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一觉醒来,觉得分外刺眼,靠窗的银筝早跳下床,拉开窗帘,窗外的竹子都被挂满了雪,莹白中透着一点绿意,像极了最好的翡翠。
今日腊八,有腊八粥吃,十安最喜欢红枣,定是高兴的,一言起来穿衣,将自己做的练手器收好。
原先那个用木柴做得,太粗糙,怕刮了坏了被子,又去墙角挖了几根细竹子回来,仔细的打磨光滑,穿了细孔,四面撑好,找了些废旧的琵琶弦依着琵琶的样子在有孔的两根竹子上穿了琵琶弦,晚上睡觉时抱着练手。
每日练习,从未间断,渐渐的有了许多心得,鲁师的夸赞也比以前多了许多。
练手器放进被子里,再将被子折叠好放到箱子上,屋里的摆放都是有规矩的,不能胡乱放,一言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主意到身后有一双眼睛悄悄盯着自己。
厚底棉鞋踩在地上嘎吱作响,前几日托了王大娘买回来的,十安也有,不然今日脚都要冻掉。
教坊司餐食处挤满了人,今日朝食人格外多,大约都是等着吃腊八粥的,甜糯又好彩头,谁不盼着点好运道呢。
一言四处寻找十安,冷不防听见十安在人堆里哭叫,推开人冲进去,原本不耐烦要骂的,看见一言穿的宫部制式衣服,到底还是让开了。
十安倒在地上,额头见了血,对面一个吊眉大眼,眼白多的女子穿着乐部的制式服,手里捏着木质餐盘,还想上前,被一言捏住了手:“再动,便叫你不得好死。”
话里像淬了冰渣子一样,采薇不由得倒退了一步,等看清楚是一言时,两眼冒出火来。
一言不认识采薇,先弯腰扶起十安问:“怎么回事。”
“她说我踩了她的脚。”十安抽泣,“可我刚才与她中间隔着好几个人呢,我也没踩到人,她冲过来推我,还用餐盘砸我。”
“她是采薇,乐部的。”憨娘在一边指着采薇说。
采薇,一言觉得名字有些熟,再一想,原来是她,就是自己铺位的前任主人罢,瞬间就想明白了此事。
怒气冲上来,抬起手正要上前理论,两个执事妇过来,等问清楚缘由时,不由得皱眉,一个说踩了鞋,一个说没踩,谁也没趴在地上如何说得清楚,只得每人训斥了几句,便罢了。
采薇得意的看着一言,满眼挑衅,又指了指十安,做了个‘走着瞧’嘴型一言冷冷望着,一语不发。
转头去看刚才过来的执事妇,见其中一个正望向这边,看一言看她,又转过头去。
十安额头并不十分要紧,只是破了皮,不肯去上药,非要吃腊八粥。
宫部的腊八粥是大碗,一言便换了十安的小碗,还没吃呢,秋娘举着个擀面杖冲出来,等看见十安受伤时,杀气腾腾,“谁打的?”
一言朝执事妇那边瞧了瞧,摇摇头:“不甚要紧,淘气罢了。”说着挨近秋娘:“你得空打听一下,宫部出来的采薇住在何处,是不是原先我住的位置。”
秋娘立时懂了。
秦桑今日着意打扮了一番,衣服不能换,挽了双环髻,簪了海棠连纹绒花腰间垂了米黄色锦缎团花纹香囊,走在雪地里就像踩在云端。
来得太早授课室无人,秦桑走到那一排琵琶前,等会有一把就是她的了,一个个看过来,终于走到那把鸡翅木素金琵琶跟前站着,如果可以她想抢过来,或者砸烂,但是她不敢。
人都来了,只有一言还没到,秦桑等得焦躁,十分烦闷,心底憋的那口气非要发在她身上不可,红霞见了摇头,素来知道秦桑的性子也懒得管她。
低头想事,没注意眼看就要撞到人身上。“是你。”一言叹气,都说吃了腊八粥一年好运道,餐食处的腊八粥难道是假的。
不欲理睬,想绕过去,秦桑偏挺身上前将门口拦死。
索性转头走平日里鲁师日常出入的门口进去。
秦桑得意得满脸通红:“待我告诉鲁师,你走前门出入。”
虽没有规定。但授课室前门都是教习出入,其他都走后门,以示尊师之意。
一言取下琵琶勾弦转轴,调整好弦,“那你顺便告诉鲁师我为何走前门出入。”
随即低头练习,再也不肯搭理秦桑。
秦桑不肯罢休再要上前,红霞拦住劝阻:“你今日才来就闹事,无论谁错都是你错。”
闻言秦桑才偃旗息鼓。
晡食时,秋娘装做收拾碗盘,趁空过来在一言耳边嘀咕,‘就在你原来的床’,然后二人皆做无事各自走开。
晚间睡下,一言不知吃坏了什么跑起茅厕来,跑了几次后,甘棠嘲笑一言,贪嘴好吃,吃多了腊八粥。
半夜后,一言又捂住肚子出去了好一会,回来时,一身的凉气,衣服上都有些臭味,甘棠忍不住跳了起来:“这么臭,出去换了衣服再进来。”
“怕臭搬进甲字号去,谁都熏不到你。”一言忍不住回了一句,躺进被子里还哼了几声。
甘棠还要吵起来,芣苢拦住了,“吵得大家都不安身才好。”
过了几日,甘棠回来说采薇病得要死了,说是腊八节那天晚上,风吹破了窗纸,雪落到床铺上,湿透了采薇的被子,大家都睡得死,等早上醒来时,采薇已经开始头疼发热,吃了几天药也没见好转。
又过几天又说采薇有个亲戚是执事妇,说采薇腊八节当天与人在餐食处争吵,晚上就病了,定有蹊跷。
查了起来,一言、十安都被问了,十安的铺位在最中间的位置,但凡有个响动,全屋子都知道,屋里人都说十安没出去过。
一言当晚拉肚子不停跑茅厕是出了门,但是宫部守门妇说当夜没有人出宫部大门,乱哄哄查了几天也没查出个什么,就不了了之,只是此后,那个执事妇看见一言总是绕着走,把一言当做了瘟神一样。
一言咬牙,那个狗洞又不是真的狗洞,怎么会有狗屎呢,害她洗了一个时辰的衣服,若不是没有换的,真要扔掉。
过了腊月就是年,快到元旦了,教坊司的贴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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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人顾得上采薇了,只听说一直病着,把自己的积蓄耗光了才留了条命。
秦桑这些日子也听说了这件事,嘴欠时便小声说一言是瘟神,这日又小声在背后嘀咕瘟神。
不知道一言就站她后面,猛然伸手在她后背一拍,吓的秦桑惊叫起来,待看清是时一言怒气冲冲:“你这个瘟神,做什么。”
抽身过去,“小心瘟神附体。”一言冷冷道。
娇奴认出秦桑就是那日与红霞说话的人,一言素日少言寡语,冷冷淡淡的,难得见她吓人的顽皮样子,不由觉得好笑。
伸手指了一言:“图蓝,明日我要出宴帖,合奏需要坐部琵琶手,明日申时在排演厅集合,不许吃东西,不许喝水,记住了。”
一言交手行礼致谢,娇奴挥挥手走了,今晚上有空,约了陈斯平来宜春院喝酒,屋里藏了一瓶极好的葡萄酒,要赶回去装扮。
这是第一次出帖子,人前卖笑即为伎,虽早知有这一天,一言依然立在当下无语。
进了教坊司这些日子,只记得自己是奴婢,时时小心不犯错,却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乐伎。
此时想起董教习讲过的一句话,温柔顺从,笑脸迎客。
“害怕?”鲁师的声音远比不上她的琵琶,有些嘶哑。
“,,,,,嗯”
“明日娇奴出的是太学徐博士的宴,徐博士如今在四门学代课,明日出席的多为四门学博士与四门学子。但是,人不是以职业划分的,而是以品行划分,无论出席何种宴席都要谨慎小心。切莫小看了任何人,切记。”
“图蓝受教。”
“回去吧,冬天天黑得早,路上泥泞难行,但总归要走回去,你独自走,多加小心。”
申时未到,一言已经到了排演厅,没料到娇奴比她来得还要早,在检查要用的每一把琵琶,见一言进来也只微微颔首,等人到齐便开始排演,曲子都是学会的,今日要演奏的是《宫廷夜宴》与《倾杯乐》两首。
娇奴领曲,合奏几遍已经熟悉,便散了,娇奴自去换妆,这边也有妆师给她们化妆。
妆师过来,拳头大的粉扑蘸取胭脂往脸上盖,似毛笔一样的粗的眉笔在脸上来回扫,好容易等妆师换一个人挥洒粉扑与毛笔,不,眉笔的时候,一言找了个角落里的铜镜偷偷瞧了一眼。
这个样子只怕十安在这里也认不出自己,脸上三坨红红的圆印子,烘托着两根食指粗的眉毛,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认不出来便好。
这次随娇奴出去的有十二人,都被妆师霍霍完,站了一排,妆师一个个挨着仔细瞧,看神情是非常满意的样子,手一挥:“非常好看,你们换衣服罢。”
大红色对襟襦夹袄,绿黄两色间色长裙,十二人坐在牛车上,怀里抱了乐器,前面走的是娇奴的车子。
两匹河套骏马拉着一辆六人车,车子前后挂了四盏红灯笼,上书教坊司三字,左右又三个侍女手里提着气死风灯,跟着车子疾行,典狱卫拿了通行鱼符在前面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