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镜司最大的一间密室之内,烛火通明,将墙壁上那幅巨大的京城及北疆堪舆图映照得如同活物,气氛肃杀。
赵恪、郑谦,以及两名心腹文书齐聚于此,每个人的眼神都像即将开席的饿狼,死死地盯着桌案上那本关系到无数人头颅的“天书”,以及旁边那本毫不起眼的《北疆农事录要》。
“大人,还等什么?连夜干吧!”赵恪摩拳擦掌,早已按捺不住。
“不急。”徐恪的声音平淡,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所有的浮躁,“一拥而上,只会乱作一团。从现在起,这里不是审讯室,是工坊。我们,要造一张网。”
他走到那巨大的堪舆图前,转身,目光扫过众人,开始了那场闻所未闻的“项目管理”动员。
“我们流水作业。”徐恪的指令清晰得像冰冷的刻刀,“郑先生,你曾是‘账神’,对数字和格式最敏感。由你负责朗读账本上的密文代码。”
郑谦猛地一震,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被“专业认可”的微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赵恪,”徐恪的目光转向跃跃欲试的北镇抚司千户,“你嗓门大,记性好,手也稳。你负责手持《北疆农事录要》,根据郑先生报出的代码,快速翻阅,报出对应的明文字符。”
“得嘞!”赵恪领命,脸上写满了新奇与兴奋。
“你们二位,”徐恪看向那两名早已被这阵仗惊得噤若寒蝉的文书,“一人负责记录赵恪报出的明文,务求一字不差。另一人,将记录下的关键信息,如人名、物资、金钱,用朱笔写在这些小纸条上,递给我。”
最后,他指了指自己,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负责把这些碎片,拼起来。”
这套高度协同、权责分明的工作模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开眼界。
他们从未想过,查案竟可以像一家分工明确的木工作坊,每道工序都井然有序,环环相扣。
一种前所未有的、参与到某种精密工程中的神圣感,悄然在每个人心中升起。
“开始吧。”
随着徐恪一声令下,这部以人力为齿轮的“破译机器”,开始发出低沉而高效的轰鸣。
“卷二,页一,行三,字五。”郑谦的声音嘶哑,却异常稳定。
赵恪那双粗糙的大手,此刻却灵活得像穿花的蝴蝶,哗啦啦地翻动书页,几乎在郑谦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找到了对应的位置,高声念出:“粮!”
“卷七,页九,行一,字二。”
“草!”
“数,叁佰石。”
“记!”一名文书奋笔疾书,另一名文书则飞快地在纸条上写下“粮草三百石”,恭敬地递给徐恪。
徐恪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走到巨大的堪舆图前,用一枚图钉,将它钉在了北疆一个不起眼的边境卫所旁边。
破译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初期,出现的都是些不起眼的交易,粮草、棉布、药材……接收人也多是一些边境的富商或低阶武官。
气氛略显沉闷,赵恪的嗓门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就这些?几百匹布,几车药材,跟蚊子腿似的,这也配用这么复杂的法子记账?”
“继续。”徐恪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不断地接过纸条,将它们一枚枚地钉上墙。
就在赵恪几乎要打哈欠时,郑谦的声音忽然一顿,他反复核对了两次,才用一种干涩的、带着不确定性的语调念出:“卷……卷一,页一,行一,字一。”
赵恪精神一振,这是整本书的第一个字!他猛地翻到书页的开端,声音干涩地念出:“……玄。”
“卷五,页八,行二,字七。”
“铁!”
“数,壹佰贰拾斤。”
“收款人……”郑谦的声音开始剧烈颤抖,他死死地盯着那串最后的代码,“卷四,页三,行六,字八……卷九,页一,行五,字三。”
赵恪的手也开始抖了,他艰难地翻到对应位置,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之重。
“郭……正。”
“郭正”这个名字一出,密室之内,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瞬间抽干了!
赵恪和郑谦的脸色煞白如纸,两名文书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汁在雪白的纸上晕开,像一滩丑陋的血迹。
当朝金吾卫指挥使,掌管京城防务、护卫宫城安全的最高武官,就叫郭正!
这不再是文官贪腐,不再是钱粮输送!
玄铁是打造兵器的核心材料,而接收人,是京城的卫戍司令!
这意味着,燕王的刀,已经无声无息地悬在了女帝的脖子上!
就在众人被这惊天炸雷劈得魂飞魄散之际,徐恪是唯一冷静的人。
他一言不发,只是从文书手中拿过那张写着“郭正”和“玄铁”的纸条,缓步走到堪舆图前,在那代表着权力中枢的皇城位置,用力地,将图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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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地按了下去!
然后,他拿起一根早已备好的红色丝线,一头连在北疆燕王的封地,另一头,拉长,绷紧,死死地钉在了“郭正”的名字上。
一条血色的线,第一次跨越了千里之遥,将边陲的藩王与帝国的核心,连接在了一起。
“继续!”徐恪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这声命令如同一剂强心针,将众人从极致的惊骇中强行拉了回来。
破译工作再次启动,只是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气氛凝重得如同地府。
更多骇人听闻的名字和交易,如同一具具深埋的尸体,被不断地从这本“天书”中挖掘出来。
“城防营都尉,孙彪!收受‘木炭’一千担!”——那是制造**的硫磺和硝石!
“工部郎中,吴启年!经手‘织布机’三台!”——那是重型**床的零件!
“丞相王德庸远房侄子,**!名下‘四海通’商号,流水异常!”——那是为燕王**的白手套!
徐恪不断地在墙上钉上纸条,拉上红线。
一个时辰后,墙上的堪舆图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一张以燕王为中心,以郭正、孙彪等军中要害为核心节点,无数条血色丝线贯穿了朝堂、军营、商号的巨大红色蛛网,狰狞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阴谋不再是抽象的猜测,它有了具体、可怕、触手可及的形状!
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着这幅亲手绘制出的“谋逆网络图”,都感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脚下的这座繁华京城,原来早已被蛀空,变成了一个一点就炸的**桶。
……
司礼监,陈矩的静室。
一名小太监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递上一张小小的字条后,又迅速退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字条上只有一个字。
“动”。
陈矩将字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在火焰中化为一缕青烟,那张佛陀般温和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台前,轻轻拨动了一下那盆养得极好的君子兰的叶子,将其原本朝向正南的花盆,不着痕迹地转向了东南。
做完这个动作,他重新盘膝坐下,闭上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门外,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一名负责监视的悬镜司探子,在他随身的小本子上,忠实地记录下:“亥时,陈公移动兰花盆栽,无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