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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沐猴而冠辩春秋

作者:山柚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东方泛出鱼肚白时,雨势才渐渐歇了。萧承懿脸色苍白,嘴唇发青,膝下的积水几乎要没过脚背。宫门缓开,早起洒扫的宫人见他这狼狈模样,纷纷垂首,远远绕开了走。


    “姑娘,窗边风凉,当心吹了头疼。”


    长信宫偏殿里,流萤正要关窗,却被倚在软榻上的崔明禾抬手止住了。她宿醉未消,正揉着发胀的额角,目光随意扫过宫门外,落在那尊几乎与湿漉漉的宫墙石基融为一体的身影上,蹙了蹙眉:“门口杵着个什么?石狮子?”


    流萤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低低惊呼一声:“呀!是前些日子在学宫拦路的那位太学生!”


    崔明禾眯起眼。


    隔着迷蒙的雨气,只见那人背脊挺得极直,发冠虽有歪斜,却奇异地透着一股不折的韧劲,像一竿立在狂风骤雨后的青竹。


    “他在这儿跪了多久?”她随口问。


    “听昨儿值夜的侍卫说,好像……跪了一整宿。”


    “跪一整宿?”崔明禾一愣,旋即失笑。


    她身边恭维奉承的人不知几何。可何曾见过这等没皮没脸的人?


    崔明禾冷笑:“这人还真是有趣。什么事这般重要,让他跪上一夜也非要讨个结果?”


    流萤支支吾吾:“那日,您不是……”


    “随口一说罢了,”崔明禾揉着眉心,打断了她的话,“这等上赶着抱大腿的人,我还能当真?”


    她说着便要起身,流萤赶忙上前为她披了件外袍:“可是,再不理会,这人怕是要冻死在咱们宫门外了。”


    “冻死也是他自找的。”崔明禾漫不经心瞥了眼窗外,“流萤,去叫人请他起来。”


    流萤应声离开,不过片刻,又回转殿中。


    “姑娘,那人不肯起来,”她低着头,有些为难,“死活非要见您一面。”


    崔明禾刚喝下的一盏浓茶瞬间又涌上喉头。


    罢了,省的看着烦心。


    她转过身,终于大发慈悲施舍了一点注意力,慢悠悠地问,“收的那块玉呢?”


    “在妆奁第三层的小格子里收着呢。”


    妆匣被打开,最底层的一方素绢帕上,那枚螭纹玉佩静静躺着。晨曦透过窗棂,恰好落在那盘踞的螭龙旁,清晰地映照出两个古朴的小字。


    永昌。


    龙首鱼身,螭纹古玉,分明是皇家私印。


    崔明禾若有所思。


    三日后,一道明黄的圣旨,降在了太学之中。


    “太学生萧承懿,实为皇室血脉,今恢复宗籍,入玉牒,序齿皇三子……”


    庆云二十七年夏,金阶依旧如洗,日头却更烈,晒得汉白玉墙腾起一层细密的白光。


    泮雍学宫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学子。


    昔日泥腿子摇身一变天家子,着新制的皇子常服踏入明伦堂,满室喧嚣霎时一静。鸦青色锦袍上银线暗绣云纹,腰间玉带却系得歪斜,颇有些格格不入。


    “参见殿下。”


    问安声稀稀拉拉,敷衍得如同夏日午后无力的蝉鸣。


    崔明禾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免礼。”萧承懿嗓音微哑,目光扫过最后一排空着的席位,正待举步——


    “殿下请上座。”


    白发苍苍的祭酒亲自起身引他至前排,檀木案几光可鉴人。正对讲席,也正对崔明禾斜前方的侧影。


    祭酒而后指向萧承懿身旁一个沉默如铁塔的少年:“这位是卫将军府的公子,卫峥。陛下体恤殿下课业,特指为伴读。”


    卫峥抱拳行礼。将门庶子人高马大,不同于满室锦绣,眉宇间自带三分肃杀之气。


    萧承懿微微颔首。


    谢珩支颐瞧着,嘴角勾起的弧度玩味。陛下这行径琢磨着颇有深意,既用卫峥出身提醒他血统不纯,又用武夫伴读暗示他不配与文士为伍。


    敲打得真可谓用心良苦。


    有意思。


    课钟响起,萧承懿甫一入座,衣袖拂过案角,竟带翻了砚台。泼溅的浓墨瞬间污了簇新的锦袍下摆。他下意识伸手去擦,忘了手中尚攥着书卷,一时间手忙脚乱,狼狈尽显。


    “噗嗤”


    不知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先笑出了声,窃笑紧接便如涟漪般在堂内漾开。崔明禾支着莹白下巴,指尖闲闲转一管紫毫,眼风掠过萧承懿衣袍上那片刺目的狼藉,唇角一勾。


    “殿下当心。”身旁传来低语,是卫峥递过一方素帕。


    殿下。


    这称谓还真是嘲讽。分明如今已不再是阿猫阿狗都能上来踩一脚的庶民,可谁又能想到……


    “多谢。”


    他垂首擦拭,只觉耳根灼烫如烙铁。额角垂下的碎发遮掩去眼底的阴沉,分明盛夏熏风,却感寒意砭骨。


    手背擦破了皮,渗出细密的血珠,疼痛反倒让他清醒了几分。


    偏生……目光不受控扫过侧后那抹绯色,心头一点春日金阶惊鸿一瞥时种下的妄念,此刻发酵成了更深的难堪。


    她在看他吗?也如那些世家子一般的目光……


    早知如此……他攥紧了帕子,指节发白。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又何必……


    “肃静!”


    祭酒戒尺一敲,堂内方渐渐止息。


    “今日讲《春秋》微言大义……”


    萧承懿强迫自己凝神。这些典籍他早已烂熟于心,在市井陋巷中便是靠着抄书糊口,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可此刻,书页上的字迹却张牙舞爪如何也沉不进心底,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下去捕捉那抹绯色。


    “殿下。”卫峥肘弯轻碰他。


    “三殿下,”祭酒轻咳一声,惊醒了神游天外的人,“老夫方才所问,不知殿下有何见解?”


    萧承懿仓促起身,案几被过急的动作带得一晃,笔墨纸砚叮当乱响。


    低笑声再起。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澜,拱手长揖:“回先生,学生以为……”


    “哎呀呀!殿下这揖礼行得,啧啧,端的是周正!”


    谢珩陡然怪腔怪调地打断他,霍然起身,模仿萧承懿姿势将双手高举过头,腰身夸张地弯折,“学生以为——”


    他拖腔拿调,挤眉弄眼,“这《春秋》嘛,不就是堆老掉牙的破竹简?嚼都嚼不动!”


    谢珩故意阴阳怪气,那些世家子弟自然争先恐后捧他臭脚,一时间学宫内满堂哄笑声如浪涌,几乎掀翻屋顶。乌烟瘴气,嘈杂喧天。崔明禾亦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旋即又觉不妥,忙以广袖掩唇。


    萧承懿僵在原地,保持着行礼的姿态,手背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滚瓜烂熟的义理就在舌尖,却偏偏被这满堂哄笑与那绯衣少女眼中的轻蔑死死堵住。为何是她?为何偏偏是她?这念头荒谬又固执地盘踞心头。


    “成何体统!”祭酒厉声呵斥,“学宫重地,岂容你放肆?”


    “学生不敢。”谢珩笑嘻嘻一拱手,“学生这不是见三殿下手足无措,急着给三殿下演示呢吗!”


    哄笑声愈发响亮,有人吹起口哨。崔明禾唇畔挂一抹冷笑,懒洋洋地将目光从萧承懿身上收回。


    “下次再敢胡搅蛮缠,老夫定不轻饶!”祭酒怒斥谢珩,大有他再多言便要立即赶他出堂的架势,又转向萧承懿,“殿下不必理这些纨绔,可继续。”


    谢珩浑不在意地耸肩,懒洋洋坐回,还不忘朝萧承懿丢去一个挑衅的眼风。


    卫峥眉头紧锁,案下拳头攥得骨节作响。


    谢珩欺人太甚!


    可他微末之身,又岂能为这处境微妙的皇子强出头?


    萧承懿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初时发紧,而后渐渐沉凝:“《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


    那些在破庙寒窗下、油灯如豆中反复誊抄、咀嚼的夜晚,浸透墨汁与孤寂的岁月,终于化作最沉实的底气,支撑着他的声音屹立不倒,“……故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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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鸦雀无声。


    祭酒捋须颔首,目露赞许:“殿下见解精辟,老夫受教了。”


    萧承懿缓缓落座,里衣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凉。他垂着眼,却能清晰感觉到那些黏着的目光里的轻蔑淡去些许,悄然掺入了几分惊疑与审视。


    并无多少喜悦,只有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装模作样。”崔明禾轻飘飘的哼声溅入他耳中。


    他一僵。


    崔明禾侧过脸,嫣红唇瓣一张,这回的话是对谢珩说的:“你就不怕三皇子记恨在心?”


    “怕什么?小爷我行得正坐得端,若真让三皇子记恨上了,那也是他自个心胸狭隘,成不得大事。”谢珩折扇一摇,吊儿郎当的模样,“崔大姑娘,你说是吧?”


    “倒是崔大姑娘……”


    “啧,”谢珩一拍脑门,“我忘了,您可是清河崔氏!四世三公!权倾朝野!还会怕区区一个从天而降的皇子?”


    崔明禾不为所动,斜眼瞧他。


    谢珩一滞,旋即哈哈大笑:“小爷不过是瞧不惯这姓萧的惺惺作态,想替崔姑娘出口气罢了。”


    “谢珩!”


    祭酒戒尺一拍,终于把这厮赶出明伦堂。


    散学时夕阳熔金,萧承懿刻意磨蹭,待喧嚣人潮散尽方起身。卫峥沉默跟在他身后,如一尊沉稳的影子。


    “殿下”


    “不必多礼,我字元晦,私下唤字便是。”


    卫峥略作迟疑:“元晦兄今日……委屈了。”


    “无妨。”


    他淡声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崔明禾正与几位贵女言笑晏晏,鬓边一支金镶玉步摇在落日余晖中流光溢彩,璀璨得令人目眩神迷,令他眼眶发酸。


    “崔姑娘她……”


    “不必在意。”萧承懿截断卫峥话头,掠过那刺目光华的视线迅速收回,语气平淡无波,“她如何看我,于我而言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这话出口,连唇齿间都泛着涩意。


    卫峥欲言又止。同为尝尽冷眼之人,他太懂得这平静下的暗涌。


    “元晦兄才学出众,假有时日……”


    “多谢。”萧承懿轻拍他肩,阻了宽慰之言。


    两人沿着朱漆回廊缓步而行,暮色渐沉。忽地,前方太湖石叠就的假山后,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嬉笑喧哗。


    “……你们看见没?行礼那架势,活脱脱个穿了龙袍唱大戏的猢狲!”


    是同窗卢士恩、卢家三郎的声音。


    “沐猴而冠,再贴切不过!”另一人谄笑着附和。


    “要我说,陛下也是仁厚。这等市井里打滚的泥腿子,也配入玉牒、登金阶?污了这清贵地界!”


    萧承懿脚步蓦地一顿。


    卫峥面色骤寒,怒意勃发,当即就要冲上前去理论,手腕却被萧承懿死死扣住。


    “不必。”


    “可他们——!”


    “随他们说去。”萧承懿神色平静无波,唯有一双眼眸在暮色中深不见底,“言语伤不了我分毫。”


    卫峥见他神色平淡,更为忧心,不善言辞地生涩宽慰道:“元晦兄刚回宫,多有不适应,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


    萧承懿沉默。


    不是不适应,而是永远都不会适应。


    如同卢家子所言,血统成了他一辈子都抹不去的污渍,哪怕位列皇子,即便跻身上流,依旧会被人有意无意地看轻。


    他不稀罕什么天家子的身份,不过想讨个公道,讨个身份。可在旁人看来,仍是鼠窃狗偷般的、上不得台面的下作行径。


    要什么公道呢,生来就在泥地里,众人只爱看自甘堕落的戏码。


    “让他们说。”他重复,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狗吠而已,何必理会。”


    卫峥愕然,只见他神色平静如常,唯有眼底一抹阴沉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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