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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怨雏(五)

作者:九人孔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冥界,位于人界以下,冥空为紫,冥土为黑,这里无处不在弥漫着阴气、浊气与盘旋不散的怨气。


    一条浑浊泛黄的瀑布,自一座巍峨石制牌坊的两侧奔涌而下,淌过花海、高台、野岭与金山,汇入凹凸不平的冥山黑地,终止于一扇巨大的城门前,那牌坊上书 “鬼门关” ,而城门之上,高悬着三个大字——酆都城。


    城门下,鬼差身披制式兵甲、手持鬼刀,维持着亡魂入城的秩序。


    队列中的亡魂都穿着现代衣装,个个低垂着头,脚尖虚点地面,意识涣散地等待着。每当鬼差将长刀抬起,他们便一个接一个,麻木地飘入城门。


    尽管人间半年十年一个大变样,但冥界千年前什么样,千年后依旧什么样,无管你生前是人、是妖、是仙、是魔,是权贵显赫还是卑微奴隶,是富可敌国还是一贫如洗,死后在此地,都只剩下一个共同的名字。


    亡魂。


    亡魂们沿着黄泉路,自鬼门关一路行至酆都城,在十座阎罗殿中接受审判。


    第一殿内,秦广王王绪披着一身绛红长袍,内搭一件紫色小飞马的动漫印花短袖,手持朱笔,翻阅三尺公案上一本黄纸订成的卷宗。


    “杨于飞,男,鹭门人士,三岁炸茅坑,五岁拔鸡毛,七岁抓扯女童发辫,十岁殴打师长,十六岁对母亲动手。后离家出走,于当地结帮拉派。二十岁因过失杀人入狱,三十岁行偷窃之举,因偷狗时操作失误,将毒针扎入右眼,中毒身亡,卒年三十五。”


    王绪抬了抬眼皮,瞥向跪伏在殿下的亡魂:“生平无功无德,恶行多于善举,送去下一殿受审。”


    他正要落朱印,那亡魂却激动起来。


    “这……这不对啊!我做的那些事,都是有原因的!”他言语激愤,几乎要站起身来,被两旁阴兵按了下去,“我都是为了活下去!他们都看不起我!我受了那么多白眼,一报还一报,凭什么不能从他们身上讨回来?我那么穷,他们那么有钱,分我一点又不会少块肉!我是想着等以后有钱了再还他们的!还有那条狗,那条狗它有传染病!咬人的!我……我那是想为民除害!一点功德都没有?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来来回回都是这套,十个八个都这么说,能不能有点新意?”王绪撇了撇嘴,朝后方挥手,“来人嗷,上孽镜。”


    身侧的判官广袖一挥,一面巨大无比的青铜镜凭空显现,重重落于大殿中央。


    “看好了,孽镜能显现你在阳世所行的所有孽障。看完就老实点,别吵吵。”王绪打了个响指。


    浊黄镜面波涛般上下涌动,逐渐清明,然后,一只脚竟从镜面中踏了出来。


    王绪:“?”


    不待他反应,一道人影已完整地从镜中迈出,来人一身浅棕色风衣,步履从容。他越过地上瘫软的杨于飞与两旁震惊的阴兵,朝殿外走去。


    “……不是你?”王绪愕然大喊,“你给我站住,谛灭!”


    邬焚玉停下来,回望:“有事?”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王绪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你干啥来了?”


    “灵度局有桩案子,涉案嫌疑人在冥界服苦役,我来提人。”


    言毕,他转身欲走。


    王绪紧急道:“停,打住!你要提谁我帮你传唤,别自己出去!你每次一来,外头的亡魂全跟上紧了发条似的,排队往忘川河里跳!”


    旁边的杨于飞已经被那股子真炎灼气镇压成了一片纸片。


    邬焚玉:“今年三月九日,仙游那边送来的一只穿山甲精。”


    “穿山甲精是吧……”他一摸兜,掏出一部银色小灵通,动作生疏地按着数字键,同时对那两名阴兵摆了摆手,“完事了,把这人带去下一殿。”


    冥界因独特的地理构造和满地浓郁的阴气,无法建立起大型信号基站。在此地,只有老式的小灵通勉强能用。


    王绪的小灵通经历了四次信号中断后,他终于与对面的鬼差沟通完毕,并在最后特别强调:速度麻溜的,来要人的是谛灭天尊。


    稍候片刻,一名顶着黑犬脑袋的鬼差几乎是贴着地面疾飞入秦广殿,手中拎着一只体型颇大的穿山甲精。那精怪肚子上围着一圈兜布,里面插满了细长的铁棍,这些都是用来惩戒口出恶言、造作口业的亡魂的刑具。


    黑犬鬼差把他搁置在殿中,那精怪吓得魂不附体,缩在坚硬的鳞片里,双爪捂着脸,浑身抖若筛糠。


    邬焚玉:“名字?”


    “……甲,甲甲叮叮叮叮咚,咚咚咚……”


    王绪默默修正,代为回答:“甲叮咚。”


    邬焚玉不再多言,指尖微动,一道气刃掠过,切断了甲叮咚身上那兜沉甸甸的铁棍。


    他抓住穿山甲精背部的甲片,像是提起一件寻常物品,进了孽镜。


    大殿中几人面面相觑,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太吓人了,咋跟吃了闷炮似的……”王绪心有余悸地向后一靠,惊堂木在桌边一磕,“以前他满冥界找渡厄仙君魂魄的时候,也没这么唬人啊……下一个。”


    旁边的判官应和道:“能让天尊大人亲自提人的案子,想必关系重大,非同小可。”


    王绪把惊堂木拍成了快板:“就此住口,说得我冷汗直冒,总感觉他还得来,怨魂不散这是……不过说得也是,待会下值去查一下那个甲叮咚的底细,可别让那怨大魂再来了。”


    “怨大魂”通过传送阵回到仙游分局,阵外,几名分局员工早已等候在此,手中捧着邬焚玉的青镯以及女尸棺案的完整档案。


    邬焚玉接过两样东西,将仍在瑟瑟发抖的甲叮咚推向他们:“先带下去安抚情绪,然后取一份它的妖力样本,发给总部燕纺。之后把它带到我车上即可,不用上锁灵枷。”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明明最初通知前来的是穆攸明科长,结果亲临的是谛灭天尊本人?!而且一来就直接调阅女尸棺案卷宗,无人敢多问半句,纷纷低头应命,依言行事。


    门外下着雨,云压下来,暗沉沉的。


    邬焚玉走向分局门外,抬手唤出藏于青镯中的轿车。经过技术部的伪装,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代步工具,伪装法器被安装在发动机舱内,其效用不仅是改变外观,还能抹去他人脑海中关于这辆车的具体记忆,真正做到风过不留痕。


    邬焚玉坐进驾驶室,将青镯托于掌心,心神沉入,下一刻便已置身于镯中界内。


    此处不再是幽蓝虚无的空间,竟被完美复刻成了祁招溟静养的那间卧房。而祁招溟本人,此刻好端端地躺在那张病床上。


    他将整个房间,连同其中的人,一并搬入了这方小世界。


    祁招溟如今离不得人,不能交给别人,那就带在身边。但镯中界肯定不比现实安稳,外界的任何波动都可能在此地产生细微影响,这趟凉翡山之行,必须速战速决。


    此外,他前来凉翡山,还怀揣着另外一个目的。


    焚荒宗曾有一处秘宝境地,唯有长老与少数高阶内门弟子方有资格踏入。当年的邬焚玉,尚不够格进入其中,虽不知其内具体藏有何物,但也能猜到,无非是精修法器与珍贵丹药。后来他飞升成仙,人间至宝往天界一放,不过万金良骏中一匹棕驽,倒也看不上了。


    仙没有灵力尽失一说,只有沦为凡人一词,天界也没有能够修补仙体,提升灵力的丹药,靠外物提升修为,曾在众仙眼中被视为歧途,为人不齿。


    但如今,青鸾需要,他需要境地里的丹药,所以他回来了。


    祁招溟尚未有醒来的征兆,邬焚玉注视了片刻,便转头出去了。


    恰好,仙游分局的人撑着伞,领着惊魂未定的甲叮咚,前来敲他的车窗。


    邬焚玉降下车窗,同时解锁了副驾的车门。


    “让他坐这边。”他吩咐道,“此案现已移交总局特勤科,后续事宜,你们无需再介入。”


    “是,天尊大人。”


    其中一名年轻的监测人员似乎想起什么,怯生生地多问了一句:“那个……局座,是否需要向祝煜局长汇报一声……?”


    邬焚玉无言,抬眼扫了他一眼。


    旁边资历较深的同事脸色一白,立刻捂住那新人的嘴,慌忙解释:“天尊大人!他是新来的!还什么都不懂,回头我一定好好教导他!”


    另一侧,甲叮咚连滚带爬地挪上了副驾驶座。邬焚玉发动车辆,绝尘而去。


    风中,隐约传来后方焦急的斥责与后怕的低语:“你不要命啦!谁让你那么称呼大人的?跟论坛上那群家伙混久了,脑子进水了吗?!还有,咱们灵度局的保密协议是附了言灵咒的!你擅自向祝局透露总局直接接手的案件,是想当场被言灵反噬烧死吗?!”


    车窗升起,车内彻底静了。


    甲叮咚起初还紧张地抱着脑袋,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身旁的邬焚玉。直到车辆驶入郊区,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清晰的扇形,露出远处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影,他才开口:“大、大人……我、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你家,”邬焚玉目视前方,朝副驾一侧微微偏头,“扶手箱里的档案袋,拿出来看看,确认一下关于你的记录是否准确。”


    甲叮咚笨拙地抽出档案袋,取出文件看了半晌,才嗫嚅道:“大、大人……我……我不识字。”


    邬焚玉眉峰微挑:“你不识字?”


    甲叮咚:“是是是啊。”


    邬焚玉放出一丝真炎,那火焰灵巧地裹挟起纸页,让它们依次在邬焚玉眼前悬停、翻飞,最终又整齐地落回原处。


    甲叮咚被这神奇的一幕吸引了,抬起小兽脑袋,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哇!”


    邬焚玉快速浏览完信息,问道:“甲叮咚,你今年两百岁?”


    甲叮咚甩甩爪子:“是,是的!”


    “……还不会化形?”


    “因、因为我们穿山甲妖……长得都、都特别慢。”甲叮咚结结巴巴地解释。


    口供记录上确实如此记载,并且通过了测谎仪的检测。但观其言行举止,邬焚玉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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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这心性不像是个修炼了两百年的精怪。


    邬焚玉解释道:“你之前因擅自挖掘怨女尸,被判在冥界服苦役,但现在有迹象表明,你当时可能受到了外物的影响,之后我会问你问题,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如果能够证实你是无辜的,我就放你回家。”


    甲叮咚半懂不懂,但听到“回家”二字,立刻高兴地咧开了嘴,鼻头兴奋地耸动着:“好!好!”


    雨越下越大,呈天地倾覆之势。


    抵达凉翡山下时,已经是暴雨,漫天的青色融在雾里。


    邬焚玉正要推门下车,忽而想起什么,从青镯里取了把黑色大伞,将青镯揣入内衬口袋,贴身收好。


    他询问甲叮咚具体居住在凉翡山何处,又是在哪里挖出的怨女尸。穿山甲精支支吾吾,说不清东南西北,邬焚玉就让他带路,前往那座出过人命的凉翡水库。


    甲叮咚两只前爪抓着那把对他而言过大的黑伞,拖着一条覆满鳞片的长尾,在山路间晃晃悠悠地前行。邬焚玉负手跟在其后,周身有金红真炎流转,雨水还没近身就被蒸发成了白汽。


    邬焚玉:“那个水库,你经常去?”


    甲叮咚忙不迭点头:“嗯,嗯!那里,很很多孩子玩,我喜,喜欢!”


    “你喜欢,还要将怨女尸放到凉翡水库里?”


    甲叮咚弓下背,似乎在努力回想:“因,因为,那也是,孩,孩子啊,在在哭,很可怜……”


    他磕磕绊绊补充:“她们想,想过河……我找不到河,就,就放在流动的水里了。”


    邬焚玉没再问了,越往山林深处行走,周遭阴郁的雾气就越重,弥漫的雾霭之后,隐约可见无数飘荡的黑影。


    这些都是游魂,如果生灵失去阳身化为亡魂,又长期滞留在人世漂泊,就会逐渐丧失记忆,沦为不知来处、不明归途的游魂。时间一久,未被接引至冥界,只能消散。


    亡魂去往冥界,需要路引。所谓路引,是鬼差或当地土地庙发放的鬼门关通行证,总有些亡魂因各种原因,譬如抗拒冥界、对人世执念未消或不小心丢失了路引等等,就此成了游魂。


    但不管怎么说,此地的游魂,数量太多了。


    一个叠着一个,树后、石间、脚下、身后,即便在哗哗雨声中,还能听见无数细密粘水的脚步声啪嗒作响,如影随形。


    这么多年不回来,焚荒山居然沦为了这副模样。


    他问:“这边的游魂,一向这么多?”


    甲叮咚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以以前,这里是,是坟山,人死了,就,就埋到这里。”


    邬焚玉一路上,的确见到了不少坟冢,还是祖坟,可这不是游魂数量居多的原因。有祖坟意味着没断代,后人死去,就算没有路引,下面还未入轮回的祖宗则会充当路引,将后人接去冥界。


    所以祖坟多的地方,游魂数量理应会更少。


    二人在崎岖山道中穿行许久,依旧不见水库踪影。甲叮咚渐渐停下脚步,回头茫然地望着邬焚玉。


    “我,我好像不记,得了……”


    邬焚玉:“连自己住在何处也不记得了?”


    甲叮咚更加无措:“这这这个,不,不是我家附近。”


    邬焚玉短促地笑一声:“呵……”


    凡能成精者,除却天时地利,自身必有其天赋,或修为强横,或心智机敏,然而眼前这只精怪,活了两百年,稍远些竟连山路都辨识不清。邬焚玉稍加试探,便知其心智有损。


    依照规定,心智不全者的口供不得作为有效证据,需经专门鉴定确认其具备承担行为责任的能力,显然,从甲叮咚的言谈判断。


    他不能。


    灵度局负责抓人以及搜集证据,判罚权则要交给肃正院,肃正院的审判需依托完整可靠的证据链。


    倘若甲叮咚心智无碍,现有证据链尚算完整;但如果他心智有损,其口供便完全无效,灵度局则需投入更多调查以弥补此项缺失。


    很明显,仙游分局有关此案的负责人为图省事,让一个心智有损的精怪受了本不应该他承担的惩罚。


    卷宗口供上的签字,除甲叮咚自己的爪印外,还有两人,其中之一是本案负责人,名叫祭子滉。


    邬焚玉真想回去,把档案扔到仙游分局局长祝煜的脸上,问他怎么监管手下的。


    邬焚玉握着伞尖,向前一探一舀,将整只穿山甲精兜入伞中,手提伞柄,腾空而起,冲入倾盆雨幕。


    甲叮咚:“沃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它吓得缩成一团鳞球,过了许久,感觉风力不再那么强有力下压,才敢勉强睁开一只眼。


    邬焚玉双瞳之中迸发出灼目金光,他俯视着整个凉翡山,突然,很诡异地笑了。


    如果是平日晴风和郎的天气,或许难以察觉。


    但此刻,暴雨如注,阴气极盛,所有游魂显现而出,它们聚集之处,在整个山域中,呈现出清晰可见的圆环状分布规律。


    圆环的正中心,赫然便是凉翡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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