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熊皮者,以惊驱疫疠之鬼,如今魌头也。①
迎着风雪,赶在旧年的最后一天,王魌终于回到了家。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阿紫的信了,倒是陈贤说自己已经被举孝廉,目前进入了郎署当起了郎官。
王魌问起陈贤最近家里怎么样,怎么没有收到阿紫的来信,陈贤只说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
王魌推开自己的大门,这里和他离开时变得完全不一样,家中变得冷冷清清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蓄养的鸡鸭猪羊不见了踪迹,就连阿紫都不在了。
王魌把家中翻了个遍,连同隔壁陈家一起,却都没有看见阿紫。
他不安地询问刚刚回来的陈贤,“阿紫呢?阿紫去了哪里?”
陈贤避而不谈,只说他终于回来,兄弟二人许久未见,正值新年,二人应当好好聚聚。
陈贤往桌上摆弄着饭菜,“哥,你还记得你走之前的那个年吗?那时候我娘走了没多久,我整日郁郁寡欢,连要过年了都不知道。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专门杀了只鸡,我知道你要回来,所以一早我也准备了一只鸡。有什么话,咱们兄弟两坐下来慢慢聊。”
王魌按住了陈贤的手,“我问你,阿紫呢?阿紫去哪里了?回答我。”
陈贤挣了挣自己的手却没能挣脱开。从前王魌便比他强壮许多,如今经过两年军中的训练,他更是毫无抵抗之力。“哥,大过年的,咱们先吃饭行吗?”
王魌的态度异常坚决,“不行,你现在就告诉我,我的阿紫呢。”
陈贤无奈,只好妥协。“哥,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不要意气用事。”
王魌心里的感觉很不好,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陈贤,“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贤深吸了一口气,“哥,你不知道,那个阿紫,其实是个骗子。她根本就不是从因为逃荒才跑到了这里,她原本已经许配了人家,她是因为不满那桩婚事才私自跑了出了,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如何可以成为你的妻子,我的嫂嫂。”
王魌双目通红,用力地抓住了陈贤的肩膀,“所以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她现在人在哪里?”
陈贤挣脱不得,也恼了起来,“哥,我说这么多你没听到吗?她就是一个骗子,用单纯无辜的外表欺骗了我们,你还找她干嘛啊?”
王魌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她是我的妻。”
王魌是在县尉的一处私宅里,找到的阿紫。彼时阿紫身形消瘦,双目无神,直到看见王魌,眼中才有了一些光亮。
阿紫颤抖着向王魌伸出瘦削见骨的手,“魌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王魌紧紧抱住了阿紫,一行泪水从阿紫的眼角滚落了下来。
陈贤说的没错,阿紫确实是因为不满家中安排的婚事,才逃了出来。
阿紫原本是被爹娘珍而重之的明珠,她跟着当地最好的老师学习诗书、学习礼义、学习琴棋,爹娘说要让她的笑声永远都像是屋檐边悬挂的风铃那般快乐。
那一年,和阿紫的家乡隔了一座山的另一个县里发生了灾荒,连续三年蝗虫过境,颗粒无收,百姓艰难度日,从一开始的省着吃到后来不得不吃树皮啃野草为生,甚至还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悲惨景象。
阿紫的家中留有一些余粮,在听说了那些惨事之后,爹娘当即决定把家中的余粮拿出来分给那些灾民。
在饥饿和天灾面前,那些灾民展露出了人性最恶的一面。
阿紫的爹娘夜以继日翻山越岭害怕路上耽搁,亲自赶夜路给他们去送吃的,然而甫一到达,那些灾民便将人团团包围起来,不仅抢走了他们携带的所有食物,还打死了阿紫的爹娘。
同行的伙计拼死将阿紫爹娘的尸骨带了回来,之后阿紫的二叔便掌管了阿紫家中的一切事务。
阿紫刚一出丧期,二叔的儿子便开始话里话外暗示阿紫是个外人,二叔更是私自给阿紫定了一门亲事。
与阿紫定下亲事的那户人家,从前便向阿紫的父亲提过亲,但是被拒绝了。父亲和这一家人打过交道,认为他们绝非善类,他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们。
爹娘说,想要娶到他们的阿紫,那人必须家世、人品、学识、能力、样貌样样出众。他们的阿紫,要嫁给全天下最疼爱她的人。如果这世上没有那样的人,那阿紫就安安心心留在他们身边快快乐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二叔强势逼人,丝毫不顾及阿紫父亲的态度,更遑论阿紫本人的意愿,阿紫反抗不得,于是在家中下人的帮助下趁夜偷偷逃走。
她不幸但也幸运,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她遇见了王魌。
那段苦痛的过往阿紫不愿提及,便只说自己逃荒而来,好在,王魌从来没有追问过什么。
她渐渐适应了在这里平静的生活,也习惯了王魌在身边时踏实且安心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当初爹娘说的那个人。
她以为自己会和王魌就这样在阳田生活下去,然而这来之不易的普通生活还是被打破了。
那日阳田县县尉带着几个陌生的男人来到了她和王魌的家中。她并不认识那几个陌生人,那几个人却说她是他们家的人。为首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气焰嚣张,“你二叔早就将你许配给了我弟弟,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快跟我们回去。”
不明所以的陈贤质问阿紫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阿紫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惶恐又害怕。
阿紫矢口否认,拒不承认她和他们有关系。这里才是她的家,她要在这里等着王魌回来。
然而带着那些人找到阿紫的县尉不知为何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对着那些人道,“再把你们的画像拿来我看看。”
县尉的目光流连在阿紫和画像上,许久之后一锤定音,“依我看,这位阿紫姑娘明显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她和画像上这人分明差了许多,你们都回去吧,不要再来打扰人家的生活了。”
那些人骂骂咧咧不肯罢休,“就是她。她和画像明明一模一样,今天我们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带她回去。”
于是县尉派人将他们赶走,并下令如若他们再敢踏进阳田县半步,一律按扰民滋事处理。
阿紫对于县尉突如其来的转变觉得甚是奇怪,而且县尉打量她时的眼神让她觉得很不舒服,阿紫不想再生事端,于是向县尉道谢后匆匆离去,只留下了县尉与陈贤。
当天傍晚,陈贤找到阿紫,他直截了当地询问,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紫到底有没有许配过人家。
阿紫知道陈贤与王魌从小一同长大,情同兄弟,不想隐瞒,于是便坦诚相待,承认之前自己确实有过婚约。“但那婚约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叔父私自定下的,并非我愿。我不想就这样草草一生,所以才逃了出来。”
陈贤神色怪异,“所以你当真是个骗子,骗了魌儿哥,骗了我娘,也骗了我们所有人。”
阿紫摇头落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陈贤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你便去你该去的地方吧。”陈贤抬手落下,阿紫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阿紫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县尉。
她被县尉困在一间狭小漆黑的房间里。她意图逃跑,外面全是守着她的人;她意图寻短见,县尉便让人将她绑了起来;她拒绝饮水进食,县尉便命人强行灌喂。
县尉掐着她的下巴,“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那天要不是我救了你,被那些人带走会是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这里好吃好喝的养着你,条件可比你在王魌家里每天喂鸡喂猪强多了吧,你怎么不知道感激呢?我把你接了过来,可就没有人能再找你的麻烦了。与其这么僵着,不如你好好听话,只要你好好听话,我保证,陈贤和王魌都能活得好好的。”
阿紫充耳未闻,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王魌。
直到王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了阿紫,她才真的相信,眼前的人,正是王魌。
王魌将阿紫抱回了家,告诉她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她了。
两行清泪从阿紫瘦可见骨的脸颊上滑下,“魌哥,之前,我骗了你。”王魌握紧阿紫的双手,“你没有。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和你做出同样的事情,你已经很勇敢了。”
王魌帮阿紫盖上了被子,然后躺在她的身侧,紧紧揽着阿紫,“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才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安心睡一觉吧,等醒来,一起都会过去的。”
深夜,王魌小心翼翼地从阿紫脖颈下抽出自己的手臂,床上的阿紫不安地动了动,王魌安抚地拍了拍阿紫的后背,然后将自己的衣服塞进了阿紫怀中。
王魌从一个尘封已久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张傩戏面具,又从中挑选出了一件紫色的外衣。
他要以阿紫之名,对所有伤害了她的人做出审判。
王魌的父亲乃是阳田的方相氏,这才给他取了“魌”字作为名字。“魌”是方相氏所带的面具,王魌的爹娘原本希望他可以继承父亲的家传,只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教会王魌,便离开了。
深夜,王魌头戴面具身着紫衣踏雪而去。他先是找到了刚刚和家人吃完团圆饭,准备偷偷去找阿紫的阳田县尉。
王魌虽然没有学会方相氏完整的仪式,却多多少少也学了些小把戏。阳田县尉本就心中有愧,一见紫衣,更是惊惧万分,当场跪地求饶。
寒冬腊月,河面结起了厚厚的冰块。直到开春雪融,阳田县的众人才得知他们那个从除夕夜便莫名消失了的县尉究竟去了哪里。
随后王魌返回了隔壁的陈家。房门突然被推开,正在熟睡中的陈贤被寒风冻醒,睁眼一看,从床上滚落了下来。
好半天,陈贤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的他的魌儿哥。
“哥,这大晚上的,你怎么这副打扮?”陈贤颤颤巍巍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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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魌冷冷地看着陈贤,“我且问你,阿紫是怎么到了那阳田县尉的私宅里的?”
陈贤酒醒了大半,“哥,你找到她了?”
王魌沉默不语,他的目光透过面具压得陈贤喘不过气来。
陈贤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试探地问道,“阿紫她,还活着吗?”
王魌依然沉默,陈贤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王魌。“哥。你听我解释,当日的事情,是这样的。”
阿紫告辞离开后,县尉主动提出要和陈贤做一笔交易。“今日我把那些人赶走了,可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有一处无人知晓的私宅,不如,你把她送到我那里去吧。”
县尉别有深意地看着陈贤,“我知道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够考取功名,奈何家中无人,走访无门。我看你日日这般勤勉,倒是愿意帮一帮你。”
“这阿紫本就来路不正,今日那些人这般一闹,她留在这里,不久便会流言四起,到时候只会毁了王魌甚至连带着你的名声。只有她彻底离开了,这一切才可以平息。至于王魌那里,这世间大好女子无数,你放心,我一定给他找一个清清白白的妻子。”
陈贤声泪俱下,“那时候我对阿紫到底是不是骗了我们还心存疑虑,于是并没有完全答应县尉,只说考虑考虑。可谁知,我去问阿紫的时候,她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陈贤抱住了王魌的大腿,“哥,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她,但凡她当时说一句不,我都会信她的,可她偏偏点了头。”
“我生平最讨厌别人欺骗我,又想到她也骗了你,我便更生气了。我娘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我可以被举孝廉,现在机会就放在我的面前,我既可以解决一个骗了你和我的人,又可以完成我娘的遗愿,我怎么能不答应。”
王魌一把推开陈贤,“那是你的嫂嫂,你怎么可以用她,用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换取功名?你每天在读的,便是这样的书吗?”
陈贤又爬了过去,“哥,哥,你听我说,可那是我娘的遗愿啊。”
王魌一把提起了陈贤的领子,“你真的觉得,秦婶会希望你通过这种手段换取功名吗?”
陈贤大哭出声,“可是,我没办法了,我没法办法了啊,你以为这么多年为什么连教书先生都说我可以被举孝廉,我却从来没有成功过吗?不是因为我书读的不好,而是因为我背后无人!是因为我们家背后没有人,我才不得不一直读下去,可是哥你知道,如果不是县尉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算书读得再多再好再读个七八十年也没有用,不是他,我只能就这样一辈子读下去。”
陈贤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哥,送走阿紫后,我也很后悔,这段时间我没有一觉是睡安稳的。我不敢去想阿紫会发生什么,可是一闭上眼睛,我就会想到你,想到我娘,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王魌放开了陈贤。“这世上的路有千千万万条,是你自己想走捷径,选择了最不该走的那一条。”
“当初秦婶收养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努力想要承担起兄长的责任,好好看着你成人成材,如今看来,我是失败了。”
“秦婶养育我长大,我亦为她送了终,算起来,我也不欠她什么了,只是可惜,我曾经承诺秦婶要好好看着你,看着你成家立业,现如今,我是做不到了。”
“我和你一同长大,秦婶于我更是有养育之恩,我做不到现在就亲手了结了你,但也没有权力替阿紫原谅你。我是阿紫的夫君,我永远站在阿紫的身后,现在她休息了,明日等她醒来,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她。”王魌说完转身离开。
在王魌的怀抱里,阿紫久违地睡了个长长的安稳觉,直到一阵糊味将她熏醒。
阿紫睁开眼睛,原本黑色的天空被一道奇异的火光印成了蓝色。王魌跟着将阿紫抱进怀中,阿紫惊慌地问王魌发生了什么。
王魌神色沉重,看起来有点失落,“看样子,是陈贤他,一把火烧了房子。”
阿紫一下子爬了起来,“那你不出去看看吗?”
王魌摇了摇头,“没什么好看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安抚地拍了拍阿紫,“另外,你放心,以后县尉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王魌看向阿紫,“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阿紫在王魌怀中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王魌贴近阿紫的耳朵,“你怎么能不知道,你可是我们家的主事人。”
阿紫抬头望向王魌,“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王魌想了想,“阿紫,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所有的生活?”
阿紫的眼神动了动。
王魌轻轻抚过阿紫的眼睛,“其实我只求一件事,那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和你有半刻的分离。”
阿紫回身抱住王魌,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