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榻边的鸾帐微斜,锦被上沾染了几片从窗外飘进的梨花瓣。
沈知柔指尖轻捻着沈寂腰间的玉带,费力地将玉钩扣在了革带旁。
可那玉钩刚扣好,手腕便被他朝服上的禁步紧紧缠住…
这朝服穿上身极其繁冗复杂,平日里他上朝前,都要好些个太监一同伺候着他更衣。
沈寂今日偏要她一个人给他更衣,她从小娇养长大,何曾服侍过别人,岂能理得好这层叠的朝服。
已跪坐在软垫上半个时辰了,手累得打起颤来,还是未能将这朝服理好。
她抬手轻擦着额角间的薄汗,发间的玉簪轻刮在他的手臂上。
沈寂垂眼瞧着她,玩味地低笑了一声,将她的玉簪拨落在地。
如瀑般的青丝瞬间垂落下来,几缕碎发贴在了她的颊边,沈寂捏起她的下巴,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小蠢货,你怎么这样笨?一会儿要误了时辰了。”
发丝滑过她的眼尾,沈知柔鼻尖微红,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沈寂轻抿着她的唇瓣,将手指探了进去,抵在她的舌尖上。
他俯视着伏在他膝边的沈知柔,目光渐沉。
就是现在这副样子,欲哭不哭的,真真是我见犹怜,便是那修罗恶鬼来了,怕是都要心软上三分。
从前她便是这样,环着他的胳膊一声声地喊着哥哥…
只可惜,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想欺负她,他就喜欢瞧她哭。
现如今,他终于不必再装那个温柔兄长了。
沈寂将手指从她唇边拿了出来,轻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以后多学学,怎么伺候人。”
他将李德顺唤了进来,待朝服工整地穿好,他俯下身贴在她的耳旁道:“朕赏你的玉骨,去学着怎么用,晚上…朕要过来看着你用。”
*
盛夏时节难得多云,松柏掩映的殿宇里阴沉湿冷,与长安街的繁花盛景格格不入。
九死门殿内,烛火幽幽跳跃着。几个裹着黑袍的人面容扭曲地蜷缩在地。
一旁的黑衣人垂眸瞥了眼地上的人,转身向面前的男人拱手道:“门主,就是这几人夜里拿着九死门的腰牌劫杀了那些船民、抢夺银钱。”
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脸上覆着面具,看不清表情。
闻言,他起身走向地上被砍去手足正哀嚎着的人,抬脚碾上脚边人的头颅。声音浸着阴冷:“我九死门虽养杀手,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却向来有自己的规矩,从不随意滥杀人。”
“你们因一己私欲闹出这么大动静,害得九死门又被朝廷紧盯…来人,拖下去活埋了,免得再给我惹事。”
两旁负手而立的黑衣人立时将地上的几个人拖了出去。
哀叫声渐渐在耳边模糊,殿内终于静了下来。
他抬手揭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骨相清俊的脸…
魏九昭缓步走向柜前,取下高搁在上头的锦盒。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的锁,轻抚着里面的鲤鱼灯,眼神逐渐柔和下来,唇角无声弯起…
第一次见到沈知柔,是四年前的上元节。
那年他刚刚成为九死门的门主,恰逢宫里有人花重金要买那位长安县县尉女儿的命。
因着此事牵扯的关系复杂,他便亲自出手去办了这桩已接下的差事…
二更天时,他在船舫上刚拧断了那胖小姐的脖子。将尸体扔进湖里,擦拭着手上的血。
突然间,船舫猛地一晃。他目光一凛,立刻握住了身旁的剑。
还未等剑出鞘,闯进来的少女突然将身上的粉色斗篷扔进水里,俯身紧紧抱住了他。
她在他耳后低声哀求道:“求您帮帮我,外面有坏人追我。”
船舫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纸帘被人掀开。
那人探了探头,随即一怔,尴尬道:“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少女这才喘着粗气从他怀里抬起头,松开了他。
魏九昭皱着眉抬眼望去,眼前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两个双丫髻上簪着毛绒绒的簪花。
许是太过紧张,她双颊泛着红晕,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盯着他。
她结巴着开口:“先…先生,抱歉,冒犯您了。我落了单,被人牙子盯上了。所以我才…刚才谢谢您!”
魏九昭指尖微动,他本想杀了她,以免留下什么后患。
可此刻,他目光掠过她微乱的鬓角和泛红的眼圈,竟有些于心不忍。
他将剑插回鞘中,对她道:“无事。”
沈知柔定了定神,歪头仔细看向眼前墨袍拖裾,玄铁覆面的男人,好奇道:“先生,您为什么戴着面具呀?”
魏九昭低着头,未答话。
她又小声道:“我叫…我叫宁宁,你叫什么呀?”
“…江遇。”
“江遇?先生的名字真好听。”
说着,沈知柔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鲤鱼灯,拿起来放到了魏九昭的怀里。
她冲魏九昭笑了笑,柔声道:“多谢先生今日相助,可我的银子都花光了,身上也未带其他东西。这个是我方才在长街上买的小鲤鱼灯,送给您,就当作是今日的答谢。”
“十日后我还会去长街玩的!您若得空,便酉时到清月楼等我,到时我再好生答谢您。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话落,少女便提裙小跑出了船舫。
夜色昏暗,魏九昭将怀里的鲤鱼灯举在眼前晃了晃,觉得它好似格外晃眼。
…
那年,新帝还是太子。他还正任职皇城司的探事副使,鲜少入宫,与外界也交集甚少。
从皇城司内的训练场出来,恰好是酉时,他突然想起了那晚闯入船舫的少女。
他走到了清月楼门前,沈知柔竟真的如约而至。
许是他脸上的玄铁面具太过扎眼,沈知柔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踮起脚冲他摆了摆手,小跑到他身旁,笑意盈盈地对他道:“江遇,你真的来啦?太好了!”
“那天还未来得及好好谢你呢,我今日带足了银子,定能请你吃个够!”说着,她轻拽着魏九昭的衣袖走进了清月楼。
两人坐在了二楼的厢房内。她见魏九昭迟迟不点菜,便自顾自点了一桌子在宫里未见过的菜。
“江先生,不知这些菜合不合您胃口,若是不够吃,您尽管接着点!”
魏九昭未动筷,静静望着她道:“你是官家小姐吧?”
沈知柔正拿着糕点将嘴塞得鼓鼓囊囊,她抬头道:“先生怎么知道?”
魏九昭语气平淡:“杀的人多了,便看什么都更敏锐了。”
闻言,沈知柔并未害怕。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面具…
“可我觉得,江先生是个善良的人。”
“为何?”
“因为…江先生有点像我哥哥。我哥哥表面虽经常凶巴巴的,但其实他是个柔软善良的人,除了我娘以外,他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她看向窗外,唇角牵起笑漪,颊边漾着浅浅梨涡,温软又乖巧。
魏九昭望着眼前的少女,他微微失神,觥筹交错中,心跳好似漏了半拍…
夜里,窗外下着冷雨。他做了一个旖旎的梦。
梦里红纱轻飘,少女穿着合欢襟,正斜卧在贵妃榻上。
见他进来,榻上的人轻笑一声,冲他勾了勾手指。
他丢了魂似的走过去,下一秒,腰间的玉佩掉落在地,腰带被一双纤纤玉手紧紧勾住。
“江先生…”
沉闷的雷声响起,魏九昭从梦中猛然醒来?,身下的锦被湿润了一片。
…
自那之后,他与沈知柔便常提前约好时辰,在清月楼门前碰面。
渐渐地,和沈知柔见面,似乎成了他压抑烦闷日子里的唯一期盼。
每每见到她时,他便觉得,这个世界不再是那般昏天地暗了。
直到那晚,他与沈知柔在护城河的拱桥上慢慢走着。
见她一直闷闷不乐,他便开口道:“今晚怎么了?”
沈知柔轻轻叹了口气,垂眸道:“恐怕我以后不能再和你见面了。这些时日我哥哥差事忙,我又太贪玩,闷不住,便常自己偷偷跑出来。”
“可近日被我嫡母和父亲发现了,连我的丫鬟都被打了一顿。我今日苦苦求了我娘好久,找了好些借口,她才允我这最后一次独自出府。”
她转头,仔细盯向他戴着面具的脸:“江遇,认识你这个朋友真的很开心。谢谢你这些时日陪着我。”
“虽然我都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不过,我想你一定很好看。”
四周有人正放着孔明灯,一盏被风吹灭了的灯飘落在他脚下。
魏九昭站在原地,一股莫名的戾气混着无助感涌了上来。
…
再次见到沈知柔,是在三月后的探春宴。
宴席设在郊外,除了卫尉,皇城司的人也奉命参宴,在暗中保护贵人们周全。
魏九昭隐在亭阁的房梁上,宴席上每一个进出的人影都清晰映在他的视线里。
清脆的车铃声传来,挂着金铃的丝绸马车缓缓停稳。
“贵妃娘娘到,公主殿下到。”
车帘被掀开,穿着锦绣罗裙的少女挽着母妃的手臂,缓步下了车。
魏九昭眸光一怔,握着长剑的手顿时一紧…
这些时日,他回九死门暗中让人探查过她的身世,可却迟迟没有消息。
他未料到,原来她就是那个金尊玉贵的乐宁公主。
沈知柔落了座,坐在暖阳下与母妃说笑着。
而此刻,他只能匿在阴影覆盖的房梁上,远远望着她。
亦好像那夜在船舫上,她明亮的双眼看向他时,他只能用袖子默默地掩着手腕上未干的鲜血。
她是那般明媚耀眼,而他却永远蛰伏在黑暗里。
可人总是本能地渴慕光明。那束突然照进来的阳光,他又怎会甘心放过。
十九岁这年,魏九昭的心被沈知柔攫住了。爱是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想肆无忌惮地抱住她。想让她只属于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