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和五年春,京师久旱,定安门外万亩良田陆续开裂,满地焦黄,不见寸绿。
寸许深的裂痕沿着皇城中轴线永定大道一路蜿蜒北上,攀爬上世代靠天吃饭的平头百姓的碗沿。
皇城根下亟待春耕的百姓成片涌向泰和殿,争相见证钦天监举行的声势浩大的祈雨仪式。
祝祷声远远地传至景运门外,伴着一声平地春雷,引得人潮涌动,生生拦停了一行从宫内往外的队伍,也截停了一乘正要入宫的四人抬的青呢小轿。
前方人群一眼望不到尽头,周缨笑着同一旁的女官道:“这路一时半会儿疏通不了,值上事多,还请先回吧。”
女官郑重向她一礼:“尚仪这些年在太后跟前伺候,殚精竭虑,百无一漏,实在为太后分忧不少。此番一别,还望尚仪回乡后早觅良缘,早诞麟儿,尽享天伦,不负太后恩典。”
周缨知晓这番话实是章太后对她的嘱托,遂向北行虚礼应下:“太后对臣的怜惜,此生没齿难忘。”
话已传到,女官带着身后的宫人折返,留周缨一人安静地候在景运门下。
恍惚间,竟然当真稀稀落落地洒了几滴春雨。
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欢呼,浩浩荡荡的队伍加快速度向泰和殿赶去。
周缨亦被这欣喜感染,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半分。
似是为应和这气氛,一会儿功夫,雨水便淅淅沥沥地将脚下的砖石广场洒了个透。
周缨调整系带,将包袱护在腋下。
十年深宫生涯,得遇贵人,日子过得并不算苦,劳心费力这些年,到如今也终于获准出宫。
只是,十年经营,到如今相伴身侧的,唯有几卷残书而已,若打湿了,甚为可惜。
蓦地感知到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周缨抬头望去。
那顶青呢小轿的轿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一个着玄色大氅的男子从轿中走出,抬眸往这边看来。
是当朝丞相——崔述。
侍立在侧的长随撑开一把宽大的青罗伞,崔述微抬左手阻止,往前走了一步,仰头看向天幕。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沿着脖颈,漫过那处凸起,坠入氅衣。
周缨目光凝滞。
少帝年纪尚幼,章太后临朝称制,她是贴身伺候太后兼照看少帝的女官,奉笔墨,捧金印,对这位得太后和幼帝看重的辅政大臣实在是太过熟悉,但饶是镇日相见,此刻的崔述仍险些令她失态。
周缨收回目光,看向人群的末端。
欢欣鼓舞的声音顺着人潮流向泰和殿,景运门前的广场上逐渐安静下来,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士已整队回营,只剩下几个匆忙间将将赶来的百姓稀稀拉拉地散在各处。
崔述并未急着启程,仍旧负手站在原地,直至长随出声提醒,才缓步向轿撵走去。
他腿上患有旧伤,每逢雨雪天气便会疼痛难耐,章太后特许他可乘撵直入明光殿,受少帝召对,为少帝解惑。
长随替他打起轿帘,他忽然转变主意,往广场这头走来,在距离周缨一尺远的地方停下。
“崔相。”周缨蹲身福礼。
崔述隔着雨帘打量她一眼,似是不经意问起:“周尚仪此去,是归乡还是留居京师?”
周缨不解地看向他。
崔述并未出言解释,似乎此问并不算得僭越。
周缨默了片刻,老实答道:“我祖籍乃南荒之地,孤身背井离乡多年,已为无根浮萍,而今得太后恩典,还归自由身,无处可去,只曾醉心于荷樵居士所绘之留苏,欲往观之。”
崔述平平地“哦”了一声,半晌没有再出声。
周缨蹲身,欲行告退,忽听他道:“周尚仪远行在即,未曾准备临别赠礼,只随身所带一册旧书,或可解长路寂寥之苦,还望尚仪恕我慢待,收下此物。”
崔述递过来一本《留苏杂记》,乃文人钟介所著,因作者籍籍无名,此书未曾公开刊印,市面少见。
他这样日理万机的人,轿中所备的竟然是这样一册不合时宜的杂记。
斜飞的细雨将扉页沾湿些许,周缨是爱书之人,不免有些心疼,况此书虽难得,但算不得贵重之物,观书页也非全新,想来主人亦未曾将其当作珍品收藏,遂不做忸怩之态,伸手接下。
未及道谢,崔述又自长随手中接过青罗伞,递至她跟前:“今春久旱,周尚仪想必未曾料到今日这场雨,此伞便赠予尚仪,望尚仪甘霖伴身,一路平安。”
他握着伞柄的手上青筋隐约可见,与平素在明光殿执笔处理政事时的松弛全然不同,似在克制着某种暗涌的情绪。
周缨看得有些发怔。
直至他轻微呛咳了一声。
她才想起来他并不喜寒凉天气,伸手将伞接过来,道:“多谢崔相今日相赠之谊。”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崔相此时入宫,想必是太后有召,在此耽误脚程怕有不妥,还请快快入宫觐见吧。”
崔述面色比平素白上三分,显然身子不适,闻言仍是冲她一笑:“周尚仪,后会无期,珍重。”说罢返身往轿辇走去。
那是一个极温和的笑,温和到四年后,她从邸报上确认崔述辞世的消息时,仍觉那一天京师的春雨自有一番熨帖的温度。
周缨撑着那把青罗伞,目送他回到轿中,轿撵却未经景运门入宫,反而随着人群的方向去往泰和殿。
崔述当政这些年,政绩卓然,仓廪充实,藏富于民,今年虽旱,但即便耽误春耕,想来各州县也会及时开仓赈济,百姓的日子虽会比往岁苦些,但不至于有生存之忧。只这祈雨仪式惯有安民心的作用,是怠慢不得的大事,他确也该代少年天子出席。
奇怪的是,按他素日行事,本不该延误,拥堵的永定大道也非相府前往泰和殿的最佳之路。
周缨多站了片刻,直至那顶小轿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失了踪迹。
雨珠打在宽大的伞面上,笼上一层薄薄的轻烟。
周缨忽地觉得心口也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惆怅。
伞面上暗绣着的腊梅若隐若现,伞柄上他残留的温度也被这场姗姗来迟的春雨缓缓侵蚀。周缨长吸一口气,将这卷微旧的《留苏杂记》放入怀中,转身沿着恢复畅通的永定大道一路往南,直奔留苏。
这场雨一直从京师追着她南下,直至那年初夏,方才潇潇雨歇。
周缨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混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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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城内外,循着钟介的笔墨,一一踏足这位文辞精妙的文人所记述过的每一处胜景,将这本《留苏杂记》的书页翻得悉数卷了边儿,方才停下足下之功,又花了三月,将这书潜心誊抄了三遍。
等从书房出来,她偶然想起临行前章太后的嘱托,一时兴起,应冰人之邀相看了几个男子,却无甚后续。
一则,她出宫时已二十又六。这般年纪,虽有清正人家看上她做过尚仪伺候过太后的荣光,不计较她的家世,却也并无适龄男子可与她婚配,她只能屈做续弦或妾室。
二则,她的身子亏损得厉害。在宫中苦熬数年,纵然不曾陷于腌臜阴私,但贵主跟前办差,仍需时时将心悬成一条线,久而久之,心血暗耗。
她当初求章太后恩典出宫,也是觉得身子一日日亏耗下去,恐非长久之计,孰知即便出了宫,但底子已然损伤,这一年多来勤加调理也收效寥寥,她竟渐有垂暮之感。
三则,深宫之中,御案两侧五年相对,虽无半分僭越之举,但毕竟曾见过崔述那样惊才绝艳的男子,此时再来相看旁人,很难不与之相较,而一比较,则觉云泥之别,难以将就。
旅居留苏的第三年,她染上咳疾,夜夜难眠,日渐瘦脱了相,遂彻底绝了成婚的念头,于医馆抱回一个被弃的病弱女婴,为她起名韧生,视如己出,亲力亲为地照料她长大。
等襁褓中的女婴终于顽强地脱了病相,开始牙牙学语,她却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获知了崔述的死讯,说他卒于前往于陵巡检边防之时。
这是假的。
她在心中这般告诉自己。
直至邸报上刊登了任命新相的诏令,她才终于不得不相信,那人是真的去了。
夜里雨声淅沥,周缨心里突然宛若空了一块,反复忆起她和崔述的最后一次相见。
隔着雨帘遥遥相望,那般克制而守礼。
故人既已长绝,合该去送送。
她这样想。
天明以后,周缨将韧生托付给医馆暂为照料,而后北上。
崔述的埋骨之地,不在他耗费了泰半心力由此誉满天下的京师,也不曾归葬故里祖坟,而在他为官伊始的临溪县。
周缨披着暮色入城,寻一方客栈洗去风尘,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城门刚启,便提着一盏六角风灯,撑着青罗伞,于细雪中慢行至临溪山。
一方朴素的坟茔坐落在山脚空地,没有高大的楹柱彰显墓主生前非凡的身份和地位,也未曾镌刻少帝亲政后亲自颁诏追赠的无上荣光的谥号,墓碑上只刻“临溪山人崔述之墓”八字。
时值冬日,梅蕊飘香。
周缨将伞阖上搁至墓前,蹲身从怀中取出那本纸色发黄的《留苏杂记》,放至供台上,黯然道:“今来探访故人,却无礼可赠,只能腆颜归还旧物,以慰黄泉路遥之苦,还望崔相恕我无礼。”
分明是专程来走这一趟,但真到了此地,却只说出这么一句无甚要紧的话来。
天光大晓,风灯已残。
周缨在崔述墓前待了两刻,起身离开。
走时,折下一枝腊梅,盈香满袖。
是夜,周缨乘舟南下,欲返留苏,途径曲江,夜半呕血,不治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