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许昭容缓缓摇头，指尖无意识攥紧了素色袖角，声音压得发哑：“我恨唐绥意的刻薄，更恨许巍，唐绥意恨我母亲，一半是她善妒，另一半，分明是许巍的凉薄，是这世道掐着女子脖子定的规矩。”
“后宅妇人，哪有半分活气？全是仰着夫君鼻息讨命。不只是唐绥意，她那一双儿女，将来穿什么样的嫁衣、戴什么样的官帽，往后几十年是暖是寒，全在许巍一念之间。”
“昭容不是不分好歹，本性良善的人，就算跌进泥里，也不会去踩旁人的手。我不为恶人开脱，若是我母亲因她而死，我便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让她陪葬！让她一双儿女陪葬”
“唐绥意不是善人，可我母亲自戕，委实与她没多少干系，她磋磨我，我也恨过，可如今昭容只想，找见王伯伯，往后天大地大去做些值得的事。”她垂眸望着鞋面，睫毛颤了颤，喉间发紧：
“我常想，若这世上的女子，也能像男子那样，去书院读书，去考场争功名，甚至去疆场拿刀，不必婚前靠父，婚后靠夫，这般下来，后宅里那些阴沟里爬的腌臜事，大抵也能少些吧？”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陆莜宁便一字不落听完，不过她并未表态。
谢矜目光落在许昭容身上，他知道，她这番话说的不无道理。
回到刺史府时已是亥时末，碧珠已被护送回京，再推开院子，空无一人。
她在院中椅上坐了一刻，随即便去了要经过书房的那棵树下，就是这里，埋着许昭容的母亲。
埋着她母亲的挚友。
许昭容的话闯入她的脑海，陆莜宁必须承认，她看见了，自己不曾看见的方面，有自己没有之胸怀。
可二人情况终究不一样。
刚落过雨的土地松软，陆莜宁毫无顾忌坐在一旁，谢矜便踏着深秋的雾气行至她身边。
二人皆知彼此存在，却谁都没先出声。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过了许久，陆莜宁方道：“殿下，我未救错人”
她今天突然想说些什么，许是实在无人倾诉，或是今夜心情实在怅然。
即使谢矜未曾回他这句话，她还是继续旁若无人道：“殿下，您知道吗，她同我有些像。”
“那日在书房之中，我找到她，她浑身都是血，甚至脚都被人像狗一样铐住，那时我好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她接着很轻的笑了一声。
这声笑里有释然有自嘲，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委屈。
叫谢矜有些招架不住，心底生出不忍，
他望着她背影，垂睫中肯道：“你若是真的同她像，倒是可以少吃许多苦”
“殿下”陆莜宁仰头看他，启唇：“您让我一招吧。”
“您已试过民女数次，也弃过民女数次，民女皆可欣然接受，只求您放了王绪言，不要拉他入棋局。”
陆莜宁深知，到今时，他仍未表态，便是不会放过。
所以她想直白的求他一次。
后来过了许多年，谢矜都记得那时，陆莜宁看他的眼神，她褪去了所有伪装，埋着几分诚恳。
后来过了许久，他经常问自己，为何当时还是选择了沉默。
陆莜宁也记得这一夜，她看着他，静静望着自己，他眸中情绪翻涌，最终一点点归于平静，而后对她道：“天冷，地上坐久了，伤身。”
他终究没有答应她。
后来，两人回到各自的院子，陆莜宁洗漱完便上床睡去。
谢矜在书房中批改公文，右浊给他汇报着局势，萧子谦这几日奔波，正把书盖在脸上睡大觉。
“找块好的地方，妥善安置树下遗体。”
明日他们便启程回京，待他彻底批完最后一封秘函，右浊适时上前汇报些别的。
“主上，今日又拦截了几封，从京中发去调查归宁姑娘身世的秘信。”
谢矜对此并不意外，淡淡道：“本殿在，信便飞不出京城。”
“可主上，我们也不知归宁姑娘的身份，她的能力和心性我钦佩”右浊咬牙：“可终归不知根知底。”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有些觉得刻薄
那医女都做到什么地步了
宣纸上晕开浓重一点，谢矜似乎叹了口气垂眸：“右浊，她从前已过的十分艰难。”
这么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彻底叫右浊红了脸。
她从前过的十分艰难，眼下又好到那里去了？
为了主上豁出性命，自己还如此不信任她。
“是我小人之心”右浊认错
心口传来一丝细微酸胀，谢矜抬手覆上，陆莜宁的话响彻在耳畔。
她说他，试过她，弃过她。
窗外夜色无边，谢矜望去，某一刻倒真的问起了自己。
对她，自己是否太过不公平和残忍。
他利用她撬动棋局，从京郊验尸便开始。
他弃过她。
一次是击鼓鸣冤，他明明可以在京兆府便可直接带她走，可他不满她那般行事，于是任由她被押入大牢，伤痕累累，自己那时还想一并杀了她。
一次是在雍州，他手中数万精兵，那时二人已行到厢房，她原本可以不用去书房血战，可他就静静望着她的背影离去，叫她险些丧命。
冷风穿堂而过，谢矜回神。
方恍然大悟，或许，如今攻心之计罢了。
陆莜宁想的很明白，谢矜不答应她，她便自己想办法，不过一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她都无法解释，昨夜心间的那点酸胀是怎么回事。
马车已经在府门口等着，深秋花草败尽，雾气横生，陆莜宁踏上马车，便见许昭容也在车上，洗漱收拾了一番，露出原本秀丽外貌。
谢矜这次不与她们坐在一起。
“我在京中有一家医馆”陆莜宁斟了杯热茶送入口，继续道：“收了几名学徒，有两个妹妹，还有个哥哥，眼下王绪言不便出现，你随我回医馆吧。”
“世子殿下说，他会给我安排去处。”
咽茶动作一顿“也好”她放下茶杯，思及自己回京，还要同赵妤梅周旋，整间医馆被虎视眈眈。
此刻把许昭容带了回去，也不等叫她过的舒心。
“小姐，昭容并非拜高踩低，不愿跟你”她脸上显现出几分怕被误解的焦急：“你是昭容的救命恩人，只是昭容身份敏感，怕到时拖累了你。”
“我知你心性，不会如此想你”陆莜宁轻笑：“你想去做些何？”
“我想上阵杀敌”许昭容微微挺起腰：“我昨日说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何？我昨夜一夜未睡，突然想明白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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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过不是生就是死的日子，死了也有意义的日子，想去过可以铮功勋，叫王伯伯能过的好的日子。”
是个十分宏伟的愿景。
“你从前可习过武？”
“习过，我母亲甩的一手好红缨枪”
陆莜宁想起，儿时，母亲曾抱着自己在怀，告诉过自己，她曾有位朋友，倍受嫁人宠爱，不爱针织女红，每日光缠着一位哥哥，喊着要习武。
马车赶的又急又快，天将将黑便入了京，京中城门大开，守城将士匍匐在地，谢矜萧子谦高悬马上。
谢矜的归来，犹如凉油入热锅，激起一阵沸腾。
谁不知道，这景曜王世子，杀了四品的大将军李固娄？
如今李固娄的两个儿子，还在京中，等待他归来问罪呢。
京中各当势力亦然虎视眈眈，只能明日开朝，谢矜汇报军饷一案。
谢矜回府当夜，纪唯年便迫不及待去拜访。
当夜府中书房灯火通明，据说这纪唯年为了谢矜连续四日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气的一群老臣回府后便头昏脑胀，自己也因此心火旺盛，口中长了四个溃疡。
“景曜王世子，是非不分，罔顾国法，当严惩啊！”
纪巍年笑眼弯弯：“陈尚书，您儿子日日沉迷青楼喝花酒，您作为父亲不该把他亲自押进我刑部大牢，您这不也是罔顾国法？”
“谢世子有持无恐，圣上您务必从严处理啊！避免国将不国啊！”
纪唯年故作吃惊，随后狐疑道：“季御史，谢世子为国效力，立下汗马功劳，若没他您那远嫁去北地的女儿早被蛮敌掳了去，您有何脸面斥他有持无恐？”
诸如此类的对话，一天不知要上演几回。
“此去雍州我见你还算顺利，可是得人相助？”纪唯年讲完了自己为友仗义往事，终于问到正题上。
“阿矜自是得人相助了”萧子谦接过话茬，意味深长：“有一医女，为他战至力竭，险些丧命。”
“呦”纪唯年眼尾上扬：“世子殿下还真是魅力不减，听闻还有公主殿下也去了雍州，只为见你一面。”
谢矜并未答话，任凭二人如何揶揄，直到最后夜已经很深可，萧子谦歇在了府上，已经睡去。
纪唯年雅兴突起，饮了好几杯酒。
“子陵”谢矜突然唤他字。
“何事？”
“那把刀，锋利刚烈”谢矜语调平静：“用久了我见它刀身血迹斑斑，心生怜惜，该如何？”
“霁亭”纪唯年桃花眼中浮上清明，轻笑：“若那刀到了牵动你心绪的地步，那便彻底弃了，一把刀罢了，这天下多的是。”
一把刀罢了，谢矜琢磨这句话几秒，而后起身向院中走去。
抬眼望明月，今夜月色清冷。
陆莜宁撤下看月亮的目光，回身看着身后，厨房里的噼里啪啦止了。
朱霁南将澜玉抱在怀中，一身白袍，乌发半撒，对上她的目光时扯了下嘴角。
碧珠把肉从厨房中端出，放到桌上时，立刻将手放在了耳垂边，嘶嘶抽着凉气。
朱霁南从怀里取了个瓶子出来，扔入给陆莜宁，嗓音清冽：“此去雍州，万分辛苦，来吃口我做的饭吧。”
澜玉手中拿着红色的针织福娃，伸出手像是要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