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镜长在程懿手里，像血肉里突然长出的第三只眼睛，倒映出他半边长眉上挑的吃惊模样。
程懿轻嘶一声，但也只是将镜子塞回袖子里，在二人的交锋中顾盼游走。
陆彧审视庄清蘩的每一点细微情绪变化，可却看不到他想要的东西，如同往一口古井里投石子，没有水的尖叫呼喊。
这是口枯井，又或是，这里柔软的水，并不欢迎石子的到来，从缝隙里提前溜走。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可她是吗？
庄清蘩虚握拳，无名指抚过掌心纹路，云淡风轻地回一句：“我有些记不清了，让那两个娘子来说吧。”
程懿下巴抵在掌背上，多情的眼睛中流出一丝狡黠。
侍女走到珠帘后，未打帘，庄清蘩便问：“我未再动过盘子，你们可还记得哪一盘是郑厨人的？仔细想，莫诌。”
两个侍女试图窥探陆彧神色，长串长串的珠帘，只能让她们隐隐约约看见对面的端持挺拔的身姿。
沉默了一会，她们给出了答案：“是左边那盘。”
语毕无人再言，像突然下了一场不停歇的大雪，把一切都压得没有生机。
“看来何娘子真称得上炉火纯青。”庄清蘩没有自得的语调，只是很平静地在叙述一个结果。
她很了解这些世家子弟，生来吃过最大的苦就是大夫开的药，朝他们炫耀，不如为他们写下一段永恒的败笔。
不用争得像两只炸毛的鸟，她要让他们丰满的羽翼沾水，让他们看着自己展翅而无力。
陆彧凤目斜扫过前方，长眉如宝剑般提起，剑光利落地斩断珠串，一阵晃铛声，两个婢女被吓得跟筛子一般抖，惊动价值不菲的宝贝珠。
程懿却乐呵呵的，敲敲桌压过那烦人珠子声：“我没大听清，可是右边那盘？”
侍女眼珠左右转，忙说：“是，是右边那盘，是我说错了。”
程懿“唔”一声，以长指点太阳穴，没再说什么，微笑看着庄清蘩。
“说错了？”庄清蘩轻念一句，珠帘声仍晃在耳边，让人不大听得清她在说什么，只能见她唇间启闭。
“请芜琴掌柜与郑厨人来。”庄清蘩等珠子不再荡秋千似得晃，再吩咐这面红耳赤的侍女。
郑厨人跟在芜琴后面，自信踏步而来。
“你可是亲眼看着你的菜被端走的。”庄清蘩先问郑大厨。
郑厨人点头，庄清蘩最先若有若无瞧了程懿一眼，让人立了字据打发下去。
“请掌柜做个见证，何厨人的盘子底部有个红心点，是我嘱咐她一开始便作了标记的。”庄清蘩娓娓道来。
陆彧已能预见结果了，她太从容了。
为什么自己又输给她了？
陆彧喉间发胀，头像被念了紧箍咒般炸得人烦，不甘的怒意从心脏泵发，烧得他跟块炭一样。
芜琴脑子转得快，一点就通，怕是东家选错了菜，她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两侍女一眼，难道是她们被人收买了？
庄清蘩将长袖往上折，用瓷勺将盘里的赛螃蟹盛到另一干净的瓷碗里。
这碗原本是给陆彧准备的，他也没用上，只拿筷子沾了一点鸟肚子大小的量。
长勺刮过盘底，庄清蘩盛得很干净，黄澄澄的油痕一深一浅，外观像切开的橙子，却实在有油腻味道。
她双手对称持盘，腕骨朝里翻，朝芜琴举了一个更大的圆，这个圆比她的头还大。
厚实的白盘底赫然点了一个红点，足以证明庄清蘩所言不虚。
陆彧像泡进冷水里，慢慢镇静下来，心尖此时腾起的火苗没有适才那般怖人，更多的是不解。
他不解，她的手掌上都蹭上了油，捧着这个一文不值的盘子，比拿着一卷明黄的圣旨还自得。
他闻到她身上的愉悦了，比扳倒x家时浓，比每一次遇见都浓。
陆彧感觉自己好像有点碰到庄清蘩皮肉底下的东西了，但他又形容不出来这种微妙无形的感觉。
程懿舌顶牙尖，似又在想什么歪主意，窥见陆彧神色，最后扯扯唇放弃了。
他是狡猾的泥鳅，庄清蘩把水给抽了，无藏身之地啊。
弄得鱼死网破也不是他程懿的作风。
芜琴才是最胸闷气短的那一个，主人家的脸跟画师画上去的般一动不动，她怎么能知道一块石头在想什么。
“芜掌柜，该怎么办就是你自己的家事了。”陆彧公事公办般答复。
不能查了，查到八方客背后是陆家，那就得不偿失了。
芜琴会意，这便是要弃卒保车了，她当机立断道，三言两语将郑大厨一脚踢开，“八方客有错，错在识人不清，被这狂厨所骗，即刻便将人扭送去报官，朝姑娘赔罪。”
“至于这赛螃蟹，已成八方客的招牌菜，怕是不好撤席，我愿花两千两买下这方子，望姑娘割爱。”芜琴是个好说客，若是旁人，都要听得沉进去了。
“我不要什么金子银子，也不要什么地契，就要一张大大的告示书，和八方客门一样大的，贴在那三日。”何莫娘不吃芜琴赔罪的这一套，伸手朝外头指。
庄清蘩眼眉敛下，眸间不知思忖何事。
这般砸招牌的事，芜琴必然不可能同意，她已经金银听到流进别人口袋的声音，狠心软语劝道：“五千两，便算我与姑娘交朋友，姑娘还可赏脸来八方客当庖厨，我们这亦有娘子烹饭的习俗。”
八方客的厨子都是取南来北往中最为优的那个，偶有破格请进来的。
庖人入八方客，就如泥菩萨镀了一层金，可横走在各个酒楼内，这是京里个不成文的规矩。
何莫娘冷笑：“你们的厨子偷了我家的秘方，你还想请我来？一日万金我都不会来你这黑心酒楼。”
“何娘子，好话我说在前头，纵使真闹到公堂上，府尹大人也不见得应允你的要求，一张方子已经够值钱了。”
“是，你可以不为自己想，那你的祖母呢？让她跟着你奔波劳累？”芜琴见此路不通，就换条路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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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告示书必须要贴，否则免谈。”何莫娘不让这一条，尾音也有些虚了
芜琴听清了她话里的退意，眼眸微眯，“好娘子，你要一扇门大的告示书真的不行，三日也太长了，若是普通书信大小的，贴个个把时辰，我再给您一笔银子补偿这赛螃蟹的房子。”
“好，半天，贴半天，并且……”何莫娘望向陆彧，言下之意是想让他动笔写这告示书。
芜琴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脖间沁出汗，砍了别人的发财树，还打成马扎，日日坐在屁股下，喊当事人来看？
简直是疯了。
见芜琴频传秋波，程懿慢悠悠出声，调和气氛道：“我来写吧，我的字可比他的雅观多了。”
何莫娘最后请庄清蘩看了没问题，才点头不计较了。
雅间里就剩陆彧与程懿，程懿手指点点，在心算八方客要亏多少钱了。
不过也没事，不在八方客挣的钱，也能在其他行当争，不过多赚一圈，再进他们的兜里。
陆彧拿起一根干净的筷子，他沾了一点碗里的黄油，咬上木筷最下面一点。
依旧很难吃。
程懿伸懒腰，挖了一勺半冷的赛螃蟹，点头赞道：“查查看那个何莫娘与庄清蘩是否暗中勾结啊。”
芜琴在八方客门前，体面地目送庄清蘩离开，怀枝端了一小盅肉过来，膻味飘到芜琴面前。
芜琴以帕掩唇，强撑笑容，不解地问：“这是？”
“哎呀，掌柜，你们家清炖羊肉太贵了，我就去我常去的那家摊子买了，很好吃的，趁热吃。”怀枝说着咽了口水，把羊肉塞到芜琴手上，回首往马车那边瞧，“我得走了，我家娘子等我呢。”
“对了，娘子说芜琴娘子如今畏寒，最好多穿两件衣服。”怀枝最后留了这句，急匆匆飞奔而去。
芜琴呼吸凝涩，温热的气息从她红唇间均匀吐出，盅盖里还放了小勺子，芜琴吃下去，热热的羊肉滚进她的胃里，浑身发烫。
再抬首，她看见庄清蘩低头在听何莫娘说话，庄清蘩的表情依旧如水无波无澜，但有一股环在她身上的坚柔。
陆彧立在二楼，临窗俯视，黑瞳间似有团火，着红衣的芜琴手里捧着小盅，远处是奔离的怀枝。
谁送的自然不言而喻。
陆彧居高临下，淡淡审视，芜琴身上有庄清蘩的味道了，他的人，不该这样的。
怀枝这边还在和庄清蘩感慨，“那何莫娘还是太老实了，还好有您在，镇住这妖魔鬼怪。”
“是吗?”庄清蘩笑笑，催怀枝专心架车。
“您别担心，飞鸿可聪明了，它自己会看路。”
“你这两日遣两个人跟着祖孙两个，别遭报复了。”庄清蘩眉心间有疲意，阖目嘱咐怀枝。
芜琴瞧不见庄清蘩的马车了，转头发现程懿在正对面。
程懿无谓地耸肩，指指她手里的羊肉，又指指天花。
芜琴后退两步，对上陆彧淡漠的眼神，笑容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