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土地
王老大的死在村里没掀起多少波澜。
他无一女半男，媳妇也在早些年受不了他的抠劲儿跟人跑了，又因着没了尸身，村里便草草设了衣冠冢了事。
早上入的土，中午村里的男人们就齐聚在村长家，商量那二十亩地的归属权。
村长姓孙，八十多岁了，在村里算得上德高望重。不管大事小事，都得在他面前过一遭，才算事成。
按照土地法，这二十亩地该归他媳妇，可他媳妇十多年前就跑了，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再说，哪有把地拱手让人的！
屋里的男人们没一个吱声，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齐齐看着主座上的孙村长，等他发话定调。
“今天大家伙儿聚在这，一是送王老大最后一程；二呢，是商量他那块地去留的问题。”
“哼。”人群末尾突然传出声冷笑，众人闻声看过去，发现是村长的媳妇周韵。
“你咋还在这？摆好茶就出去，没看见我们一帮大老爷们在谈正事！”孙村长冲着她厉声斥道。
周韵却不是个性子软的，当即将茶碗往桌上一摔：“咋地，什么正事我听不得？不就是你们合起伙来要瓜分铃丽那丫头的地嘛。一群大老爷们和小姑娘抢东西，真不害臊！”
她又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倒还要点脸，知道大白天关起门来商量。”
“胡说什么呢！”主座的孙村长气得将茶盖往茶碗上一扔，发出一声脆响。
“我胡说？好，你们不心虚，就去村门口，当着全村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商量。我现在就去给你们摆桌椅，再去乔壮那买二斤猪肉。这分土地，可是件大喜事，正好大家都乐呵乐呵。”
见她真要往外走，孙村长急了，大喊：“你敢！”
门边的几个男人连忙七嘴八舌地围上来堵住她的去路。
“婶子，你消消气，别和叔计较。”
“我们倒是想把地给王老大他媳妇，这不是找不着人嘛。”
“对啊，这人一时半会儿也没个信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地荒废了，您说是吧。”
“可不。再说这日头那么晒，咱们在屋里商量就是。到时人多了，扯来扯去，别地没分出来，人先倒几个了。”
“……”
“……”
周韵抬手捂住耳朵。
太吵了，比鸭棚里嘎嘎乱叫的鸭子还吵。这些男的整日说她们女人话多，合该把这些话录下来，再放给他们听。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话多。
吵也就算了，还臭！
汗馊味混着几日没洗澡的酸臭味，再混上牙缝里剩菜剩饭的发酵味，几要将爱干净的周韵臭晕了去。
孙村长见她面色不对，真吃到了苦头，这才缓缓开口：“行了，我们就不跟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计较，出去把门带上吧。”
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周韵翻了个白眼：“我见识再短，也没你□□里那玩意儿短！”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就出了门，没去管孙村长那张乍然憋红的老脸。
屋子里诡异地寂静了下来。男人们要么低头看地上的缝，要么抬头看梁上的裂，只是余光却都控制不住地往那处儿瞟。
真有那么短？
孙村长哪注意不到他们的小动作，气得心窝子都一抽一抽地疼，但他到底人老皮厚，一碗凉水下肚，又恢复了往日德高望重的模样。
“咳咳，钱小六呢？这地早二十年前可是他家的。”方才没仔细看，现在一瞧，竟少个人。
这话题转得硬，满屋子只有门边一米四出头的男人跟上他。
“您说脖溜子？这个点儿，估计还在隔壁村斗蛐蛐儿呢。想等他回来，怕是不知道得等到啥时候去。”
这话说得是，孙村长摆摆手，让他将门合上。
“行了，不管他。大家伙看看，这地想怎么分？”
*
周韵气冲冲地往村口走，倒不是真要给他们摆桌椅，她是去郑婆的小卖部打电话的。
他们找不到丁玲丽，又不是她找不到。
电话响了两下就被接起，周韵听到听筒里传来对面疏远又客气的声音。
“您好，哪位？”
“是丁丫头不？我，周韵。”
“周姨！”电话那头的疏远一下被冲散，“您换号码了？”
“没，我在丽娟的小卖部给你打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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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原来是郑婆的号码。”对面传来“刷刷刷”笔落在纸上的声响，“您可是遇到事了？”
“我没事，倒是你，村里一群不要脸的要抢你的地啊！”周韵说到这就气，“我可是听那些城里人说过，这所有东西都是夫妻对半分的。王老大人没了，这地怎么着一半都是你的。”
“周姨，不止一半。只要我户口还在村子里，这地，全都是我丁玲丽的。”
“啥？”周韵这下是真懵了，咋说着说着，这半块地就变一块了？
电话那头笑了笑：“周姨，咱们现在可都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地之前就是王老大的，他无儿无男，无母无父，除了我，没别的继承人。如今这三十年的承包经营期限没到，这地可不就是我的嘛。”
“户口在村子里，就能分着地？不用离婚啥的？”周韵只听城里人说离了婚，所有东西都一分为二，有人还直接在房子里砌墙，将一个房子分成了两份。
“对，只要户口在，就能分到地。”
“咱们女人也能分着地？”周韵拿着话筒的手在抖。
“咱们女人也能分着地。”话筒里的声音沉稳又有力量，“《妇女权益保障法》第三十条明确：‘农村划分责任田、口粮田等，以及批准宅基地，妇女与男子享有平等权利，不得侵害妇女的合法权益。’”
“三四十年前，‘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就响彻大江南北了。”
周韵眼眶热热的：“这句话，我从来没在咱们村听过。”
“快了。我相信不久，女性与男性平等的新风尚就会席卷全国。到时，我们将踩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同一片空气，享受同一份权利！”
话筒里的女声意气风发，周韵吸了吸鼻子，摸上胸口。
六十多年来，她的心脏第一次跳得那么快。
她忽然想活得更久点了，亲眼看看丁丫头口中的，那个女性与男性平起平坐的美好世界。
*
丁玲丽挂断电话，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文件看了几秒。
起身，走到门外，敲响另一间办公室的门。
“小云，下个月大走访的名单上你帮我加几个村。”
“好的，丁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