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十五年,五月。松山镇,陈宅。
梅雨未至,风已黏稠温热,潮闷的空气滞重不堪,如湿帕捂鼻。
黎阳端坐在兰馨阁堂屋,脊背挺得笔直,领如蝤蛴,一双柔荑执帕,静静交叠于膝上,任凭额上细密汗珠沁出,身形纹丝不动,一滴汗珠自额角顺着鬓发滑下。
布膳仆妇面无表情,“大煮干丝,清蒸刀鱼,咸肉煮蚕豆,蒜蓉苋菜。少夫人,菜齐了。”每唱一道菜名,她便从黑漆食篮中取出一餐盘。
这鬼天气,堵得人透不过气,却是各色时鲜食材竞相上市的黄金时节。
黎阳莞尔颔首,只一双明亮的眸子滴溜溜随着布膳仆妇双手转动,透出一股压不住的伶俐。
直到桌上三菜一汤摆齐,仆妇捧上饭碗筷箸,垂手退后半步,声音平板,补上了每餐必说的那句话,“今日菜色同宝墨堂一致。”
闻言,黎阳回眸侧脸,嗓音轻快地应了一声:“有劳妈妈了。”
随之,她目光再次掠过满桌时鲜,真心实意评价道:“干丝汤色乳白,刀鱼银亮如刃,蚕豆碧绿如玉,王大厨的技术又精进了。”
她进陈宅的第一日,陈均柏用膳时便是这么夸赞厨子,想来这是陈宅的礼数,她便偷学了。至于‘王大厨’,自然也是那日听陈均柏说的。
在这座宅子里,她一个新来的,虽说是新来的少夫人,也得学着察言观色。虽不见得能因此交上朋友,但若能因此少得罪几人,也是裨益。
至于剩下的那一碟苋菜,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夸了,总不能说‘这胭脂色的菜汤真美。’
说着,她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如明珠拂尘,宝光流转,整张脸瞬间明亮鲜活起来,眸子更是华彩四溢,骤然间亮得叫人不敢逼视。
这张脸上,哪还有半分空谷幽兰一般的清冷闺秀模样,分明是那春日桃夭的小娇娘,娇俏可喜,满是鲜活的生气。
仆妇唱完菜,便完成了差事,双眼古井无波,只等着黎阳说完,她便微微颔首,利落地将黑漆食篮挽到臂弯,转身便走。
目送那妈妈走出垂花门,黎阳倏尔敛笑,卸了背上力道,一手捏着发酸的肩颈,一手捏着稠帕揩了揩螓首汗珠。
窗外的芭蕉新叶初展,映得满室生凉。
她执箸,从刀鱼身上剔下一缕嫩肉,送入口中,舌尖细细一抿——还不如那河里的鲈鱼来得肥腴鲜甜。她顿觉好笑,自己还真是生了一副吃不来细糠的脾胃。
只这些都是婆母陈张氏最喜欢的菜式,她日日都随着婆母口味,宝墨堂里吃什么,她在兰馨阁就吃什么,却总也吃不惯这种蒸一条鱼还要用上五只老母鸡吊高汤的菜式。
身为主家,自然是能让厨房单独准备膳食,只这额外的银子却要扣在兰馨阁的账上。也不知道厨房那头会记多少数额,回头再叫陈均柏或婆母瞧了,倒显得自己多事。这种事,她自嫁进来后,一回也没干过。
吃了大半的干丝,并着一些苋菜和蚕豆,黎阳米饭都没怎么吃,就打着饱嗝从堂屋里头出来,一折身,迎面撞上一人,惊得她脚下连连猛刹,“啊呀呀呀呀呀!”
堪堪停驻脚步,只见一名丫鬟稳稳福在跟前,手中的木盆搭着抹布几乎就要贴上她的腰。
盆中盛满污水,里头飘着断发、灰尘与不知名的小虫……水面晃动间散出一股霉味,溅出几滴,她一身鹅黄外衫被染上星星点点几枚灰黄水渍。
那丫鬟淡淡开口:“少夫人。”
黎阳拍了拍胸口长吁一声,折身对向那丫鬟,抬眼打量,只见那她一张圆脸却蹙着眉,配着细长一双眼睛,实在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便问道:“你是?”
丫鬟闻言起身回话,答非所问,“回禀少夫人,少爷书房已收拾妥当。”
主家少爷陈均柏素日早出晚归,两名负责书房的丫鬟会在白日洒扫整理。现下只见着这圆脸的丫鬟,另一位不知又去了何处。
黎阳回身看了眼堂屋桌上,那里还摊着她刚用过的碗筷。她犹豫是否要叫这丫鬟一并收拾了,想想又作罢,反正等到晚间换灯时分,会有人来送晚膳再收走中午的餐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便摆摆手放行:“那你去忙吧。”
好在现下天气还不算太热,倒也不打紧。若是再过一个月,进了暑,还不知这堆大鱼大肉的能供养出多少蚊蝇。
她也不是真的犯愁,横竖,回头的事情,就等回头再说呗。
圆脸丫鬟闻言称是,越过她离去。
咦?!
“好好的小娘子,怎的总爱耷拉着脸。”她嘴上嘀咕完,心里就翻了篇,撇撇嘴的功夫,眼珠一转,咧开嘴大步跑至陈少爷书房门口。
好嘛,铜锁把门!
摆弄了两下门锁,又试着以足抵门,一道门缝窄得连她手掌都伸不过去。
“锁得还挺紧。”黎阳低声嘟囔,有些泄气。
陈均柏这书房,藏书极繁。偶尔书房没落锁,她便会溜进去偷偷顺两本话本子回房,如此可打发好几日光景,下一回再悄悄放回去,从未被人发现过。
可惜,今日运气不佳,念头一转,她折身又向院中走去。
小院不大,原名松涛斋,落在盐商陈宅第七进。自黎阳嫁入,此处更名兰馨阁,专供夫妻二人起居。
快速穿过造景,黎阳径直走到南侧垂花门前。
两扇木门向两侧敞开,她撅起屁股,脚步连连后退,铆足劲才合上了木门。
她轻吐浊气,搓了搓掌中木屑从墙边取过一根木棍,将门顶上之后尝试着推拉一番。咯吱几声,木门岿然不动。黎阳蒙住一只眼透过门缝去瞧,啥也看不见。
“很好很好,你有铜锁把门,我就能有木棍拦院!”她瞧着自己的杰作,洋洋自得,嘴角咧开露出一排小白牙。
快步回到北侧,拐过灰扑扑的小厨房,哒哒哒哒……她几步蹿上了二楼,弓背弯腰,步履如飞,一口气行至主屋门口。
立定门前,只觉得气息急促,稍稍定了定神,黎阳才伸出两手推门入内。随即,她脑袋从门缝中钻出,一双荔枝亮眼在院中逐一扫过。
二楼北侧有四间厢房,除了主屋,东西厢房和角房都空锁着。
现下,兰馨阁内,真真是上下里外无人。
她‘桀桀’发笑,露出满口牙花,慢悠悠缩回脑袋,再将屋门轻掩了,便蹑手蹑脚猫到床沿,伸手打开了床头的柜门。
一只竹篮被捧出,她眼中亮得吓人,目光早已黏在那篮子上,嘴角控制不住向上扬,梨涡溢出狂喜。
只是寻常的竹篮,叫一块红色绸布密密盖着瞧不见所装何物。晃动间,便听到篮内轻微金属碰撞之声。顾不得柜门敞开,她小心翼翼捧着篮子缓步挪出屏风。直到竹篮被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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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间圆桌之上,她眸中灼热仍未褪去。
静谧柔光自门扉漏进室内,勾勒出她专注到近乎虔诚的侧影。
一把抽走了红布,黎阳终于抑制不住地欢喜出声。
“桀桀桀桀,小铜板们,我又来啦!”
“一!二!三!四!五!六!七……”
随着一枚枚铜板被穿入红绳叮当作响,她的欢歌之声在主屋横冲直撞,感觉累了,便向后探出脚尖‘噌’地勾过木凳坐下。
黎阳双指从竹篮中捏起一枚铜板,放在唇边一吹,赶忙又将耳朵凑过去。
‘嗞嗡’——
待一百枚铜板入绳,她就将绳子头尾打结,这便是一串。
紧接着,她立马又数了起来,“嘿嘿,一,二,三……”
一直数到三十三串铜板,还余一十五枚。
她喜滋滋算着,“二两二钱一厘,这个数没错了。”
算来,今儿个数了整整六回,比昨日还多了两回呢。
“收摊!”她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扭耸后肩,摇头晃脑,甩得髻上旧木簪子虚虚划出几道弧线。
心头一派得意正如沸水般‘咕嘟咕嘟’冒泡,目光流转间,又瞧见了篮子里的银元宝。
一枚银元宝可是足足五十两啊!
双目即刻深情款款,她几乎是抢夺一般直直伸出双手,牵着整张背脊一起向前,口中还不住喊着,“乖乖,我的小乖乖!”
黎阳抓起元宝,呼一下就跳到凳子上,“小宝贝,你怎么这么可爱!”闹得累了,又跳下凳子将元宝收回身前转着圈舞到隔间。
双膝跪在长条凳上,身子向前探出窗户往外看去,目光所及是一处池塘,塘后假山不高不矮刚好挡住了盔顶六角亭内的风光,似有几道绿绿黄黄的人影穿梭其间,瞧不真切。黎阳心道:还得是婆母的院中人丁兴旺。
叹息间,她右脚点地扭过身子,一屁股压坐在左腿上,一只脚尖一晃一晃点着玩,心道:这座宅子这么深,造起来得花上六七万两银子吧?
那日花轿进门后,她便没出过陈宅了。
起初她日日在宅子游逛,后来被人告发给了陈母。
当时,陈母便说:“黎氏,你既然嫁入陈家,自当恪守本分。这般坐不住,倒像是街上的二流子,陈家在这镇上有头有脸,作为新媳,理当娴静端庄。”
好的吧,反正这座宅子逛了几次,也就那样了。
黎阳在心内飞快盘算,“六七万两可是一千多个银元宝啊。”看了一眼手中孤零零的元宝,一千多个,嚯,不得堆成一座银灿灿的小山。那张桌子不晓得能不能放得下,说不定要堆在地上,叠得跟桌子一样高。
‘呵呵’傻笑了两声,又歪头看向屋内家具,她猜富商家中应该是楠木家具,听说楠木家具值钱。
几处案桌上摆着花瓶,四周的墙上挂满字画,她看不懂却听人讲过,这镇上都是名仕,他们的字画价值不菲。
收回目光看到身下板凳,她心想:啧,这凳子指不定比我还贵。肃然起敬,赶忙起身,捏起袖子擦了擦凳面,再端端正正坐下。
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黎阳只觉得恍惚,“我这是前世积了什么德,竟还能过上这样不劳而获的好日子。”
还真是,爹娘保佑,菩萨显灵。
这一切,都还要说回三个月前的十五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