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晓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她变成一个个不认识的自己，每个画面都逼真得像真实发生过。
她奔跑在茫茫雪域，脚腕上银玲欢快作响，她笑着扑进一个宽大怀抱，怀抱里的温热瞬间驱走雪天寒意，江烈伸出指腹，轻柔拂去她睫毛上的雪粒。
树林里，她和慕容鸢你追我赶在丛林中穿梭，只为抓一只野兔，谁也不服气输在对方后面，最后兔子没抓到，两人累得气喘吁吁，一起躺在草地上看繁星闪闪。
皎洁月光下，唱片在留声机上一圈圈转动，萨克斯缓缓流淌，季京墨轻揽着她的腰，墨绿旗袍勾勒出曼妙身姿，他们踩着节拍，在月光下起舞。
漆晓从没经历过这些事，却能感受到梦里那个“她”的满心欢喜。
梦里画面瞬息万变，每个场景的触感都真实万分。和季京墨跳舞的画面没有任何预兆地破碎，漆晓肚子传来剧烈疼痛，她不可置信地埋下头，一柄冰冷尖刀划破了她的肚子。
漆晓惊恐看着内脏从伤口流出来，她疼得喘不上气，画面又破碎掉，拼凑成熊熊烈火。火舌舔舐着她的身体，强烈的灼烧感迅速摧毁所有触觉，全身上下传来被撕裂般的疼痛。
她还没从这生不如死的折磨里缓过劲来，又感到周身天寒地冻，她呼吸颤栗，肺里好似长出一根根冰刺，每次呼吸肺都疼得像要坏掉。
好痛苦……
她在梦里死了一次又一次，宛若置身人间炼狱，尝遍命运对生命的无尽折磨。
这些……都是她前世的回忆吗，那她也太倒霉了吧，怎么每一世都不得善终啊。
额间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像一只手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她总算找回身体的控制权，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的衣服全被冷汗浸透。
一只手正拿着毛巾擦拭她的脸，空气奔涌到肺里，漆晓的双眼终于能对焦，一张平静无波的脸映入视线。
卓自心？他怎么会在这，木祈呢，江烈他们呢？
漆晓向四周望去，周围的场景有些熟悉，这是当初接卓自心委托时，她住过的房间，与上次不同的是地面上画着看不懂的诡异纹路。
她记得自己好像在平安镇昏了过去，卓自心又用那奇怪的阵法把她带走了？
昏过去的原因……对了，木祈！
“我多想照顾你一辈子，一百辈子……”
木祈的话猝然回响在脑海，他那时自顾自说着遗言，山一点一点压下来，漆晓从来没有如此恐慌过。
什么妖人相爱，人龙殊途，这些通通都不重要了，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要木祈死。
眼睁睁看爱人死在自己面前，她宁愿死的是自己，可巨山压顶，她只是一个凡人，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心痛到窒息，浓浓的绝望将她吞没，她用尽全身力气咆哮着，一股莫名的力量从身体里蹿出来，流经四肢百骸。她全身都在疼，经脉好像要被这股力量撑破，她疼得生生昏死过去。
闭眼之前，朦朦胧胧里，她看到一颗光雾萦绕的妖丹，那温暖的橙色，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记忆回笼，漆晓耳朵里好似传来轰的一声，脸庞仿佛凝固一般，做不出一丝表情来，她忽然就意识到一件事。
找了那么久的妖丹，竟然，一直在她的身体里。
所以，木祈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妖当然能感应到他的妖丹所在，意识到这点，漆晓全身的血液降至冰点。
所以……当初木祈贸然出现在那座工厂，是他故意设计的初遇吗？
漆晓忽然被抽走力气，她耷着双肩身体不自觉缩成一团，胸腔里仿佛灌满水泥，难受得喘不上气。
江烈对她好，因为她和凌清荷是同一个灵魂，慕容鸢和季京墨是如此，卓自心也是如此，上次救她是为了保护卓子玉的魂魄，跟她是谁没有任何关系。
她一度以为木祈是不一样的，尽管木祈也认识凌清荷，可木祈对她好和凌清荷无关，这份爱意最真实，也最纯粹。现在她只想嘲讽地扯起嘴角，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原来木祈的接近，也因她是凌清荷的转世，因她体内藏着他的妖丹。
所有人都为着前世那点渊源而来，没一个人是因为“漆晓”。她觉得自己真像片没根的浮萍，“漆晓”存在的一切意义，都依附于前世的她，前世的她们。
“看样子你知道妖丹的事了。”卓自心将漆晓额间的冷汗擦干，又递来一杯水，“喝点水。”
漆晓眼眶泛红，漠然看着这杯水，并不接过杯子。见漆晓不领情，卓自心也不执意强求，他把水杯放回桌上。
“没想到那只龙一直瞒着你，他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竟然都没取走妖丹。”卓自心看着漆晓，神色了然，“难怪龙族要把取丹这事委托给我。”
“你什么意思？”漆晓怔住，龙族，取丹，委托，每个词她都能听懂，可串在一起背后的意思就太复杂了，重点是，木祈的妖丹为什么会在她的身上。
“你不知道？那只龙诅咒了你。”
诅咒……漆晓指尖瞬间冰凉，刚刚的梦她瞧出了端倪，这个灵魂每世都那么凄惨，这不是巧合，她想到了诅咒，只是没想到诅咒她的人，是木祈。
木祈为什么要诅咒她，不，诅咒凌清荷。是恨当年凌清荷没能救他，还是恨凌清荷叮嘱他不要伤害人类？既然带着恨意，那他当初接近自己又是什么心境。
见漆晓眼神失去焦点，俨然震惊在这个消息里，卓自心喉结滚动，犹豫一番还是打算说下去。反正马上就要取这个女孩的性命，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这个女孩，告诉她真相，就当作是补偿。
“他的妖丹落入你的灵魂，随你转世千年，早和你的魂魄合为一体。”
“这一世你最为特殊，那只龙魂魄苏醒了，你受他苏醒的影响，这世并非投胎转世，而是直接以妖丹化体来到这世上，所以你没有记忆，没有家人。”
“那时你应该十五左右的年纪？这大概是你前世的平均寿命。”
酸楚像只大手紧紧拧着漆晓的肺，又蔓延到身上各个部分，她咬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原来她存在于世的意义，仅仅因为她就是那颗妖丹。
“取出妖丹你就会死，这只龙倒真重情重义，一直没有下手，不过他的族人早早料到这种局面，把取丹的事交给我。”
漆晓抬头望了望天花板，眼里积蓄了一层水雾，天花板有些看不真切：“你呢，龙族给你交换了什么。”
卓自心绝不会白白帮龙族做事，他的目的漆晓能猜个八九分，这个问题他答与不答都不重要，漆晓神色麻木，一颗心空落落的。
卓自心却答得很坦然：“我要复活我妹妹。”
“你虽是妖丹所化，灵魂却仍是同一个，龙族要拿妖丹，我取你灵魂，我们各取所需。”
漆晓心底像一片荒漠，好一个各取所需，短短几个字把她的存在抹得干干净净，可抹不抹又有什么关系，“漆晓”仅仅是个符号，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爱恨情仇，本来于这世界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好羡慕前世的她，哪怕一世又一世惨死，至少她们都是鲜活的一个人，甚至还有几世有深爱她，惦念她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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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真正爱着她的爱人。
看着地上的诡异纹路，漆晓心里竟反倒生出一丝平静来，她认真凝视卓自心：“妖丹，你确定会还给木祈？”
伤心吗？从心脏到四肢百骸好像快要痛死了，可她更想木祈好好活下去，一想到平安镇里木祈差点死在她眼前，她就好似要被恐慌拽入无尽深渊里。
如果她的存在于这个世界没什么意义，至少让木祈真正活过来吧。
“会，妖丹复体，龙族会打开结界，接他回家。”
“好。”漆晓轻轻闭上眼睛，沉吟道，“那你来吧。”
卓自心不自觉抬起眼眸，平静的脸上掀起诧色。他没想到漆晓这么干脆，他以为漆晓会难过，会拼尽全力挣扎，那条诡谲的鞭子他还是有些忌惮的，他甚至做好了镇压她的一切准备，可漆晓竟这么快就接受了现实，这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从惊诧伤心到平静，大起大落不过几分钟而已，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这个和小玉相貌一模一样的女孩令他生出一分心疼来。
可为了复活小玉，由不得他有半点心软，他扔掉心里冒出的一点杂念，缓缓往后退出阵法范围，没有一丝犹豫，念起龙族特有的咒语。
漆晓耳边传来一串串听不懂的发音，随着卓自心的句句低吟，金色光路从阵法中央流向四周，所有纹路都被填上金光，阵法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漆晓睁不开眼睛。
金光爆起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剧痛，似有一只大手生生撕开她的身体，全身经脉都被一股强烈的力量注满，却仿佛要将身体各个角落都撑破，那只大手无情搅动撕扯着体内脏器，漆晓喉间发出痛苦的嘶鸣，痛楚丝毫不减，还越来越强烈。
好似还有一只手正拽着她的灵魂，被冥妖伤过的恐惧感卷土重来，似有利齿啃噬灵魂，强烈的流失感与虚无渐渐取代自我意识。
折磨都不足以形容身体与灵魂的感受，这比刚刚梦里经历的一切死法都痛苦。
她多想晕过去就好了，可偏偏此时头脑无比清醒，每一分痛苦都被清晰感知，又被无限放大。
她已经控制不住眼泪了，漆晓从不爱哭，哭是最无能的行为，可此刻泪水却像开闸的洪水，不断奔涌而出，徒劳地减轻痛楚。
她就要死了，真可惜啊，都没和江烈他们好好告别，好好道谢。
她好想好想再钻到木祈怀里，木祈抱她时总喜欢用双臂完全将她圈住，生怕她逃走似的。她还好想再吃他做的糖醋排骨，她的小龙来人类世界什么都不会，学做饭弄得满手是伤，却为她练了一手厨艺。
还有生理期温暖她的小火团，新年妖力化的漫天烟火，互诉心意那天的满屋“漆晓”花，对了，“漆晓”才不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木祈说了，它可是浴火重生，是希望呢。
现在她能给他带来希望。
漆晓生出一丝安心来，熬一熬很快就能结束了，她不在乎人类欠木祈的是不是该由她偿还，她只知道她的小龙能复活，能回家和族人团聚了，他那么想念他的家人朋友，回去会很开心吧，她最喜欢看木祈笑了，笑起来暖烘烘的，跟只小狗似的。
眼泪完全将脸庞浸湿，漆晓双眉痛苦地拧在一起，嘴角却扬起笑容。
好想再见我的小龙一面啊……不，还是不了，不管当初的接近是为了什么，木祈看到她这副样子会很伤心吧，还是别见了。
漆晓视线全然模糊，阵法的光芒在眼里只剩下一片光雾，人在死前会产生幻觉吧，她竟然都看到一双龙爪把光雾撕开了，心力不能再思考什么，漆晓再也撑不住，身体重重往身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