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泠走出监狱。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她站在廊下给王静发消息。
“我探完监了，东西也给他了。”
对方回的很快。
“怎么样？”
“不怎么样，傻x一个，和他说话理都不理我，跟个哑巴似的。”
“啊？不应该啊，他还是大学生呢。”
许泠打字打得飞快：“大学生还犯罪，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
这一次，对面很久都没有回复。
许泠猜她可能在忙，这个点正是茶舍上人的时候。
临近中午，监狱对面马路的小饭馆里传来蒸米炖肉的香气。
许泠吸了吸鼻子，将手机放进了口袋。
她和奶奶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
反正今天不出摊，不如回家炖排骨。
许泠撑开雨伞，走进雨幕里。
她记得临水巷张叔家的排骨最新鲜。
买好排骨后，许泠又到超市买了些新鲜蔬菜和白酒。
提着大包小包，许泠还未进家门，就忍不住兴奋地喊：“奶奶，我回来啦！”
不多时，门口就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许泠奶奶慢悠悠的迎了出来，她的右腿似乎有些残疾，走起路来不是很利索。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奶奶问。
许泠盯着她的腿，目光变得有些阴郁，她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咧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今天晚上炖排骨！”
老人伸手去接她手里的东西，许泠便把最轻的几个递给她。
“奶奶，你想吃干捞的还是一锅出的？”
“都好，你看看你，手都勒红了。”
“我嘴馋呗，看见啥都想买。”
许泠挽住老人的胳膊，一起回了出租屋。
刚进屋子，她就看见客厅摆满了刚浸泡好的糯米。
“奶奶，你怎么一个人都干完了？”
“我想着你有事嘞，反正老婆子我闲着也是闲着。”
五六个大盆，几十斤重的糯米，算上清洗的时间，少说也得忙活四五个小时。
她奶奶都七十多岁了。
想到这里，许泠眼眶红了。
她慢慢走到老人身后，双手环住对方干瘪的身体，脑袋也靠在了那张弯曲如弓的背上。
许泠声音闷闷的：“奶奶，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老人拍了拍她的手：“那就赶紧找个好人家，照顾你一辈子。”
许泠没有说话，只紧紧搂着对方。
老人叹了口气，说：“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黏人……”
“我就黏你，黏你一辈子……”
“好好好，奶奶陪你一辈子，赶紧松手，还炖不炖排骨喽。”
“炖！”许泠故作轻松地松开老人，挠了挠对方的掌心，“那我去厨房做饭了。”
“我帮侬……”
“不要，你坐着吧，厨房太小，两个人忙活不开。”
许泠麻利地提起食材进了厨房。
傍晚的时候，肉香飘出了窗外。
一只狸花猫跳上窗台朝着许泠“喵喵”叫了两声。
许泠抬眼看它，这是一只流浪猫，全身毛发打结，后背上秃了一块，血淋淋的伤口，一看就是被其他同类咬的。
“喵~”
“小可怜儿，你也想吃吗？”许泠朝它招了招手，“那就进来吧。”
狸花猫似乎被她招手的动作吓着了，嗖的一下跳下了窗台。
可没一会儿又不甘心的在窗台前露出一双发光的眼睛。
许泠揭开锅盖，在砂锅里挑了几块软烂的排骨放在了窗台边上。
狸花猫警惕地盯着她，然后迅速低头叼走了排骨。
许泠关掉煤气，转身从柜橱里拿出两只碗盛米饭。
“奶奶，吃饭啦！”
“官人~”
客厅里传来白娘子凄凄切切的声音，而奶奶却没有应声。
许泠摆好饭菜后，低头看仰靠在沙发上的老人。
对方嘴巴微张，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鼾声。
奶奶已经看着电视睡熟了。
许泠看了她一会儿，就走到电视柜前关掉了电视，身后的人立刻就醒了。
老人抹了一把脸，问：“怎么把电视关了？”
“该吃饭了，奶奶。”
“哦……”
饭桌上，祖孙两个你一杯我一杯的白酒下肚，脸上都染了一层红晕。
奶奶摸了摸许泠滚烫的脸：“囡囡，侬酒量可以的哦。”
“那是，我得陪奶奶尽兴。”
一顿饭，吃到月上柳梢。
等许泠洗完澡躺到床上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一个小时前王静给她发了消息。
许泠打开微信通话框，好几条文字信息弹了出来。
【靠！！我们老板真傻逼，一个劲儿的跟我交流工作，害得我都没空看手机。】
【那个宋桥，他挺特殊的，我看资料上说他是因为过度防卫进的监狱……】
【听说是为了他妈妈，宋桥放假回家正好撞见他妈妈被人□□，他就冲上去一下把人踹倒了，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对方打不过就用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划伤了他的脸，宋桥就抢过刀子往人肚子上捅了好几刀，本来那个人都吐血不行了，可宋桥又抄起客厅的凳子照着男人的脑袋就是一顿狠砸，差点把人给砸死。】
【还是他妈拉开的他，再后来他妈就跳河了……】
许泠看完这段信息后沉默了许久。
半晌后，她给王静回信息：“然后呢？”
这次对方回的很快。
【他妈没救回来，宋桥自己也进了监狱。听说他本来都快毕业了，工作也签好了。】
【他可是985的高材生呢！寒门好不容易出个贵子还进了大牢，听狱警说他家里的那些个亲戚都躲的远远的，一个都不来看他。】
【哎，人呐，真现实，人家风光的时候恨不得到处攀关系，落魄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跑的快，靠！一群狗东西！】
许泠颦眉继续打字：“他爸爸不管事？”
【他爸爸好像在他小时候就没了，听说是从工地高架上摔下来的，满地的血，连脑浆都流出来了。】
许泠盯着手机屏幕，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想到了自己。
她是亲眼看着父母没了的。
也是满地的血，血腥味仿佛穿过时间再次涌进了她的鼻腔。
十一年前。
那个时候许泠十四岁，父母开车带她到邻市爬山，快下高速时突然下起了大雨，许泠父亲在驶离高速进入匝道时被追尾，三四辆车发生连环碰撞，就连护栏都被撞断了。
许泠被救护人员抬出车厢时，她的父母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许泠甚至看见自己的母亲身体像鱼一样抽搐，眼睛瞪的大大的。
“妈妈？”她小声叫她。
女人想要摸摸许泠的脸，可刚抬起手嘴里就吐出一大口血沫，身体也停止了抽搐。
“妈妈！！！！！！”
大雨瓢泼，许泠的哭喊埋于风里。
她在陌生人的怀抱里剧烈挣扎，嘴里不停喊着爸爸妈妈。
可那两个人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
许泠额头冒了许多冷汗，她起身到客厅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后返回房间。
小心啜饮着杯中的热水，许泠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胃部的恶心也减轻了许多。
这时，王静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欸，他本人帅不帅啊，我看他照片挺帅的，可惜我老板非要我加班，真是可惜死了。】
许泠愣了愣，她不由得想到了对方那双朦胧又诗意的眼睛。
唇角不自觉上扬，她慢慢打字。
【挺帅的。】
对方立即回复。
【啊！！好可惜！！】
许泠笑意加深，揶揄她。
【快睡觉，花痴！！明天一早咱们还要出摊呢！！】
对方发了一个“小的遵命”的表情包。
*
不到五点，许泠就醒了。
客厅像往常一样传来窸窸窣窣的淘米声。
许泠从衣柜拿出一件棉体恤，一条牛仔裤，迅速穿好衣服后，她走出了房间。
“奶奶，我去洗漱，很快的。”
洗漱完毕，许泠就搬个小板凳和奶奶一起包竹筒粽子。
煮过的竹筒又烫又硬，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许泠手脚麻利的往竹筒里添糯米，不一会儿绿油油的竹筒就被添满了，整整齐齐的立在一处。
厨房里飘来浓郁的糯米香，许泠将竹筒粽子搬到厨房，她揭开锅盖将蒸好的糯米糕拿出来，然后再把竹筒粽子放进蒸锅里。
蒸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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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糕白糯紧实，许泠在上面淋了一层自家熬的桂花蜜，又撒了晒干的桂花花瓣做点缀，微熹晨光下，糯米糕发出莹润的光泽，格外赏心悦目。
许泠满意极了。
她从柜橱里拿出一次性透明盒子，将糯米糕悉数装好。
不到七点，许泠开着改装的电动三轮车出发了。
小三轮噔噔噔穿过临水巷，在许泠固定的摆摊位停下来。
许泠跳下车，按部就班的揭锅盖，开小风扇，待香味飘远后，她便架起手机支架，固定好手机，开启直播。
路人很快被香味吸引过来，许泠一边照顾生意一边互动直播。
“桂花糯米糕，老字号竹筒粽子，香甜软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啊？你问这是在哪？江市临水巷！喜欢的家人们帮主播点点赞，欢迎来品尝！”
日头渐大，许泠白皙的额头沁出了不少汗珠子。
顾客也越来越多，渐渐排起了长队。
许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她正想着给王静打电话，巷头很快跑来一个窈窕的人影。
一头大波浪，红色热辣短裤，白色修身体恤紧紧包裹着胸前的两团浑圆。
王静一出现就收获了很多人的目光。
当事人浑然不觉，一路小跑到许泠跟前，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泠泠姐，我起晚了。”
“没事，你给客人打包一下。”
“欸，好嘞。”王静拢了拢头发，热情的投入到工作当中。
不到十一点，小吃就卖完了。
许泠关掉直播，边收拾东西边问王静：“今天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王静帮着把一次性外卖盒收起来，摇了摇头：“不了，泠泠姐，我们老板让我中午过去一趟。”
许泠皱眉：“你今天不是歇班吗？”
王静气鼓鼓的埋怨：“可不是呗，傻逼老板没事总是给我安排好多活，钱也没多给我，要不是我爸非让我留在那学手艺，我早撂挑子不干了！”
“行吧”许泠把提前留下的一份糯米糕递给她，“专门给你留的，吃了再去。”
“谢谢泠泠姐！你对我最好啦。”王静美滋滋的接过糯米糕，又用力抱了许泠一把。
浓郁的香水味熏的许泠直皱眉，她拍拍对方的脑袋，哄小猫似的：“行了，别腻歪了，你再不走就该迟到了。”
“啊啊啊！”王静仰天长叹，“老娘不想当牛马！”
许泠上了三轮车，头也不回：“我走了。”
王静大喊：“那我傍晚再过来。”
“行，不来也没事，你好好休息。”
“不要，我闲着也是闲着，跟着泠泠姐好歹能蹭吃蹭喝。”
许泠唇角弯了弯：“随你喽。”
噔噔噔，三轮车跑远了。
一连好几天，许泠都在按部就班的出摊，收摊。
平常人不多，她自己能忙的过来，一旦到了周六日，她的小摊子就免不得排队。
大部分的时候是王静在帮忙，偶尔许泠的奶奶也会搭把手。
许泠每天跟着太阳一起升起，伴着月亮一起落下，生活单调的就像一条直线。
许泠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这天晚上，她坐在写字台前，打开被摩挲的翘边的绿皮笔记本，写下新的一段话。
2018.6.16
[我就像一只丑陀螺，悬在我身体之上的皮鞭不断落下，我就不停的旋转……旋转，永远也停不下来。]
最后一个字刚写完，外面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筛豆子一般的声音。
许泠抬头，不远处的路灯下，映亮了连绵不绝的雨幕。
潮湿的水雾从漆黑的夜里分泌出来，再随着空气涌向四面八方。
很快，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朦胧夜色中。
许泠突然想到了宋桥。
那天，距离他们的通话还剩下最后一分钟，全程都不发一言的男人突然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又湿又亮，像是盈满了雾气。
他问，你下次还会来吗？
许泠没有回答。
她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直到声筒里传来刺耳的电流刺啦声。
男人睫毛颤了颤，盖住了那双雾蒙蒙的眼睛。
通话结束后，宋桥就被狱警带走了，许泠看着他，而他没有回头。
此时此刻，许是夜雨作祟，许泠很想再看看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