥,过会儿吭声:“忽然说这些。”


    “嗯,我今天跟我舍友去她姥姥家里玩,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想说一点感性的话。”


    “原来是这样。”


    一进一退,卫仁礼察觉到自己逼问得很紧,雷诗然遮掩得也很紧,一天之内细节不同,人就可以做出不同的决定,她不知道怎么让雷诗然开口发泄,毕竟今天她压根不该知道沈毓鸢生了个大胖孩子的事,也不该知道雷诗然为这件事而恼火。


    而比起“昨天”的愤怒,此刻的雷诗然像是把愤怒咽了回去,已经发不出来了,变成了一种静默的逃避,她只想躲在黑暗的被窝里补觉。


    卫仁礼只好孤注一掷地大胆问:“我是不是不该来你宿舍找你?”


    “没!你说什么呢!我就是睡觉睡迷糊了,干嘛,你情绪勒索我?我必须每天乐乐呵呵跟马上要去上综艺似的演出我很积极吗?”雷诗然大叫起来,给卫仁礼扣上个大帽子。


    “我平时不怎么表达我的想法,但如果表达,我还是希望能郑重地当面表达。”


    “你还‘不怎么表达’,你每次表达都坚决得要死,人家招架不住,吓死了。”


    “我今天是来谢谢你的。”


    “谢谢收到了。”


    “那我走了。”卫仁礼起身,摸走雷诗然丢下的垃圾重新开门。


    “干嘛!都说了只是睡觉不精神,我可没生气或者甩你脸!”雷诗然拽她袖子。


    “我其实有一些其他想表达的,但我想今天可能不是说话的好时候,你先休息吧。”


    “……”雷诗然噎住了,目送卫仁礼出门去。


    卫仁礼回身关上宿舍门。


    一。


    二。


    三。


    门打开了,卫仁礼仍然站在原地,捏着塑料袋看她。雷诗然无法,扭扭脸让卫仁礼进来。


    因着雷诗然把脸亮在走廊的灯下,卫仁礼才看清原来雷诗然脸上有泪痕,眼妆也是花的。


    7月25日真是充满眼泪的一天,所有人都在为难言之隐流泪,身边的每个人都那么痛苦,偏她没有办法解决所有,甚至解决也不一定有用,她只觉得错位与无能为力。


    “哭过吗?发生什么事了?”她从褚宁那儿学了点直白招数,有时候就是打直球对方就会说真话。


    “你不是要表达别的吗?说吧,我会好好倾听的。”


    “我关心你,这就是我想表达的。”


    “哈?”


    雷诗然大吃一惊,拔高语调重复询问一遍,得到完全相同的答案,卫仁礼就是来关心她的。


    “哪种层面的关心?”


    卫仁礼想解释清楚雷诗然作为朋友对自己的重要性,即便她看不惯雷诗然的私人感情生活,并且如果聊起来就一定会用批判的语气来说,但她的立场还是会站在雷诗然这边,比如,假设雷诗然因为个人的感情纠纷被人抓起来打,而卫仁礼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对方的脸挠烂,这种程度。


    却又没办法直说,有时候气氛这东西又轻又重,轻而无色无味,重而无法忽视。


    而且她也怕自己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起打游戏那天,批判大于鼓励,语言一旦表达出来就变味坍缩了,她承担不起风险。


    她思忖半晌,轻声道:“关心朋友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应该关心你。”


    “人机啊!”


    “关心你在我的计划里,我观察到你今天好像情绪很低落。因为我心里把你看成朋友,并且我也希望你把我看成朋友,所以我希望你如果有什么伤心的事,可以对我说出来。哪怕我可能会说点,你不认可的话……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只是我不擅长表达。”


    “滴滴滴,人机发言——”雷诗然开始捣乱。


    卫仁礼沉默地待机中,等雷诗然自顾自滴滴嘟嘟胡闹完,气氛就冷了下来。


    雷诗然坐下:“干嘛?你拷问我?”


    “我很认真。”


    “我不高兴你又能怎样,你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是的,但我可以帮你调节情绪。”


    “越说越像人机了。”


    “把别人真心发言说成人机很没礼貌,学姐。”


    “我错了。”


    又一阵沉默。


    卫仁礼心里知道答案,可知道答案原来对事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光写答案不得分,必须要有求解的过程,把雷诗然抽丝剥茧的过程才能让雷诗然不要去死。


    雷诗然不去死,对她来说很重要,即便这份努力的答卷在睡醒之后又要消失重来。


    她只是不想在任何一个时间点就莫名其妙地看到雷诗然因为那种可笑的事情寻短见。


    是的,雷诗然的确是她的朋友,尽管她非常讨厌雷诗然在感情方面的轻浮和幼稚,还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成分,也坚决推拒雷诗然在感情上拿她当止痛片的行径……但她仍然,把雷诗然当做她的朋友。


    这也是难得的,在循环中想清楚的事情。


    “卫仁礼,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很残忍。”雷诗然说。


    卫仁礼怔了怔。


    “你总是离我们很远,在人群之外,但你也并不是不需要他人的关心……你偶尔会这样,忽然落进人群里,把你的关心,你的心情表达出来。但没有人可以抓到你,你就像一朵云,谁也不能拥有你之后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人很好。我知道的。


    “有时候我也想,我把痛苦告诉你,以你的性格,你也会认真倾听。但之后又怎样呢?你会听所有人的痛苦,你不会对任何人特殊,如果必要,你也可以完全把所有人的痛苦当做和你无关的事情……我这么说可能会冒犯到你,但我是很自私的人……”


    雷诗然停顿片刻,吸一口气,声音比先前更轻,轻得让人必须极力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你和我是很不同的人,我有时候期盼你就那么旁观着,也能拯救我。因为你不同,你不会犯我的错误,也不会像我讨厌的人那样对待我,你完全是她的反面,你有计划,又坚决,非常信守承诺。


    “可是,我意识到我只是很痛苦,我想要别人和我一起哭泣,这样,我会感觉我不是那么糟……所以我总是换女朋友,把我和沈毓鸢的事情告诉她们,她们都为我哭,眼泪都很真挚……我意识到我开始沉迷这种感觉,沈毓鸢的部分变得很少,我的,很坏的部分在膨胀。”


    卫仁礼心里的答案咔嚓一声碎掉了,她凝望雷诗然,抿着嘴唇听黑暗中的独白。


    “沈毓鸢昨天发了朋友圈,她怀孕生了小孩。我看到朋友圈的第一反应也是很痛苦,我立马去通宵唱歌,叫了很多酒。


    “我想我应该是悲伤的,我应该悲伤得酩酊大醉,然后痛斥沈毓鸢过往的种种罪行。但我唱着唱着,我意识到,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恨她,我只是第一反应想着,我应该痛苦了,于是痛苦就诞生了,但沈毓鸢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之所以悲伤,是因为我在欣赏那个‘破碎感’的自己,那个被伤害的我,这样我找到下个女朋友,就可以和她一起在我的痛苦里分享故事,然后我们就立马因为痛苦而亲密起来。然后,我意识到我看清了自己,我又想起我家里的事情,虽然原生家庭的话题说烂了。总之,我就意识到我过去很多痛苦,好像只是我自找的。”


    雷诗然慢慢呼出一口气:“我好像从空中俯视到我自己,看见一个令人作呕的小丑。她面前明明有一个理智清醒的好例子可以学习,可以靠近——”


    说话的时候她抬起头直视卫仁礼,嘴唇破出发涩的气息:


    “但她选择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真正的痛苦被消解了,剩下的是惺惺作态的虚伪,痛苦是真实的,但它的性质变了,变成了我用以麻醉自己的东西,逃避现实的东西,我喜欢那种感觉,我知道那不好,但我改不了。”


    “卫仁礼,我不是为什么事情心情不好,我是为我自己而感到恶心。你能救我吗?你不能,因为我只是在庸人自扰,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走到今天的地步,也和你没有关系。”


    雷诗然似乎把这些话藏了很久,她思考了很久,对卫仁礼说完,又自嘲一笑:“谁又保证我现在说的这些,不是我为了骗你可怜而表演出来的呢?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的痛苦是真的吗?”


    卫仁礼想回答,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而雷诗然的话也没说完。


    “而我对你也很矛盾,我很憧憬你,我做不到你那样克制,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靠近你,我又怕你也靠近我,我自我感动在痛苦里拖累你,也怕我靠近了,你用你的客观冷静照出我的丑陋,我像自取其辱。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又或者我只是在你身上找我没有的东西。我又有点恨你,恨你离得很远,又恨你忽然来关心我,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好像在骗我自己,我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连我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雷诗然把脸埋在手掌心。


    卫仁礼怔了怔,把手搭在雷诗然肩头:“你可以在我这里哭,你哭完我会告诉你,我也没有那么好,那么坚定。我只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但今天,你可以一直哭,我也可以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下雨。”


    雷诗然的抽泣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


    在黑暗中静默着的女孩变成雕塑,变成哭墙,无声地承接无尽的眼泪,无穷无尽的。


    她想,雷诗然可能是生病了。


    她的确不像朋友……答卷0分,过程0分,答案0分。


    她竟然一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朋友的痛苦,评判个对错,以为自己看清了真相。


    直到下雨,不知道今晚褚宁在哪里以何种方式死了,胡彤彤的姥姥救了回来,雷诗然蜷缩在卫仁礼的怀里,为着自己也说不清的种种而压抑地哭泣,7月25日。循环中的7月25日,潮湿的眼泪和雨水一起打湿卫仁礼的肩膀。


    她意识到自己站在雨里。


    她站在褚宁死去的楼下,面对着褚宁的尸体。


    像第一次,或者第二次循环那样,雨水泡着褚宁的尸体,她低下头。


    空茫茫的小区里传来,除卫仁礼之外的脚步声。


    卫仁礼循声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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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雷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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