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十分熟悉，江清晏才发现不知何时庄清蘩来到了身后，贴上去：“老师您来了。”
程嘉提裙问好，再扭头巡视一周时，孟伊人已不见了踪影，藤萝连绕着的木架一并跑了。
三人挤在这略算僻静的地方，庄清蘩与程嘉并无什么可聊的，恰好一容貌出众的彩衣婢女奉一木箱前来。
四面画的是十二月令的司花之神，箱沿处缝了花边，婢女低声敬语：“花神娘娘赐福，请郡主抽花签。”
程嘉很是守礼，谦卑地请庄清蘩二人先挑：“您先请。”
庄清蘩眸间映的不是万紫千红，摸摸手边江清晏的乌黑额顶，言语淡淡，然举止亲昵，“你先。”
江清晏伸进那不大不小的箱内，都是一指宽的长木签，只签身顶部摸起来各不相同。
江清晏摸索了几息，最终往边角处摸了一个出来，程嘉围上来瞧：“暗淡轻黄性体柔，情疏痕远只香留”
江清晏将木签贴在鼻尖，镂刻一簇金桂的签头顶在额尖，芬芳满溢，这签闻起来桂香浓浓，不会是从月宫吴刚手下分来的吧。
江清晏朝庄清蘩眼前晃，欢呼高声，恨不得将和自己有关的一切都分享给庄清蘩：“老师，我抽到了桂花，前几日我还尝了桂花蜜。”
庄清蘩赞一句，带菩提白玉手串的那只皓腕朝外弧，示意让程嘉抽。
程嘉不再推辞，亦跟着抽，一个箱子里存的签并不多，她拿了离手心最近的那签，总之都是些好寓意的吉祥话。
细指拂过墨黑诗文，上写着：“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
签头细雕了姚黄牡丹，画师还用彩笔描得更细致逼真，程嘉放在离鼻尖一寸的位置，挥手细闻，好浓郁，都有点呛人了。
母亲办事便是别出心裁，这不同花签上浸染的香的力求存真。
庄清蘩翻袖，靛蓝之下满目莹白，如懒厌层云藏苍穹身后，被清风吹过，不情不愿上值。
庄清蘩将细指上的银戒换到另一手上，一举探到箱底，碰到哪个便捞了起来，是昙花。
身旁叽叽喳喳的雏鸟急急抬首，庄清蘩令皓腕垂下，让江清晏瞧真切。
江清晏这厢还在说，带一份揶揄味道：“我还没见过昙花开呢，不过我想以后也无机会见着了，因为老师一人便压群芳，那昙花羞得连一刻都不敢再开了。”
一轮艳阳悬在四方明天之中，庄清蘩将素戒换回惯常戴的那只手；“小晏，你巧言，更令色，否则何以解释此刻月亮避走你之锋芒？”
程嘉手间牡丹花签并未掷下，唇间弯弯，她不曾想庄清蘩还有这面孔，与她平时冷肃之状真是大相径庭。
原来师生之间多的不一定是冷冰冰的诗文，还有此般趣事。
思及此处，程嘉起身拿帕子贴在细眉前，遮住刺眼的日光，回望一圈，藤萝依旧不在。
一侍女端着茶水路过，却冲撞了一侧扭头的程嘉，茶盏被打翻在石砖上。
“呀。”程嘉将被打湿的花签随手放下，本能往后撤一步，袖口裙角了湿了一片。
庄清蘩低头拾那碎盏，婢女称割手，不敢让贵人在此百花生日见血。
程嘉是个好性的，拿粉帕在擦腕间肌肤的水渍，她不想坏了母亲办的赏春宴，下去换件褙子便算了，息事宁人。
程嘉依依道别，带着两个贴身侍女回闺房。
公主府久不举办这盛宴，上下的人手难免太疏松，遣了府中几乎所有奴仆来操办这宴会了，而宾客们也都聚在花园，故而路间都见不到什么人。
程嘉的贴身侍女倒在半道上，一长脸婢女颤颤巍巍朝程嘉腰间摩挲，行迹鬼鬼祟祟。
程嘉歪七扭八地躺在石砖之上，气促息短，浑身冒汗，像一尾躺在龟裂旱地上等死的鱼，连翻跳求活的力气都没有。
那婢女匆忙间手打滑，四五下才将腰带上的香囊解开。
程嘉想夺回香囊，但脑中迷糊，眼前发黑，动一下指节都费力，觉得天旋地转，来人模糊重影。
一只手穿过婢女的侧颈，带起一股凌厉的罡风。
庄清蘩单手攫住那婢女脆弱的细颈之上，掐得她整张脸红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能如折断一把筷子般轻松拧断她的脖子。
年轻小姐都在园子里扑蝴蝶，庄清蘩转了一圈，才找到猫在僻静之处的二人。
热闹之处都未曾抽花签，这角落之处倒是有殷勤婢女。
再者，这个时节怎会有人喝冷茶，永安长公主可是最讲究待客之道的。
那婢女发明是故意往程嘉身上撞，不敢真拿热茶烫伤郡主，自然露了马脚。
怀枝探一探地下两个昏迷侍女的鼻息，按住人中，用力拍拍二人的脸，啪啪将人强制打醒。
扼住她的呼吸约莫两个弹指，肉眼见婢女侧脸一圈绒毛被激得竖起，庄清蘩虎口向后撤，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婢女泻劲，大口大口吐息，手中紧紧握住的香囊顺势掉出。
江清晏抢过，放在鼻间嗅闻，一股浓浓的草木香，猛然间冲得她犯头晕。
怀枝慢慢扶起程嘉，让脸色煞白的人靠在胸膛，江清晏将药囊拿给程嘉嗅闻，希望她难受的模样有所缓解。
好在是对症下药，程嘉呼吸都跟着和缓了许多。
庄清蘩提紧半软的婢女，押着人往后拖开一点距离，贴耳压声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手里的人频频冒汗，湿得如被河里泡了三天打捞起来的一样，但她并未吱声，不回答这个问题。
庄清蘩一手仍擒住她脆弱的细颈，左手挑下她发间长簪，用冰冷的簪尖戳在她琵琶骨之上，敲了两下长骨，如奏律动大鼓。
一绺长发不得体地披下，掩住她惊慌失措的神情，婢女被吓得牙齿打颤，哭道：“我只负责拿走香囊。”
这不就说话了，但并不够，她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
庄清蘩并不多费口舌，用银器在肩窝处划拉一下，顿时绽出一道血痕。
见她仍装不知，庄清蘩用沾血的簪尖往皮肉里钻，如一只扭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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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蛆想挤入腐臭流脓的骨肉之中。
脖间冒出的细密血珠是圆弧花瓣，长细银簪是芯，白润颈间生出一朵银蕊赤花。
婢女感受到脖子一阵湿凉，身体里密密麻麻的液体从一道口子里涌出。
她很害怕，比打碎郡主最喜爱的宝瓶还惶恐，许是被一只手就捏住的脖子，上顶脑袋，下连心脏。
这般痛苦不像平常见血，她的害怕如被画师精心描摹后的，不再是粗线条的疼，仿佛心脏被剖开，被捏住。
看似文弱的文人就这般挟着这发抖的婢子，她常用来挥毫的手，此刻却熟练地威胁着一个不肯就范的背主小婢。
小绮不知道什么叫刀笔吏，只知晓庄清蘩再用一些力气，就能让她真真过上今年的清明。
庄清蘩反转簪尖，带出一道红痕，重新抵在她的下颌骨，庄清蘩沉声问：“听过朝天簪否？”
不待她回答，庄清蘩便娓娓解释：“就是用锐处在这个位置开凿。”庄清蘩拿捏劲道，戳得尖处皮肤下凹却不见血。
“穿过你满织谎言的舌头，戳通脆弱的上唇，朝天歃血亮簪。”
“我不是熟手，力道大的话，你会少颗牙齿，自然，也可能从你的鼻子里钻出。”
“涕水、涎水、血水能从这几个孔里哗哗流出。”庄清蘩两指夹簪，左右摩挲，似在为她提前模拟飞流直下的感觉。
“你发间还有两根簪子。”庄清蘩抬眸，阳光下亮闪熠熠的簪首摇摇欲坠，半残地固定着小琦散乱的发髻。
也许她就是为了这笔金银奔走，可惜，你嗜之物，噬你之人。
“程大人，我知道程大人的院子里也有人去。”婢女受不住了，哭着说出她知道的一切，她不要凭空多长出几个孔。
婢女还在求饶，庄清蘩劈一记手刀，她软软滑下去，不省人事。
庄清蘩瞧一眼，这嘉宁郡主似犯的是哮症，她见过哮症发作的模样，故而知道。
这算作公主府的秘闻，庄清蘩两世都从未听过程嘉患此重疾，那平日里便无碍。
若是如此，那就是刻意引起的，可是是何物引起的哮症？令程嘉身亡又会有何好处？谁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冒着惹怒天威的风险，就为了杀一个郡主？
目光落到一侧关切不已的江清晏，庄清蘩想：难道是要嫁祸给小晏，挑拨丞相府与公主府的关系？
可这也太不成算了，庄清蘩有些想不明白。
手中还蜷握着那根染血的素簪，腰间如花般裹着裙身的珍珠格网跟着主人站起的动作乱晃，珠声晃耳清脆，如打帘而过。
远廊下一娉婷少女寻来，飘扬发丝定在额间，笑容固在她脸上，四目相对，而后她如惊弓之鸟般提着华衣罗裙远奔。
庄清蘩认出那是谁了，但并未追上去。
此局似乎有解了。
她，不，是他们，想做什么？又逼自己蹚这池深不见底的浑水。
“程懿。”程嘉唇白，费力微声吐出两个字，抬手指着某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