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
有金川苏菲亚这个对照组, 金川吉的焦虑一下子变得不可抑制。
他迫切地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但他又实在找不到什么适合的,毕竟在上次“烟1土点心”事件之后, 他好不容易发展的暗线又被一网打尽, 而且现在的东海外松内紧,就像是一张早就织就好的大网, 金川吉的本能告诉他, 不想死就不要靠近。
但什么都不做肯定是不行的,他只能又去找上司坂利家求教。
坂利家现在也是一脑门官司,他之前制定的计划没有一个成功,生存空间也被大大压制。
最近海倭国国王的间歇性头痛越来越严重,听说发作的时候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王室为了保持血统纯正几乎代代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上一任国王在出现幻觉后三年死亡, 现在的主上身体一直很康健, 下臣们以为他至少可以再活十年, 谁知道竟然也早早就出现了病症,看来确定新王继承人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
可海倭国国王本人却并不这么想。
他觉得自己只是生了一点小病, 完全可以通过药物或者秘方维持。为了稳固手中的权力, 海倭国王也不知道打哪儿找来了一名术士, 三不五时就给他配置一些神神秘秘的药丸。
别说,海倭国王吃下之后,病情还真的有了起色。不但幻觉减轻了许多, 而且每天都精神奕奕,半年之后, 奥宫竟然还有两名使女有孕。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海倭民风放荡, 但王室生孩子是出了名的难。
别说国王王后近亲成婚难以生下健康的子女, 即便是送入奥宫中的贵族使女, 怀上身孕的也寥寥无几,所以哪怕母亲只是一名低贱的庶民,身为男性后裔的松依旧可以获得贵族的身份,只是没有其他的兄弟那么受看重而已。
海倭国奥宫的怀孕潮直接轰动了濑户城,也让王位继承人的选择越发扑朔迷离。
松宫被俘,桧木宫失宠,老国王雄心勃勃,自觉自己春秋鼎盛,对于所有可能威胁自己权威的威胁,哪怕是自己亲生的成年儿子都十分忌惮。
现在他又有了新的选择——还未出生但绝对不会威胁到他权力的幼子,这可比私下笼络重臣、野心勃勃的桧木可爱多了。
于是刚刚稳定下来的濑户城再度动荡了起来。极度的威权之下,海倭朝局迎来的大洗牌,外事省和情报部也不能独善其身。
坂利家想要借机向上攀爬,对金川吉的请战自无不应。
他不清楚金川家的内部斗争,还以为金川一郎无论如何都会拉拔一下自己这个成年的儿子,对于仙匀城情报小组也会多加照应。
“你去督促烟1土的事吧。”
坂利家给金川吉下派了任务。
“最近濑户城缺银钱,会有一船烟1土在都德靠港。码头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你要想办法把这批货给尽快给分散送出,我们的活动经费和给主上庆贺诞生的礼物就靠三船烟1土了,一定不能搞砸!”
金川吉领命,并且十分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坂利家见他行动谨慎,心中对他略微放心,又安排了几次押送或是贩卖烟1土的任务,金川吉都完成得不错。
“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坂利家对金川吉赞赏了一番,便很放心地把这条生财线交给了对方,自己回濑户城述职。
没了坂利家的管束,金川吉做起事来越发没有忌惮。
经历过这几次的烟1土生意,他自觉也发现了一些门道,发展一批接洽下线,烟1土买卖干得愈加得心应手。
他开始觉得坂利家过于保守,行事瞻前顾后,明明还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嘛,怎么就不敢做!?
金川吉看得很清楚,他们在都德城做这见不得人的生意也不是全无倚仗,都德知府万庆舟就是他们的座上客,哪次从他们这里拿走的抽头都不少。
既然拿了他们的银钱,那大家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在万庆舟的地盘上他自然要尽量给行方便。比如在码头靠岸的时候,就算超过了预定的时间,但只要码头的卫军不吭声,别人也不会多事到去查看他们运的到底是什么,一船一船的走货实在太保守了。
另外,他还在都德城中发现了清江教的踪迹。
这事别人不知道,但他金川吉是真正和清江教打过交道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其实在都德城中最大的卖家并不是像谢彼得、赵查理这样的富家少爷,而是清江教岐江本教宗!而他们也不是因为坂利家个人的人脉才得到万庆舟的庇护,而是清江教需要烟1土,要求万庆舟在都德港放行,而万庆舟拿走的那些抽头,不过就是雁过拔毛、不要白不要!
看明白了这样的关窍,金川吉仿若醍醐灌顶,瞬间就有了独立单干的想法。
既然不是靠坂利家和海倭国外事部的面子,那他这个曾经和清江教打过交道的“可靠人”,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清江教的上线?金川苏菲亚能够游说海西人进攻昂德兰,他金川吉独霸海倭烟1土生意也没什么奇怪的。
清江教买走了那么多烟1土、控制了不知多少大雍官员,能在都德城做到只手遮天肯定图谋不小。现在大雍和海倭国的关系极差,有海倭国官方背景反而是个拖累,不如他这样无官职的便于隐藏。
这一点金川吉倒是想的没错,清江教的确对坂利家的海倭官方背景有所顾忌。
以前是需要他确保能够拿到稳定且优质的货源,现在有一个同样背景雄厚但却又不出任官方职务的金川吉主动接洽,清江教在考察了一段时间过后,果断地选择改弦易张。
于是金川吉如愿以偿,成为“烟1土贸易”的上线。
和清江教接触久了,他也逐渐了解到了这个教团的一些情况。
比如他们会进行一些神秘通灵的仪式,烟1土就是这些仪式要用到的必需品。教徒们在这些仪式上可以得到神明的预言,这些预言将他们牢牢捆绑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利益共同体,他们甚至坚信教团的大祭司会法术,能够让人起死回生!
事实上,他们现在就在进行一场起死回生的法事。听说这场法事已经进行了好几年,奉上贡品无数,有许多教徒亲眼见到死者的神魂显灵,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金川吉对这些说法半信半疑,但清江教的教团中有很多都是大雍的官员,也不乏地方豪富巨贾,这些人都言之凿凿见到了死去之人的魂灵,而且尸身不腐栩栩如生,这就是神迹!
“此术法若真能大成,那以后吾等也可以死而复生,再也不用担心生死轮转之苦了!”
一位教徒这样对金川吉说道。
“大祭司说也不用等很久,再有半个月大家就能看到结果了!”
金川吉也很想见识一下这神奇的术法,但清江教并不接纳外域人,他也只能想方设法地在外围打探。
他如今已经不能再回去投靠坂利家,毕竟抢了坂利家的赚钱门路,现在对方指不定怎么记恨他。好在烟1土贸易的巨大利益让金川一族愿意给他提供支援。在父亲的帮助下,于是他逐渐打探到一些旁人无法得知的机密。
比如,现在在进行复生仪式的人是在几年前兴福楼事件中被割破喉咙而死的汝阳王,而大雍朝中上下都有清江教的信徒,复活汝阳王是神明的指示,汝阳王天授正统,才是天命所归的大雍之主!
金川吉:……!
刚收到消息的时候他也很震惊,不过细想之下似乎也有些道理。
比如当年大雍皇位继承之争,一个是德高望重的汝阳王,一个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三岁小孩,想也知道肯定是汝阳王更可靠。
可是偏偏,上位的是幼童。
幼童登基之后没两天,汝阳王就死在了兴福楼。他记得父亲说过,当年汝阳王和濑户城的关系十分亲善,论理他们派去的死士无论如何不会击杀汝阳王,被割喉这事就十分蹊跷。
不过当初幸福楼事件的主使是桧木宫手下的新川,新川一族原本就是在大雍坑蒙拐骗起家,他们家与大雍皇室和高官的关系盘根错节说不清,也不排除是借机替人解决后患。
毕竟,后来的新川一族可是为了钱财出卖海倭国的利益,用假的飞羽火1箭1弹害死三条番军团和松宫,说不定一早就被买通了!
金川吉自觉想通了关窍,对清江教的神秘仪式就越发上心。
要真是能把汝阳王复活,那就等于天降神迹、神明显灵,汝阳王做大雍的皇帝简直就是天命所归!
汝阳王能当上皇帝最好,当不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把大雍的朝局搅乱。两个皇帝争夺皇位,不管谁赢彼此间必然出现内耗,到时候拜托父亲再顺势推波助澜一番,只要大雍朝局发生动荡,他们海倭国就有机会了!?
第252章 、
融入一个群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当然拥有和他们一样的信仰。
为了海倭国的未来和主上的大业, 金川吉奋不顾身给自己洗脑,终于凭借着热忱和“钱诚”加入了清江教。
清江教行事诡秘,事事都要故弄玄虚,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至少他的烟1土走私生意比之前顺畅了许多,在都德城几乎不用担心官府的查验。
金川吉心中清楚, 这是因为教团打通了关系。他也乐得为此加大对教团的“贡献”, 要知道他做着烟1土生意可不单单是为了赚钱,能用烟1土捕获更多的大雍官员、捏住他们的把柄,这才是他最大的成就,毕竟这玩意一旦沾上就不可能再摆脱。
就这样,金川吉的胆子越来越大,行事也越发没有忌惮。他之前为板栗家工作的时候对方曾经提醒过他, 大雍现在的枢机权都被放给了卫戍军, 距离都德最近的东海郡, 那个姓崔的郡尉十分不好惹,但金川吉并没听进耳朵。
他已经被同父异母的姐姐刺激到疯狂, 疯狂的想要做出一番成绩, 到父亲和家族面前邀功。而同盟军进攻昂德兰城的消息直接让金川吉血脉上涌, 他决定铤而走险,亲自押送一批“大货”给教团!
结果,就被早就埋伏多时的文琼等人捕获了。
金川吉是受过训练的, 当然不会就此承认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普通的车马商人, 车上的货都是主家托运的, 自己只负责送到之类的云云。
结果谎言很快就被拆穿了。
虽然是异地抓捕, 但文琼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把他的来历查了个底掉不说,还挖到了他加入清江教会、与清江教往来的经过,人赃俱在,金川吉抵赖不掉。
眼看着蒙混不成,金川吉便又生一计。
他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深受清江教义影响的信徒,开口闭口都是神明降世、死而复生,还“不小心”透露了汝阳王即将复活的消息,意图转移注意,祸水东因。
这个办法倒是真奏效了,一个海倭人频繁在都德城活动,还与清江教相勾连,若是因为笃信了对方的交易,将身家捐赠给教团意图“超脱生死”,这事似乎也算说得过去。
金川吉觉得那个年轻的校卫信了,他详细盘问了复活仪式的过程,然后就再也没在提讯室出现过,应该是向他的上司汇报去了。
对了,他的上司就是坂利家说的“阴险狠辣”的崔慎,那果然还是个很有野心的人物,竟然敢冒着得罪谢敏达的风险把手伸到都德城,他就不怕中都郡的官员参他逾越吗?
金川吉在南郡直属军的天牢里琢磨着怎么再把水搅得更混,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得更久些,说不定还能等到父亲的救助。
他现在每天都在盼望东海枢机处的人来提讯他,他可以把假话掺着真话一起透漏给对方,让他们大海捞针一样地去调查,在都德城里搅风搅雨,然后把更多的大雍官员卷进来,混淆大雍上层的视听。
事情似乎是沿着他盼望的方向在进行。之后的日子里金川吉见到了好几位熟悉的面孔,这些人中有的只是与他一面之缘,有的则是他的座上客。当然被押进天牢的时候,这些人无一不对金川吉怒目而视,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见此情景,金川吉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暗暗窃喜。
他咬了不少人出来,看样子那个大雍军卫是上了套,竟然把人都抓进了大牢。
他说的这些人可都不是善茬,各个都是在都德城中有点分量的人物。东海卫戍军越界到中都郡抓人本来就不合规矩,现在又把这么多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早晚谢敏达得跟崔慎打起来。
一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混乱,金川吉就觉得身上的伤口都没那么疼了,每天讯问的时候都神采飞扬,让看守他的军卫都满头雾水。
就这个海倭人是真的奇怪,受了刑反而还笑容满面难不成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天牢里的囚犯也越来越多,但金川吉却始终没等到中都卫戍军前来发难的场景。
很奇怪……完全没有动静。
按说抓了这么多人,其中还有中都卫戍军的校卫和督卫,谢敏达不应该毫无觉察啊!?
而且他的供词中有一大半是说假话,这些被抓来的人有无辜被咬的,一直被关押在大牢中,他们的亲族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大雍人不是最讲宗族名誉的吗?!
金川吉百思不得其解,实在忍不住就跟牢房的偷儿打探。
偷儿是个惯犯,一年中不知道要进大牢几次,消息混得十分灵通。
偷儿不知道金川吉的底细,见他不言不语不算讨厌,也愿意跟他多聊两句。
“彭校卫家中被翻出烟1土,张督卫贪墨卫所建造新宿房的银钱,长兴卫里面不少人都有事,他们放私船进港,干的都是买卖小娘们的勾当!”
大雍禁止买卖人口,所谓的“卖身”大都指签长契,不允许打生打死。偷儿口中的“卖人”可是生死全听主人家,是实打实的黑色生意。
金川吉:!
他是真不知道!
偷儿口中的彭校卫和张督卫,这两人都是他随便编排的罪责,他也就在见过一两面而已,看着可都是刚正不阿的正人君子!
没想到……竟然还都歪打正着了!
金川吉忽然有点恐慌。
也许不是中都郡不想找茬……而是这些被抓进来的都德官商大都不干净,谢敏达想说话都开不了口。
所以……
金川吉连滚带爬趴上墙边的小窗,努力伸着头往外面张望。外面的走廊光线昏暗,但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和咒骂声,竟然关了不少人!
所以……如果这些人都有问题,那这次的事情可就太大了,都德城怕是要变天!
一时之间,金川吉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难怪最近他总觉得那些狱卒看他的眼神不对劲,隐约能够感觉到一丝杀气。如果那些被他随便咬出来的人都歪打正着被发现了罪责,那他怕不是已经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现下他人被关在岐江郡,岐江郡是清江教的大本营,不像东海已经被崔慎经营成了铁桶,想找机会对他下手简直不要太容易。
金川吉一下子就害怕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处在危险之中,对墙外的任何动静都格外敏感,吵得同牢房的偷儿根本睡不着。
睡不着,他就开始跟金川吉闲聊,说一些大牢里的有的没的小道消息。
说来也奇怪,金川吉他听他说话,原本还惶恐的情绪逐渐平稳了不少。这倒不是偷儿的话有什么神奇的功效,而是他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不少牢里的情况。金川吉琢磨了一下,觉得并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发生,渐渐也算安下了心。
直到,万庆舟遇袭。
万庆舟被抓进大牢,着实出乎金川吉的意料之外。
他虽然咬出了不少人,但万庆舟却是一个字都没吐,毕竟这人是真跟海倭国外事省有联系。
万庆舟这条线是他父亲金川一郎亲自经营的。当初金川一郎从海西洲回来继承家业,在濑户城中遇到了受雇于某海西洲大商社的万庆舟。万庆舟虽然没有去过海西洲的,但他一直自诩海西洋行的人,与同样具有海西背景的金川一郎相谈甚欢。
友谊自那时候结下,这中间当然也少不了双方的刻意经营。
后来万庆舟投靠西洋派坐上了都德知府的宝座,金川一郎在都德也出了不少力,这才有后来繁华的“小濑户”。
彼时冯德志是新川的内线,金川一郎联结的则是万庆舟,两家在濑户城互别矛头,金川一郎靠着万庆舟和都德城还隐约占了些上风。
金川吉深知万庆舟的重要性,他来了都德城根本不敢联系万知府,双方原本也不应该又任何交集。
无奈清江教和万庆舟也有关联。金川吉入了教团之后竟然在几次祭典上见到了万庆舟本人。虽然只是远远的看过几眼,但也足够让他心生不祥之感。
他父亲为了保证万庆舟的安全几乎不会直接联系他,所以大概也不知道万庆舟此人竟然勾连广泛,连清江教都敢参加!
那他之前小心翼翼到底是为了啥?!
心中虽然生气,但金川吉还是很有节操,被抓之后虽然胡乱攀扯,但每次都会尽量避开所有能够牵扯万庆舟的人或事情。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结果没想到万知府还是进了大牢。
好在身为朝廷命官的万庆舟就算不认罪,轻易也没人敢对他用大刑,而万庆舟所属的西洋派现在也是朝中阁葵,陈磬钟就算为了派系颜面也不可能不救他!
金川吉为万知府操碎了心,天天盼着西洋派的官僚过来搭救万庆舟。
结果救人出狱的没等到,杀人灭口的倒是紧随而至。
就在万庆舟入狱的第三天,晚饭后不久,金川吉忽然听到铁窗外传来一声哀叫。
“啊——啊——啊——”
他忍不住把脑袋努力的伸出窗外,看到的却是一群狱卒急匆匆抬着担架跑过,声音便是从那担架上发出来的,上面的人他也认识,正式都德知府万庆舟!?
第253章 、
万庆舟死了。
这件事就像一颗飞羽火1箭1弹炸进了黑火油, 让原本就暗潮涌动的大雍朝堂瞬间燃起了滔天烈焰。
烈焰的中心直指东海郡尉崔慎。万庆舟是都德知府,正经的朝廷文官,而且并不隶属于东海卫戍军的管辖之下。
“不管姓崔的之前立下过多少功劳, 收复了多少失土, 朝廷的法令就是法令!谁都不能逾越!”
“李侍郎说的没错!文脉岂能让那些个军伍出身的兵痞压在头上?!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了!”
“都德城隶归中都郡管辖,就算万知县有罪那也要中都卫戍军枢机处调查, 他一个东海卫的手伸得倒是长, 长此以往,岂不大雍都要受控于他!?”
这两日,朝堂上不断有人上凑要求彻查万庆舟案,言说个中定然有大冤情,万庆舟的死因蹊跷,不排除是崔慎挟私报复。
这道理其实说不太通, 毕竟崔慎和万庆舟几乎完全没有交集, 没交集的人更谈不上私底下结怨, 已经身为东海郡尉的崔慎实在没有理由杀掉万庆舟。
“朕就是这么觉得的。”
小皇帝端正地坐在母亲跟前,背脊挺直, 一脸认真地说着自己对于朝局的看法。
这也是温太后培养儿子的一种方式。虽然小皇帝年纪还小, 但身为一国之君他也要履行自己的义务, 每天都要跟着母后一同上朝,下朝后如果有小朝会,小皇帝也要在一旁听奏。
温太后觉得自己的儿子以后要独当一面, 现在就要学会看人察人。听不懂奏报没什么,儿子可以观察, 下了朝她在给儿子细细讲解每个大臣都奏报了什么, 慢慢儿子就能自己体会和揣度底下人的心思了。
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 很重要。
万庆舟一案, 温太后并没有细讲,小皇帝自己就听懂了。
他去东海的时候路过都德城,那是一座和青州完全不同的城市,远远望过去很是有些异域风情。
万庆舟他没见过,不过此人大概的生平他都知道。东海卫上报的枢机密报母亲也给他看了,说起来这万庆舟做的坏事可真是不少,就算不被毒杀将来也是要砍头的。
何况,抓捕万庆舟的密令还是他亲自下的。
“崔郡尉做的很好,万庆舟那人死有余辜。只是未经公审他便这么轻松的死了反倒是便宜,不然定要将他的罪责公布天下。”
说到这里,小皇帝抓了抓头,疑惑地道。
“东海枢机营已经将全案的材料上交大理寺,那些人还有什么好吵的?难不成他们还想替万庆舟翻案?”
“想肯定是想的。”
温太后悠闲地喝了一口香茶。
“当年冯德志已经判了秋后处斩,尚有不少老臣上奏为他喊冤,万庆舟毕竟没有招供没有公审,死人不能再开口说话,他背后的人不但可以放心,还能借着他的死好好闹一场,没有动作才是奇怪。”
“说到底,还是崔慎现在拿出来的筹码还不够沉,让那些人看到了翻盘的希望。”
听母亲这样说,小皇帝也点了点头。
月鹭知县通敌案的事他还有印象,那时候朝堂上吵得不得了,奏折几乎堆满了母亲的桌案。不管大朝议奏什么事,最后都会被那些老臣拐到冯德志案上来,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慷慨激昂,还有几个嚷嚷着要以死明志。
当然,最后也没见哪个真撞柱,东海卫戍军找到了关键证人并搜出了冯德志与海倭国桧木亲王手下大将新川的往来密信,那些跳着脚骂的老臣从此就很少再跳出来说话了。
小皇帝觉得这次万庆舟的事跟冯德志如出一辙,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母后没像上次一样坚定支持东海卫戍军,而是态度有些含混不明。
难道母后不相信崔郡尉和钱郡守吗?
不相信是不可能的,尤其彻查万庆舟与都德府这道密旨还经过了温太后的点头,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今上和太后的意志。
可一反常态,这一次的朝堂官司,太后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立场。她似乎对于万庆舟的案件也有些不确定,态度罕见地有些摇摆。
这就给了隐身在幕后之人好好运作的机会。
之前他们碍于朝堂上的势力分布,一时间也不敢做太多的动作,毕竟冯德志、宋国忠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朝堂上强硬派的势力日渐壮大,甚至隐隐有和西洋派勾连的趋势。
这次万庆舟的死倒是给了他们一个突破的机会。别的不说,万庆舟毕竟已经是个死人,而且在死之前从未招供过一回,崔慎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说出去都不好听。
而且万庆舟死了,上面很多和他有关联的人就安全了。得了安全自然也不吝给万庆舟搏个好名声,甚至能借他的死亡好好打击一波朝中政敌,为自己的派系搏个翻身的机会。
于是很多人闻风而动,朝堂上的争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激烈许多,有人甚至把万庆舟案发散成武将对于文臣的打压,刀锋直指兵部尚书萧卓和东海郡尉崔慎。
在朝堂外,也有不少人开始游说阁葵陈磬钟。毕竟万庆舟名义上还是西洋派的人,万庆舟死的不明不白,说是强硬派打压西洋派也没什么问题。
西洋派中,有不少人开始动摇。
毕竟自从东海郡守钱酉匡横空出世,西洋派在最擅长的领域就再没出过大风头。尤其是东海制药场和北郡黑火油加工场落成,西洋派忽然感觉到自己隐约失去了太后太后和今上恶信任,甚至阁葵陈磬钟推出的大基建计划,就因为东海郡守的反对而一度停滞,逼得陈阁葵不得不亲自游说钱酉匡。
可钱酉匡算什么啊?!不过就是个运气好的关系户,怎么比得了他们从海西学成归来的学问者?!
钱酉匡能讲的不过都是些粗鄙浅显的道理,把这样的人当成问策之士,太后果然是妇人短视!
当然,没人敢把这些话真的放在台面上说,但自诩为西洋派利益共同体的某些人还是被放大了心中早已产生的不满。
论起国计民生难道不是应该倚仗他们这些真正有才学的人吗?他钱酉匡又算哪门子葱?凭什么北郡和西北郡的那些人都信他的鬼话?!难道大雍以后就要被这些不学无术、只会花言巧语的军痞把持了吗?!
偏偏他们心中生气,派系魁首陈磬钟却并无动作。
朝中闹得厉害,陈磬钟却始终不动如山,就算派系内的人过来游说也不为所动,似乎打定了注意跟随温太后和今上的意见。
这可是把西洋派中的一部分人给气了个倒仰。
西洋派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出身中都四郡,毕竟能在这个年代到海西洲游学,家中没些资本只吃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既是乡党也是朋党,甚至有不少人还有论得上的亲族关系,与中都郡有着天然而紧密的联系。
这次崔慎抓捕都德知府万庆舟,算是戳了西洋派的肺管子。毕竟东海在中都看来也不过就是个织布的乡下地方,让东海的土包子来中都耀武扬威,身为中都人的自尊根本不接受。
更别说,还有东海与中都避不开躲不过的竞争。
这些年东海郡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从一个只有织坊的离岛变成了全大雍的工业中心,东海郡府甚至还发行郡府债开办了青州商社,在北郡、西北郡经营的几家场坊都赚的盆满钵满,现在一提起赚钱,大家肯定想想到东海的青州府。
可明明就在几年之前,这个殊荣还是独属于仙匀的,属于仙匀港如云往来的远海贸易货船,属于都德码头川流不息的外客商户。
而现在,这些都是青州的了。
即便是中都郡守谢敏达,面对这样的变化也不是心态如一的,即便他因为救命之恩对钱酉匡本人十分有好感,可是面对中都地位被动摇的现实,谢敏达的心中也难免愤懑郁郁。
所以在其他卫戍军都在拼命和钱酉匡拉关系买装备的时候,谢敏达始终是淡淡的,显得独树一帜的清高从容。
“要沉得住气。”
他对恒阊郡守胡子善叮嘱道。
“越是敏感的时候就越不能着急表露态度。今上和太后还没说话,下面的人再折腾也只不过是拱火。”
“说话?!那母子俩怎么可能替咱们说话!”
胡子善气得一拍巴掌。
“冉家那事儿上,他们也没给我胡子善面子啊!北郡、西北郡、东海郡的兵都杀到我头上了,事后也没看谁给我个解释!”
“就算阊洲冉家有问题,那兵器场不是建的好好的?东海能造火1箭1弹,我恒阊为什么不能造?!图纸有问题大不了我掏钱跟钱酉匡买,怎么我阊洲就不能有造火器的地方,早早就给毁了,当我老胡是死人吗?!”
“我看太后就是想给兵部那些人撑腰,早早就忘了咱们当初拥戴她儿子上位的功劳!”
“早知道得让一群兵痞子骑在头上,当初咱们还不如推举汝阳王!汝阳王老是老了点,但他那点喜好谁不知道,大不了就是多花点银钱上供,也好过受这个窝囊气!”?
第254章 、
“住口!”
谢敏达喝道。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狠厉, 吓得胡子善噎了一下,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巴。
他也发觉自己这话说的很危险。
不管今上登基的过程是得到了谁的支持,现在坐在皇位上、头戴冠冕的人才是大雍的主人, 他们都是主人的下臣。
下臣决定主家的命运, 说出来这就是大逆不道,是要 被杀头的!
但胡子善打心眼里觉得不服。
皇帝的宝座就一个, 但封家也不是只有今上才有资格登基, 要不是有了他们中都郡的支持,封禾那小儿能不能活还在两说呢!
当初他们中都四郡态度鲜明,出钱出力,这才击败了由南部诸郡支持的汝阳王。
不然单靠萧卓那个穷光蛋……会打仗有什么用?登基上位不用花钱的吗?!
早知道封禾是这个态度,那当初不如跟南部诸郡联合对抗北郡、西北郡,断了北部的军饷军资供应, 他倒是想看看北边的那群军痞能坚持多久!
谢敏达叹了口气, 觉得心力憔悴。
他如何看不住胡子善心中的所思所想。
事实上, 自从东海钱酉匡发迹以后,中都四郡像钱酉匡一样想的人绝不在少数, 甚至连他自己有时候都会有觉得意难平。
凭什么呢?
今上登基之前, 全大雍最富庶的地方就是中都郡, 仙匀港是大雍最重要的远海贸易码头,每天吞吐的货物数量惊人,几乎可以和海西州的托特亚姆港相提并论。
中都四郡也是朝中财税的主要来源, 从仙匀港和都德港远远不断流入的金钱供养着大雍的那些军卫,那他们中都四郡得到尊重和优待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结果怎么样?
中都四郡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东海压过了风头, 现在好多商船首选青州港, 就连海西州谢家的钢铁场也从都德迁到了青州, 这就是天家给的优待?
其实谢敏达也知道, 东海崛起和朝廷的扶持没有太大关系,钱酉匡依靠的主要是青州冉氏的冉七郎。
冉七郎是不世的天才,是东海工业化的真正核心,但钱酉匡有魄力会看人也是事实。
谢敏达有时候自己也会琢磨,如果当初冉七郎是在自家地界上,那他能不能和钱酉匡一样,给对方那么多的信任。
闲来无事,午夜难眠,他也推演了很多次,每次的结果都是不可能,他永远做不到钱酉匡那样,因为一张图纸或是一个发明,就给与冉七郎倾尽全力的支持。
中都郡的场坊很多,能赚钱的产业也很多,大的有丰海船行,小的还有各式各样做远海贸易的小作坊,真正赚钱的大头还是海贸。
冉七郎刚起步时的那点资本,在中都郡守看来也不过就是个有些趣味的小作坊而已,肯定谈不上重视,更别说掏腰包支持了。
等冉七郎做起来了,以中都郡这错综复杂的环境,多半会有人暗中眼红,想方设法的下绊子搞图纸。这种事谢敏达见得简直不要太多,卫戍军的郡府的,财帛动人心,只要不过分,他一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轻易有动作。
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牺牲了原场主的利益,但却能带起一个新行当的发展。赚钱办场嘛,谁办不是办,左右都是在给中都郡创造收益,差别就是一家多赚还是多家少赚,谢敏达从不在意。
所以中都郡注定出不了冉七郎。
没有冉七郎这定海神针一样的带动,仙匀也好都德也好,永远无法成为现在的青州。冉七郎只有在东海郡,在钱酉匡不循常理的主政模式中,才可能成为东海的工业之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想通了关窍,谢敏达心中的郁结也散了许多。
那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就越发不如从前,很多事情他都感觉到力不从心。
也许是他的虚弱被周围的人捕捉,原本一直保持一致口径的其他三郡郡守也开始隐约动摇。动摇是从他病重将死的那段时间迅速显现,但罅隙的诞生却远远早于此,也许在兴福楼事件之前,在汝阳王和今上的皇位之争开始以后,祸根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埋下。
到了如今,万庆舟案发导致崩裂已经不可避免。不管万庆舟如今是死是活,但他犯下的罪责一旦查实,中都四郡怕都要变天,所以必定要有一番挣扎,谢敏达对此心知肚明。
他有心修补,无奈已经无力回天,只能对追随自己多年的胡子善谆谆提点。
“山雨欲来,行事必须越发谨慎小心。今上和太后天命所归,朝权稳固,以后那些话千万不要再说了。”
胡子善也是一时脑筋发热,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知道自己这是犯了大忌。
谢敏达见他脸色不好,微微叹了口气。
“你平时多留心些,远着点薛鹏(蓟南郡守)和王耀宗(宁德郡守),那两个老家伙怕是已经有了外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惹出事来,你别被他们当成木仓使。”
胡子善追随他多年,又不是个脑子灵便的,谢敏达对他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丝毫不加掩饰。
以前他这样说话胡子善都会听,但今天胡子善虽然人在点头,但眼神明显充满了抗拒,似乎对谢敏达的话不以为然。
见此情景,谢敏达心中便是一沉,心知自己这番话怕是要白说。
一阵无力感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谢敏达从未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好多事都开始失去掌控,力不从心。
他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人心已散,再说只能是伤了彼此间多年的情分。
就……顺其自然吧。
从那一天开始,谢敏达开始以身体状况不佳为理由,谢绝了大部分的社交活动,并且严厉约束起家人。
他这样的举动令很多人不解,其中也包括了他的亲生儿子。只是谢家大公子平日便是在父亲的威权下长大,轻易不敢忤逆谢敏达,被狠狠骂过倒也算是乖巧,闷在家中不敢惹事。
但其他人就没他这么听话了。
谢敏达一直是中都四郡的魁首,余下三郡郡守唯他马首是瞻。现在都德知府万庆舟死在岐江城的大牢中,谢敏达不但不为下属讨个公道,反而关起门来做了缩头乌龟,很快便引发众人的不满。
再加上朝中对于此事的浪掀得愈来愈高,太后和今上的态度似乎有些摇摆,这让旧儒派和西洋派的部分人似乎看到了翻盘的希望。
这是一次机会。
很多人都蠢蠢欲动。
毕竟从今上登基开始,朝堂中的势力分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居高位者不甘心就此失去权势,自然要借着这次机会搅风搅雨,最好能重新洗牌。
局势开始混乱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高文渊提着一个箱子走进了冉昱的小院。
这箱子似乎十分沉重,他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
这里是远离陆地的龟背屿,也是大雍第一个通电的实验区,每次上岛高文渊都有种进入异世界的错觉。
“为什么要着急?”
冉昱转回身。
二十三岁的青年个子长高了不少,容貌却越发清秀淡雅。他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青色似乎是最适合他的颜色,衬得他如玉造的一般。
高文渊晃神了一瞬间,仿佛混蛋小表弟一夜之间便长
大了,心中颇有些复杂的滋味。
不得不说,崔三那混蛋是真会养人。外面的风暴几乎要闹得天翻地覆,这龟背屿上依旧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半点都不受干扰。
但他不相信小表弟不知道。
“崔三的处境不是很好。”
高文渊直白地说道。
“旧儒派和西洋派的一部分狗腿子已经暗中联合,参他疏漏之罪。今天的朝会上陛下已经暂免了他东海郡尉一职,要他自肃并交出指挥权。崔三现在是白丁一个,但这事还没完,杜文晖亲自操刀要查他谋害朝廷命官,构陷污蔑之罪,看样子那老货是要报夺权之仇了。”
“噢。”
冉昱点了点头,举着一把小扳手加固面前的精密机关,面对表哥的快报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别搞了。”
高文渊一把夺下表弟的扳手。
“你怎么就不着急?你不怕崔三这回被人搞死?”
“他被人抓住了把柄,那些人不会放过他的,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不能翻身,不能翻身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死人才永远不能翻身!”
他顿了顿,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
“那个傻瓜,平时就跟他说不要锋芒太露……现在怎么样?满朝文武竟然每一个人替他说话的!”
“陈平也好萧卓也罢,一个个都跟死了一样!还有钱酉匡,你说我们对那个胖子也算是不薄了吧?那胖子竟然称病不起,简直不是个人!”
噗嗤——
冉昱忽然笑了。
他在高文渊匪夷所思的目光中,笑得格外欢愉。
“你……你不是疯了吧?”
高文渊皱眉道。
“没有。”
冉昱笑着摇头。
“我只是没想到阿元竟然这样关心三哥,我以为你们的关系并不好。”
“也不算什么关心……”
高文渊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只是看不上那群人欺负人,毕竟都是家……”
说到这儿他忽然觉察到什么,黑着脸听停了口,然后又不甘心地追加了几句解释。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上崔三这么窝囊,这缩头王八当得我快要认不得他了!”?
第255章 、
高文渊义愤填膺地喷了一通, 觉得自己心里堵的那口气舒坦了不少。
他说话的时候冉昱就在一旁笑着听,传统的青衫背后是明亮的灯球照明,以及受电驱动、正不停运转的齿轮和传送带, 看上去颇有种时空串联的错位感。
“既然你都说这不像三哥的作风, 那也许三哥另有想法也说不定。”
听他这样说,高文渊马上眼前一亮。
“果真是这样?!”
他其实来找表弟, 想听的也不过就是这句话。
崔三那缩头王八, 嘴巴闭的比蚌壳还严实,他要是不想说,就没人能从他那儿打听出一个字!
高文渊其实也在猜测崔慎有别的安排,毕竟现在这状态实在不像那老阴人的风格,他决计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任人构陷。
崔慎跟他不说, 但他不可能完全不给冉小昱透消息。虽然冉小昱也不是多嘴的人, 但只要看他现在这副淡定从容的状态, 高文渊心里就有谱了。
“所以果然那家伙是有后招吧?钱胖子和陈平都在给他打配合……唔,也许还有萧尚书?”
说到这里, 高文渊蓦地“啧啧”两声, 一脸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
“可怜啊可怜, 萧大少爷是真可怜!他爹他哥搞花哨,这么多人就是都没人提点他一声。听说萧烈成那小子最近蹦着高的要求从北境调回京城,说要给亲哥伸冤昭雪呢!”
唔……
冉小昱有点心虚地别开眼。
他也忘了阿成啦。
不过……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他这不是还在东海龟背屿嘛……原本就不方便随便和外面联系, 现在输变电的实验正在紧急关头,每一步都要花费很长时间, 忘记外面的朋友也很正常……
再说, 萧尚书不是也没点拨阿成吗!?也许觉得阿成这样的反应才最真实可信, 说不定是迷惑对手的一记策略呢!
总之, 把倒霉蛋萧烈成当成工具人这事,冉小昱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有责任的,嗯,他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担当的渣男,眼中只有他改款中的内燃车,以及各种研发中和计划中的用电设备。
阿成失去的不过是眼泪和真情,要是耽误了岛上的大事,大雍失去的可是开启电能时代的先机,孰轻孰重?!
不过听说了这件事,冉昱还是很为三哥赶到高兴的。
三哥母族断绝,萧卓和萧烈成应该算是他仅有的血缘亲族。出于家族利益的考量,萧尚书这辈子应该是不会公开承认和三哥的关系,但萧烈成能够在此刻挺身而出为长兄说话,这无疑是大大拉近了双方的关系。
虽然知道真相以后阿成肯定要大发雷霆闹一场……不过不管怎么样,三哥能多个亲人,阿昱只会为他高兴。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文渊问这句话的时候也就是随口而出,根本没指望得到认真的回答。
毕竟这事涉及到崔慎的大计划,冉小昱也未必能全盘知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说。
可偏偏,冉昱说了。
“都是为了引蛇出洞。”
冉昱转过身,继续调整略微偏离的齿轮和传送带。
“先帝一朝埋下来的很多隐患,今上和太后想要一次清理。毕竟现在海西洲在打仗,是难得能够休养生息的机会,太后也不想再让那些人从中使绊了。”
“不论是旧儒派还是西洋派,从一开始就混了很多不必要的杂质。这些人平时会隐匿立场和身份,轻易不会表露自己的态度。为了能够把这些杂质从正常的机体中分离,我们需要一个药引,三哥就是这个药引。”
“三哥和东海郡一样,都是突然发迹的。东海的崛起难免会伤到某些人的利益,三哥得到枢机调查权也是一样的道理。”“但三哥也不是全无根基,至少在很多人看来,他是陈侍郎一手破格提拔起来的,背后还有亲父萧尚书,他天然就归属于强硬派,打击他就是打击萧尚书,这也符合结党营私之人的思维惯性。”
“三哥前段时间大力整治枢机案件,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者,这些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他成为药引最为合适,比钱酉匡更有药效。”
“现在的隐忍不过是给药锅再添一把火,等真正的顽疾露头后一网打尽,这样才能真正治病。”
他一边说,高文渊一边眉头紧皱,脸上满是不赞同。
“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些。”
他难得露出了肃重的表情。
“这些都是崔慎告诉你的吧?属于行动机密,就算是我你也不应该说。虽然我暂时不会离开龟背屿,但这个时候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万一有人用什么手段传递消息怎么办,现在有电波台也不是做不到,除非……”
“除非我说的事情已经全部发生完毕了。”
阿昱微微一笑,打断了阿元表哥的碎碎念。
他转头看了眼墙上的黄历,喃喃地道。
“应该已经结束了,那些挑梁小丑,现在三哥应该都收网完毕了。”
高文渊不知道“收网”具体收的是什么,但他也不打算再继续追问,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就麻烦了。
在海西洲混了这么多年,他高少爷也是很有节操的,该懂的规矩都懂。
他转而说起了昂德兰城被攻陷的事。
“是拉西亚和卢克索联军,另外据说还有部分海倭浪士的身影,他们袭击了昂德兰商会的底下金库,运走了里面全部的黄金库存,并且烧毁了商会总部。”
“所有留在昂德兰城没能及时撤出的商会成员都成了俘虏,萨巴诺茨向他们的家族要求了巨额赎金,但目前只有三个家族给付,余下的都在观望。”
“我来之前,收到了金弼发来的消息,说萨巴诺茨已经处决了一批拒绝支付赎金的昂德兰商会长老,三个交纳赎金的人都被释放,现在他们已经前往米列颠避难。”
“现在商会内部出现了争议的声音,但大部分人对于同盟军的行为非常不齿,米列颠摄政王接连发出两封措辞严厉的声明,指责萨巴诺茨和安提涅尔二世是疯狂的强盗。”
“卢克索女王今天上午发出了一封公开信,主旨就是昂德兰商人在海西洲四处放贷,利滚利之下民不聊生,国家辛苦积攒的财富都被这些高利贷商人掠夺,所以这些人都是小偷。”
“她还公布了新的法律,任何高利贷行为都会被认定为盗窃,并且还为几名高利贷商人举行了公审,要求他们缴纳巨额罚金。”
听到这里,冉昱一脸疑惑。
“直接改法定罪就可以吗?追溯到法律修改以前的行为?这情理和法理能说得通?”
听他这样问,高文渊点了点头。
“要是真对昂德兰商会,这事还真有可能说得通。”
“阿昱没到过海西洲,不知道昂德兰商会的利钱有多重。”
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自己当年第一次拿到远海贸易许可证,为了给表弟采购钢料而不得不跟商会借款,抵押上全部身家的事。
冉昱听得瞠目结舌。
他之前跟北郡钢铁场买过制作连发木仓的钢料,对于国内的钢铁价格还是有些估量的。如今谢氏钢铁场已经落户青州,大雍的钢铁供应十分稳定,成本也降低了不少。
但他真心不知道,原来在青州兵器局建立之处,他的阿元表哥差点落到破产的境地!
“也幸好你们发现了磺胺,有了磺胺我也不着急还款了,还能跟他们讨价还价。”
高文渊对此倒是完全不在意,一脸轻松地继续说道。
“但是你看,我可是正经的商会会员,依旧要承担如此可怕的高额利息,其他的人恐怕更加难以负担,会赖账简直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我在神学院的一位老师就曾经跟我私底下说过,哪有收钱把人往死路上逼的干法,人家要是左右都是个死,为啥还要还你钱,昂德兰商会那群老秃鹫迟早要被吊上绞刑架。”
“现在,果然应验了!”
吁——
冉昱常常吁了一口气。
要是像表哥说的那样,那么昂德兰商会垮得还真不冤,怎么可能手无寸铁单纯依靠一直契约跟手里有木仓火炮的人谈判,商会长老未免有点太天真了吧!
高文渊看出了他的疑惑,继续解释道。
“也不是天真。”
“昂德兰商会能屹立至今,自然有他们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会很早就选定中意的贵族进行接触,资助他们一步步登上高位,然后用各种方式培养他们的贪欲,捆绑他们与商会的利益。”
“这种方法在大多数时间都是好用的,毕竟贵族也是人,只要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也不会太考虑别人的死活。可是偏偏商会这次碰到的是萨巴诺茨,一个有狂躁症的拉西亚贵族,从一开始商会就没把他列入接触范围,他的上位完全就是一场巧合。”
“商会曾经竭力想要纠正这一个巧合,但几次失败后反而惹恼了萨巴诺茨,让拉西亚与昂德兰彻底断了联系。”
“之后再有海倭国从中搅和,海倭国应该是不想偿还欠下的巨债,所以才会游说海西洲的贵族们集体对昂德兰商会赖账。”
“你看着吧,这才只是个开始。现在好多贵族还没回过神,等他们看到了赖账的好处,昂德兰商会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256章 、
海西洲大洗牌的结果暂时还看不到, 但大雍的朝堂斗争却因为一系列事件而加速进入到尾声,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并极其戏剧化的方式。
九月十六,蓟南、宁德和衡阊等几位郡守联名上书, 要求朝廷彻查万庆舟之死, 严惩戕害同僚的凶手。
九月十八小朝会,枢机厅指挥使杜文晖上报枢机案件调查情况, 在奏报中阴阳怪气地点名东海卫戍军逾矩夺权, 多次插手并干预枢机厅调查案件,东海郡守崔慎更是利用手中权力对持异见的官员跟踪监视,公权私用打击报复,气焰极其嚣张。
九月十九大朝会,以吏部尚书周信、工部侍郎桂文武为首的一部分老臣纷纷出揍,厉陈东海郡守钱酉匡、东海郡尉崔慎的种种逾矩之举, 声称二人履职不合朝规、行事祸乱朝纲、意图颠覆正统, 反正怎么严重怎么骂, 俨然把东海郡打成了祸害大雍的根源。
几次三番下来,太后和今上的态度已经出现了摇摆。再加上宫中有人时不时进言吹风, 旧儒派和西洋派的联盟似乎看到了希望。
终于, 十月初一, 今上下旨令东海郡尉崔慎暂停职务,闭门自省。圣旨还没出皇宫,旧儒派众臣便一片欢腾, 京城几家有名的酒楼的包厢都被定下,俨然已经获得了胜利。
唯有旧儒派的魁首吏部尚书周信, 脸上不见半分笑容, 甚至眉间还隐约能看到一丝焦躁。
“不怪说最毒妇人心, 那妇人还真有几分果决, 知道断尾求生了。”
一旁的杜文晖晃了晃茶碗,眼中闪过一抹不以为然。
“岂止断尾,她这是自斩左膀右臂!”
“东海卫戍军一系是她的倚仗,没有陈平和崔慎她很难插手军中。崔慎这些年替她做的脏活也不算少了,说断就断说扔就扔,怕是要寒了旁人的心。”
“哈,我看她也是没办法了,毕竟万庆舟死了,朝中异议的声浪太大,就算是太后也不能不考虑清流的意见!”
说话的是工部侍郎桂文武,他还记恨着当初在小朝会上温太后让他丢脸的事,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快意”。
“妇人就是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牝鸡司晨……”
他嘟嘟囔囔地念叨声被周信打断。
“万庆舟真的死了吗?”
周信看向杜文晖。
杜文晖一愣,点了点头。
“应该是死了。”
“什么叫应该!?”
周信有些暴躁地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然后蓦地回头。
“活就是活,死就是死,生死之间岂能模糊?!”
“是死了!”
杜文晖连忙应声。
“虽然不是我们的人下的手,但我们的人见到了万庆舟的尸体,没有呼吸,之后还被仵作验看,确认是死了没错!”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原本我们也准备那日动手的,但不知道被谁抢先了一步,万庆舟已经被抬出了大牢。”
“万庆舟那人原本交往的人就很驳杂,他和海倭国和马腊达人都做生意,只要给足了银钱什么都敢干,估计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想让他死的人也不少。”
“他死了,正好顺了我们的计划,还不用被牵扯到命案,这就是天意啊!”
天意?
周信皱眉。
一开始他也是这样想的,毕竟他们也准备对万庆舟下手,万庆舟那人知道的实在太多,又在都德被崔慎抓到了把柄,必须尽快处理掉才安全。
但人没死在自己安排的计划中,这一点终究让人不大放心,更别说最近一段时间萧卓和陈平反常的安静,在他们对崔慎和钱酉匡穷追猛打的时候,这两人竟然全无反应,也半点都没有出手拯救的意思,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周信官居吏部尚书,其权力位次仅在陈磬钟之下,轮资历陈还要避让他三分,自然不是轻易能被糊弄到的。
他一直在怀疑,萧卓可能还有后手。
现在对于崔慎和东海卫戍军的所有指责都建立在万庆舟死在岐江城的大牢这个前提上。
岐江城后期被归属东海卫管辖,虽然万庆舟决计不可能是崔慎杀掉的,但他有监管不当的责任,揪着这一点打他没办法脱身。
“人呢?”
周信转头,视线对上杜文晖。
“你说你的人看到了,那人呢?”
“人在京城。”
杜文晖会意,马上招呼来一个亲卫吩咐了两句。很快,一个身形猥琐的男人走了上来,如果金川吉在现场一定能认得出来,这正是和他一个牢房,“消息十分灵通”的那个惯偷儿。
如今他洗干净了脸,虽然依旧是貌不惊人的模样,但却比之前在牢房里的时候精神了许多,一上来就跪下给周信磕头。
“相爷。”
“万庆舟死了,可是你亲眼所见?”
惯偷儿又磕了个头。
“我那日先是见到万庆舟口吐白沫被狱卒抬走。之后牢里的狱头便安排我和几人抬着尸体送去义庄。我确认过的确是万庆舟,而且摸上去已经没了气息。”
一旁的杜文晖和桂文武都松了口气,觉得这事已经十拿九稳,只有周信依旧不放心,继续追问道。
“你去抬尸?为什么让你去抬尸?他们是不是怀疑你了?”
惯偷一听这话连连摇头。
“不不,不是他们让我去的,是我想办法自己混进去的。”
“我在岐江城经营多年,也积累了许多人脉关系。那日我发现被抬走的人是万庆舟,我心中便起了疑心,马上想方设法动用所有的关系混进了杂役的队伍,因为我经常出入牢房,那些狱卒也不太防备我,就允了。”
他说的万分艰难,其实过程却远比他描述的简单。
其实那天万庆舟出事以后,大牢内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许多被关在监房里面的囚犯都认得万庆舟,惊叫声、呼救声不绝于耳,搞得狱卒也有些手忙脚乱。
和惯偷一个监房的金川吉是重点囚犯,第一时间就被东海卫戍军枢机处的人押了出去,剩下个惯偷儿没人关注,没过一会儿就有狱卒过来挨个监房喊人,挑了几个轻犯去服杂役。
惯偷儿就是这样被挑中的,但面对周信的问题他不可能如实回答,说实话只会让上面的人怀疑他的忠诚。
所以他尽量说的艰难,说得复杂,这样这群老狐狸才会相信。
果然,听了他的讲述,周信像是放下了心,屁股终于能够安稳地坐在椅子上了。
他挥手让惯偷儿下去,自己端着茶碗凝神苦思,一遍遍梳理着整件事中的每个细节。
看起来并无纰漏,但不知为什么……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也许是太后和萧卓的态度,真的舍弃崔慎,断尾求生了吗?
若真是这样,周信倒有几分佩服那妇人的果决。
发现已经无法脱身,当断即断,哪怕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干将也能舍弃,绝对不让自己和儿子沾到一丁点脏。
可惜……可惜啊,可惜温梦璇投成了个女儿身。
不然就凭这样的手腕和决断力,做个权臣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的确是可惜。”
杜文晖听周信念叨,还以为他在可惜之前的计划,马上顺着这个话茬说道。
“我还以为那妇人舍不下呢!”
“如果当时她执意要袒护崔慎,为东海卫戍军开脱,我们就可以借此安个任人唯亲、祸乱朝纲的罪名给她,把萧卓也一并牵扯进来,逼她退回后宫。”
“朝政原本就是郎君们的事,妇人根本不配站在勤政殿上!”
这话说的十分大逆不道,但却是在座几人的心声。
原本以为扶持一对孤儿寡母上位,前朝重臣理所应当摄政辅政,有什么事还不是他们这些老臣说了算,那对母子不过就是个负责盖印的傀儡。
结果温梦璇上位后,先是依靠西洋派陈磬钟稳定了朝局,打击了旧儒派的高涨气焰,然后又借月鹭岛、东海前郡尉宋国忠等一系列案件扶持强硬派,握紧军权并进一步压缩了旧儒派的生存空间。
在万庆舟案发以前,旧儒派的老臣被那对母子逼得闭门的闭门,养病的养病,几代积攒安插下来的人脉几乎消耗殆尽,不得不龟缩在朝堂一角,隐匿存在。
“朝中的那些人怎么说?”
周信问桂文武。
桂文武忙奉上一叠书信,都是中都系大小官僚奉上的投名状。
西洋派的魁首陈磬钟在家养病,有消息说他害怕受万庆舟的牵连,已经有请辞回家养老的想法。
西洋派一直是陈磬钟单独主持,其下虽然也有好几位干将,但大都各自为政,没人能够统领全局,故而陈磬钟要退,西洋派中立刻发生了分裂。
有部分人早有异心,干脆借此转投旧儒派,其中就包括宁德、蓟南等郡的郡守。
周信翻了翻,觉得很满意。
“谢敏达和陈磬钟那两只狐狸,见事情不好就想抽身,只要他们不碍事,一时半刻也不急着动他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当着其他几人的面,点出了一个名字。
“倒是那个冉昱,冉七郎。”
“他就是东海的神魂。一旦东海卫戍军易主,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换我们自己的人顶替上去,千万不能让萧卓把人弄去北郡了!”?
第257章 、
眼馋冉七郎的人不少, 以前碍于有钱酉匡和崔慎挡在前面,根本没人能下得进手。
现在崔慎被停职自肃,钱酉匡王八一样躲在青州不敢吭声, 某些胆大之流便觉得找到了机会。
内燃车场、火药坊、化肥场、造氨工场。
哪个都好, 只要能抓住一个半个,就足够自家子子孙孙安享富贵, 财源滚滚无穷尽了。
财帛动人心, 有人蠢蠢欲动,朝着东海伸出了罪恶的爪子。
崔慎倒了,很快就有人在朝会中提出下一任统领东海卫戍军的人选试探,当时太后与今上并未反对,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崔慎。
这等于在原本已经沸腾的油锅中又投下了一枚飞羽火1箭1弹!
都知道东海是大雍的工业中心,青州城繁华富庶, 东海卫戍军兵强马壮还不缺粮饷, 装备堪称大雍第一豪强, 这换谁谁不眼红?!
事关自己的利益,许多自认为有希望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卫戍军的任免是兵部的权力范围, 可眼下萧卓因为崔慎的事避嫌不管事, 陈平害怕被牵连一直默不吭声, 很多人便转而投靠了风头正劲的吏部尚书周信。
吏部嘛,管理人事升迁贬免,原本就是最有权势的地方。
吏部尚书周信乃是三朝元老, 号称“朝堂不倒翁”。
不倒翁果然不倒,虽然在今上登基之后半年即称病告假, 还上书了告老请退的奏本。但奏本并未得奏, 今上和太后还遣派了宫人过府探望, 赐下滋补药材, 给人心惶惶的旧儒派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现在,东海郡尉的有了缺,有心补任的人不少,但每一个能让周信完全满意。
毕竟崔慎在东海是干的真心不错,不单单把东海线的所有缺口都补得完满,还隐隐将大雍的海域外扩,这在某种程度算是开疆拓土的功劳,想寻个能和他一较高下的几乎不可能。
而且东海是大雍的工业重镇,各方势力都想进入,他身为吏部尚书,选进去安插的人必须要拿得出手,不然会被人抓住把柄。
此事周信有些犹豫不决,也牵制了他不少精力,导致朝堂风向发生些微变化的时候,他都未能及时觉察。
十月□□朝会。
一直默不作声的兵部尚书萧卓忽然出班奏报,推荐北郡卫戍军副将冯应龙为东海郡尉人选,并提出调其子萧烈成转任东海茂头卫所督卫,兼海巡枢机营卫官。
一石激起千层浪。
论资历,冯应龙任职北郡卫戍军副将多年,的确可以升任一郡郡尉。萧卓升任兵部尚书后,冯应龙一直以副将代郡尉一职,行事谨慎周密挑不出大错。
萧烈成虽然年轻,但却在收复江北矿区及海叶湖之战中立下不少战功,有实打实靠着自己搏杀出来的军功傍身,升职督卫执掌卫所也并不出格。
问题就在于这两人都是萧卓的嫡系,一个是追随半生的心腹,一个更是独子,这摆明是萧卓扶持北郡势力接手东海。
其实大家心中都明白,要不是东海郡尉崔慎和萧尚书的特殊关系,两父子又是一模一样的独狼性格,朝廷根本不会放任东海卫戍军做大。
但崔慎毕竟和萧卓不是一条心,现在萧卓想把北郡的触角延伸到东海,这事就不能当做没看见了。
于是朝堂斗争的焦点再次转换,萧尚书这次成了出头的汆子,被一众文臣围着喷。
文官骂人,那真是几大篇都看不到一个脏字,偏偏骂的你心中憋屈,脏水一盆盆,哪儿难受就往哪儿戳。
见自家老大受辱,火爆脾气的武将岂能忍,纷纷站出来仗义执言。
武将嘛,骂人肯定是骂不过文官,而且朝堂也不允许动手打架。但这并不妨碍散朝以后私下里动手。一时之间,京兆尹收了不少扭打互殴的案件,偏偏受害人还都被套了麻袋看不到人,也是头疼不已。
就在朝堂内外混战渐酣之时,一直缩在青州当王八的钱酉匡忽然给京中发了一封紧急奏报。
谁也不知道这封奏报里到底都写了什么,但就在奏报入京的当晚,一直沉寂的陈磬钟,陈平,以及近期“风头正劲”的萧卓纷纷入宫,小议事厅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
当这几人的内燃车驶出宫门,冥冥中,大雍的朝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当时还在梦中的人们根本感觉不到,要等到天亮以后军卫抄家,才会彻底觉察。
龟背屿,新元商社电能实验间。
陈颖达推开门,看到和冉昱对坐喝茶的高文渊,和高少爷打了个招呼便递给冉昱一个信封,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他怎么那么着急?”
高文渊奇道。
“他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九凌城等着入学吗?怎么还在龟背屿没走?”
“现在朝局动荡,墨宗大学院今年的入学式暂时退后,郑院长要求生员自行修习一个月再前往九凌城。”
冉昱随手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纸。
这是从京城发来的短波电报,他看了一眼,便随手递给了高文渊。
“我?能看?”
高少爷受宠若惊。
他昨天上岛的时候还忧心忡忡,听了表弟一席话之后安稳了不少,但还是对京城朝堂上的局势心里没底。
因为自觉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秘密,高少爷决定把自己封锁在龟背屿上一阵子,这是他在龟背屿上住下的第二天,没想到竟然获得了观看密报的权限?
“能看。”
冉昱失笑。
“没什么不能看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儿,现在青州的报童应该已经满街乱窜卖报纸了。”
高文渊将信将疑,接过纸迅速扫了一眼,然后眼睛就瞪大了。
“崔三……崔三把清江教的老巢给端了?”
“里面发现大量从海倭国偷运进来的高纯度烟1土,还有……诈死的汝阳王?!”
高文渊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岛上水土不服,都看到幻觉了。
“诈死的汝阳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汝阳王不是在兴福楼就被南岛海寇抹了脖子了吗?”
“那应该不是汝阳王本人。”
冉昱双手托着下巴,兴奋地跟表哥分享这一次的惊天大八卦。
他憋好久了,就因为三哥和钱胖子没动手,他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只能默默在脑内小剧场撒泼打滚。
“这事儿说起来还是谢彼得的功劳,他在大牢里犯了烟土瘾,三哥便顺藤摸瓜发现了万庆舟跟海倭人和清江教的勾当。”
“万庆舟是个枢纽,他跟双方都有往来,三哥抓到的那个海倭人叫金川的就是他的上线。万庆舟从金川那里搞到了不少1烟1土,金川通过他勾搭上了清江教的岐江总坛,他们想要假借复活仪式让汝阳王再度恢复身份,顺便给自己做个天命所归的噱头,证明汝阳王上位的正当性。”
“三哥带人杀进清江教的时候,汝阳王正在密室里面吃水果,刚被揪出来的时候他也是一脸懵,后来又开始摆谱,说自己是皇亲国戚,正经的宗室长辈,要三哥上奏朝廷以亲王礼迎他回京。”
“他说他自己是被挟持的,一切都是清江教的阴谋,他被困多日也不见卫军来救,不得已才配合清江教装神弄鬼。”
啊……?!
高文渊听得一脸匪夷所思,怔愣了半响才回过神,神游一样地问道。
“所以,所以崔慎他……他把汝阳王迎回来了?”
“怎么可能。”
冉小昱嗤笑一声,毫不掩饰地嘲笑表哥的天真幼稚。
“怎么可能迎回来个汝阳王呢?汝阳王明明早就死于兴福楼事件,是被海倭国刺客残杀而亡,汝阳王妃和宗室都验明正身,怎么可能他说自己是真的就是啊?”
“他只不过是一个打着汝阳王的旗号,和反贼清江教勾结骗钱的冒牌货罢了!”
“没想到还真有人上当了,跟着一起瞎起哄,还结党营私,密谋要搞什么神兆,借着清江教动摇今上的根基。”
冉小昱掰着手指,点出了一连串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高文渊听得出,这些应该都是朝中的高官,有几个最近十分张扬,经常出现在各种社交酒场中。
高文渊:……哦吼……
他其实觉得那有可能真是汝阳王,毕竟那些加入清江教的朝廷官员也不是傻子,死而复生这种事,如果不能验明正身,其实很容易就会被拆穿。
汝阳王返生是个吉兆,将来多半是利用这事做文章,助力皇权更迭,到时候汝阳王这个“死人”一出现,必然要引来其他阵营的疯狂攻击,假货瞒不过去的。
只可惜他功亏一篑,还没等到“天降神迹”就被拆穿了把戏。崔三多阴险个人,他说是假货……那就真是个假货了。毕竟死而复生是个骗局,天下百姓都知道汝阳王死在了兴福楼,骗子说出来的话哪有个准儿?
所以嘛,从清江教里挖出来的骗子当然是假货,是反贼,他说的话一概不能信。
到了现在,高文渊是真的开始佩服崔慎这个老冤种了。
他抓到了汝阳王,他把真汝阳王打成冒牌货,他处理掉“冒牌货”及牵连出的一系列清江教和朝中高官,顺带着彻底击溃旧儒派的沉珂顽疾,彻底为今上和太后扫清妨碍。
这家伙,真的是在东海闭门自省吗?1?
第258章 、
关于崔慎在自肃期间到底干了什么的问题, 最想知道的莫过于被军卫围府的周信周尚书。
他是比一大早下人惊惶的脚步声惊醒的。衰老的身体被从夙愿达成的美梦中惊醒,心脏急促地跳动,有那么一瞬间, 周尚书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等回复了神智, 周信格外地恼火,忍不住大声叱道。
“慌慌张张的, 都在闹什么?!”
他从床上坐起身, 阴沉着脸召唤门外的仆役。
“阿吉去看看,外面怎么那么吵。”
“老爷!”
仆役推开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老爷,老爷不好了!外面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群不长眼的兵卫,竟然把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早送菜受夜香的都进不来, 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什么?!”
周信“腾”地跳下床, 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走。
反了天了!竟然敢围他的尚书府,萧卓这是要造反么?!
周信本能地以为是兵部尚书萧卓在搞事, 因为前一天的小朝会上他言辞批驳了萧卓想把副将和儿子塞进东海的安排。
东海现在是炙手可热的的大肥肉, 怎么可能让给萧卓?!于情于理也该和南部诸郡统管, 设立一名南江总督。
这是周信计划中的一环。南江总督可以让一直被严密监视南部诸郡解脱出来,并且进一步将管辖范围拓展至东海郡。
崔慎在任的时候是东海协管南部诸郡,现在崔慎已经被勒令闭门自肃, 周信反而可以借助之前留下来的敕令反客为主,一举吞下东海。
他预计下次大朝会的时候就会提出这个方案, 由他亲自启奏上达天听, 谁也不能阻止他。
可是万万没想到, 萧卓那狗东西竟然不讲武德, 先行对他下了黑手,公然在京城封禁朝廷命官的宅邸,这是气得失了智么?!
想到这里,周信的心中隐约生出一丝快意。
他当然不相信萧卓会失智,可对方这次是真走了一招臭棋。
本朝律法明确规定,非因大罪不得围困二品以上官员的宅邸。今天除非萧卓能抓到他造反违逆大不敬之类的重罪,不然官司打到御前他也占理!
想到这里,周信也不着急往出走了。
他转回身,回房又坐回到榻上,恢复了一惯的从容淡定。
“去,出去问问京畿禁卫司,何天雄脑袋上的乌纱帽是不是不想要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想造反逼宫吗?”
听他这样问,仆役脸现苦相。
“不是京畿禁卫司的人,好像是东海卫戍军,门房说他们都拿着连发木仓还架着快速连发木仓,这些火器京畿禁卫司可是没有的。”
“什么?!东海卫?!”
周信的身体晃了晃。
“怎么是东海卫?谁调他们入京的?城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不怪周信害怕,京城的治安一贯是京畿禁卫司来负责,就算是被围困周信也不着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但东海是外驻军,按照大雍的律例,驻军通常只能在自己的管辖区内行动,外调需要今上下发的虎符和圣灵,否则便是擅离驻地。
大军擅离驻地,从古至今通常只有一种可能——造反。
如果东海卫戍军造反……
周信闭了闭眼,心中开始生出不祥预感。
东海卫戍军目前是全大雍装备最好,火器最精良,战力一流的军队。东海郡尉崔慎就是本地出身,他现在被勒令闭门自肃,正是心生不满的时候。
封疆大吏,拥兵自重,说反那还真就有可能。
最近他们的派系一直在拼命打压姓崔的,恨不能一脚把他踩进泥淖中,那小子要真发了狠,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他周家……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想到这儿,周信再度起身。
只是这次他没着急出门,而是叫来仆役为自己整理穿戴,换上一品大员的袍服。举着牙板就往门外走。
从一品吏部尚书,手中握着的是代表身份和权力的牙板。周家从他祖父起已经是三代官宦,堪称清流世家,他倒要看看,姓崔的是不是真敢犯浑?!
周信走得大义凛然,结果还没迈出大门,就被一群壮汉军兵不卑不亢地请回了。
“周府涉要案,东海枢机处奉旨查案,从今日寅时起,任何人不得出入。”
文琼冷声道。
周信被气笑了。
但他自持身份,并不准备和他这小小督卫计较,便冷声要萧卓过来对峙。
对峙?怎么可能!?还当自己是位高权重的尚书老相爷么?!
文琼嗤笑一声。
“我等隶属东海卫戍军枢机营,陛下授我等独立办案权,并未萧尚书直辖卫军。”
“如今我家郡尉已经入宫觐见陛下并奏报案件查办情况,还请周尚书稍安勿躁,等下便会有旨意过来。”
都说了是奉旨,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
东海卫戍军枢机处入京,能直接把整座府邸都围起来,要是没点证据,陛下和太后怎么可能首肯?
这位周尚书,怕是早上的白日梦还没醒呢!
这样白日发梦的人还真不少,至少在今天的京城,同样的对话至少发生了几十次,甚至还有人想要强行冲破包围。
不过也就是想,这些家仆和护卫哪可能是东海卫戍军精挑细选强悍军卫的对手?!也就是嘴上叫嚣得厉害,真伸出拳头马上又缩了回去,躲在门里放狠话找场子。
而就在同一时间,崔慎已经将本次青江大案的全部卷宗和奏报送至勤政殿。
今日能出现在朝会上的官员全都噤若寒蝉,原本应该站的满满当当的勤政殿,今天出了不少空位,许多熟悉的面孔都看不到了。
在场有不少人低头静默,视线却在勤政殿中不停地梭巡。数来数去竟然有四分之一的朝臣缺席本次朝会,除去早就提前因病因事告假的3人,其他此刻都被堵在了家中。
“一共三百二十八卷,涉案一千零三十二人。其中有品级的官员97人,涉及各地卫戍军23人,枢机厅35人,收缴银钱过亿。”
勤政殿中,一个清冷的男音念读着报告。字字句句都敲在在场群臣的心口,振聋发聩。
当然,这些都是能够公开的。还有部分不大能公开的内容都放在了递送给今上和太后的密折中。包括剿灭为祸多年的清江教的经过,案涉官员名单,以及破获了假托汝阳王死而复生的阴谋。
这些内容都会经太后审核,择机择部向天下公布。
“很好。”
温太后满意地放下卷宗,赞许地点头。
她是真的很欣赏崔慎这个年轻人,刚勇果决还有分寸,尺度把握的刚刚好,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她并不担心“假冒汝阳王”,汝阳王死在兴福楼天下尽知,汝阳王妃亲自验明正身,所以死就是死了,哪怕是汝阳王妃也不敢再说这个在清江教总坛发现的老头是她相公。
死而复生和假冒身份,这可是两回事呢。
但崔慎处理的细节堪称完美,几乎为上位者抹去了所有的隐患,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周信勾结□□、祸乱朝纲、结党营私行神鬼之事,混淆宗室血统意同谋逆。”
“杜文晖身为枢机厅指挥使以权乱朝、里通外贼、结党营私、意同谋逆,桂文武结党营私、尸位素餐、贪墨无度,着大理寺并刑部合署彻查其罪,东海枢机处配合。”
“枢机厅涉案人数众多,自即日起崔慎领东海枢机处负责全面清查枢机厅人员及卷宗,涉罪涉律例者送大理寺并刑部查办!”
偌大的勤政殿中回荡着温梦璇的声音,她的语速并不快,声调也没有很高,但每个字都敲在群臣的心中。
自今日起,大雍的朝堂上将会少了许多不和谐的杂音。争吵肯定还是会有,但却不像之前一样政令难通,毕竟留下来的陈磬钟和萧卓,以及将来很快要出现的崔慎,他们都是在阿平登基以后被提拔起来的,没有人有资格倚老卖老。
这一点,温梦璇很满意。
她的阿平尚在年幼,现在把持朝政的重臣,西洋派的陈磬钟也好,强硬派的萧卓也罢,可以通过合纵连横平衡两方的势力分布,一同对抗以周信为首的旧儒派。
在大家有共同敌人的时候,分歧是可以暂时被弥合掉的,现在周信倒台,陈磬钟和萧卓势必要争夺朝中的话语权,需要她花费更多的精力去平衡。
之前是依靠陈磬钟压制周信,现在是扶持萧卓牵制陈磬钟。但她同样不想看到萧卓大权在握。萧卓背后的利息关系太过复杂,她的阿平长大又需要时间,等到儿子亲政只是怕萧卓的关系网已经蔓延至朝堂上下。
那会是下一个“周信”。
于是,她需要崔慎、钱酉匡,以及与东海一同崭露头角的这批年轻人,需要这些新鲜血液补充入朝堂。
他们因东海而集结,是天然的盟友,他们掌握的工业力量足以对抗萧卓和陈磬钟,成为稳定朝堂最坚实的力量。
这是上天赐予大雍最好的时代!
在海西洲陷入战火和混乱之时,大雍的东海出现了新的力量。他们充满热忱、努力而又有足够的天赋。他们成功改变了青州,改变了东海,改变了大雍千千万万人的生活,他们的朝气将会给这个历经三百年风雨的朝堂带来新的生机。
温梦璇站起身,回望高挂在勤政殿上那枚由开国泰相亲笔书写的匾额。
是的。
新的生机。
伴随着内燃机的轰鸣,点亮寰宇的是电的明光,从东海直抵冻海之滨有无尽的沃野和海线,目之所及都是大雍的疆土。
新时代,到来了。?
第259章 、
濑户城秋小樽酒馆
今年罕见地下起了冻雨, 连绵不绝,天气湿冷苦寒。
往昔热闹繁华的舞伎小町也失去了颜色。原本一入夜便点亮满眼的各色风灯,现在也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盏, 勉强提示客人还在开门迎客中, 十分有气无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海倭国上下都缺银钱, 没有银钱就买不到煤炭和原料, 蜡烛和灯油都是十分珍贵的生活物资,能节省必须节省。
也就是舞伎小町的老板还要讲个体面。在濑户城的其他地方,太阳下山便是一片漆黑,为了节省燃料许多人都是一家子挤在一起互相取暖,街面萧条的宛如鬼城。
金川一郎收起雨伞,示意侍从在外面等待, 独自一人走进了酒馆的包厢。
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 都是番□□的中坚力量。
见金川一郎进来, 众人立刻起身行礼,俨然是把他当做了核心人物。
而金川一郎也的确是核心人物, 刚刚走马上任的大相, 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头号权臣。
只是这位权臣今天似乎心情十分不好, 从进门来就是阴沉着脸,在主位就坐后更是一言不发,脸黑的几乎能流出墨汁。
他的阁僚和心腹彼此交换了数个眼神, 都在猜测大相大人心情不虞是不是因为长子被困东海。
金川家的吉少爷已经失联大半年了,大家都猜测怕是凶多吉少, 只是不知道人现在是死是活。
其实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像吉少爷那个身份, 一旦被抓捕家族是不会承认他的存在的, 就像至今仍被大雍关押的松宫亲王,不管他在那边放出什么声音,濑户城都会一口咬定那是假货,真的松宫殿下早已玉碎。
有些人,活着也是死了。
沉默了半响,金川大相终于开口了。
“嘉寿纳。”
他点了一名亲信的名字。
“从昂德兰运回来的金子,为什么没有直接送去南乌利亚德矿买煤?”
“我们‘八岐级’战列舰就要服役了,没有精制煤战列舰跟本开不起来,更别说我们还加装了两座双联装大口径主炮。”
“之前受创的装甲巡洋舰因为没有适合的钢板而暂停整宿,如果这次能顺利从南乌利亚德把煤炭买回来,我们的钢铁场就可以冶炼出合适的钢料,帝国海军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说到这里,金川一郎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锁定大藏部次长嘉寿纳。
“所以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要背叛帝国吗?”
“不,不是的金川大人!”
嘉寿纳慌乱低头,忙不迭地为自己的辩解。
“不是我违逆您的命令,而是在运金船即将启程前往南乌利亚德岛的时候,我们收到了来自主上的命令,要求我们把从昂德兰得到的金子全数运回濑户城,一克都不能少。”
“是河内大人亲自带来的主上的旨意,我们核对无误,只能遵从。”
呼——
金川一郎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像是有团火焰在燃烧,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他当然知道这是主上的旨意,等他得知情况的时候河内那个混蛋已经动身前往昂德兰,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那些金子,那些金子……原本是该用来购买海军燃料、修缮战船、添置新火器的!被他寄予厚望的“八岐级”战列舰,第二艘现在才刚刚开始开工建造而已,距离下水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
听说大雍的海卫已经开始建造新的战舰了,东海中都北郡和最新划入的北境海卫,都要列装最新型的巡洋战舰,不但速度快而且还能远航,这让金川一郎焦虑到夜不能寐。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们好不容易搞到银钱的时候,主上忽发奇想要搞什么“九星变磁法阵”,在列岛大兴土木建造所谓的“磁台”,花费巨资铸造巨大的磁极,妄图借助天地的磁力相斥,把海倭国浸没在海面下的土地都拉上来。
金川一郎:……
他不懂海西洲的科学,但他总觉得这种说法好像不大对劲,但也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劲。
但主上这样劳民伤财,大肆花费国库存金,这事对于现在的濑户城来说就很要命了,毕竟冬天马上就要到来,城中甚至连足够取暖的煤炭都找不到。
打劫昂德兰地下金库,拿大头的自然是同盟,但他们海倭国作为参与方,其实也得了不少的好处。
为了平衡和联军的利益,金川还特地预定了海倭国海军的下一级新锐战列舰和战列巡洋舰,一共五艘舰船都将在米列颠开工建造,这样联军就不会对海倭国的趁火打劫多加指责,毕竟自己也吃到了红利。
到时候海倭国将拥有四艘战列舰和四艘战列巡洋舰。就算大雍造出了新的舰船,海倭国也不至于落到下风,甚至在自己的近海区还能形成一定的相对优势,牵制马腊达趁火打劫的意图。
想法十分美好,但现实却绝对残酷。
这两年海倭国国主的身体每况愈下,四处延揽术士不说,还趁着海西洲战乱搞来了不少“科学家”,那个田地磁台就是这些“科学家”的杰作。
一开始金川一郎还抱有很大的期待。与大雍一海之隔,他亲眼见证了东海郡的崛起,对于科技的力量惊叹不已。
他的儿子金川吉在抓捕以前曾经给给他写过一份报告,详细叙述了东海青州城的发家史,当时金川一郎就在琢磨,如果一个冉七郎就能迸发这么大的能量,那么海西洲那么多优秀出色的科学家,威力只会更加巨大。
可惜最后他等到的只有失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冉七郎,国主从海西洲网络的“科学家”也提出了很多计划,但真正可行的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在浪费金钱。
国库已经见底了,国主还在想尽一切办法刮油水,濑户城中接连有大商人被抄家,家产全部充公变成了主上的神药和换血机器。
费尽心思抢来的救命钱,原本想着先斩后奏送去买煤,结果到底还晚了一步。
想到这里,金川一郎只觉浑身发冷,心中一阵阵的绝望。
再这样下去,濑户城连这个冬天都过不去!主上难道看不到外面的街道上每天都有冻死饿死的庶民,看不到许多富户卷着家什连夜出海前往马腊达,看不到帝国的海船开不出港,番团浪士都在饿肚子吗?!
不,他看不到。
金川一郎麻木地抬起眼,透过半开的窗棂他能看到外面萧条的景象。
此时此地,就算是舞伎小町最豪华的酒馆都已经点不起风灯,用不起煤炭。内务部供给朝臣的朝食已经清减成咸鱼饭团和萝卜条,他们这些掌握濑户城命运的人,不也是不得不窝在一个没有取暖的包厢内,瑟瑟发抖地感慨着帝国的命运吗?!
这要是放在三年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笑话!
那时候的他们占据了北境广袤的土地,濑户城中夜夜笙歌,从江北煤矿运来的煤炭和黑火油源源不断地滋养着海倭国,有丰富的矿产和粮食,谁担心过冬天的严寒?!
而现在,他们恐怕连这个冬天都很难度过了。
“今天宫里又有旨意过来,主上准备再次加税,农金要上调一倍,商业税是二倍,无论男女老幼都要缴纳人丁税,以后使用河流和去山上挖野菜也要收税了!”
嘉寿纳的脸上满是焦躁。
“即便是这样也依旧不够!我听说朗吉·冯·天纳多的小组又要提交一份请款单,大概有300万钱。”
“300万钱?”
立刻有人小声议论。
“那还不算很多,托马里和阿姆拉多布拉那些人每次至少要1000万钱,天纳多还算是节省的了……”
“得了吧,阿姆拉多布拉就是天纳多给介绍来了,他自己是不花钱,但他给主上招来的人都是无底洞!”
“那个天纳多到底是什么来头?是大雍人还是马腊达人,我看他长得一点都不西洋!”
“说是从海西来的炼金术士,有东方血统……”
嘉寿纳瞪了众人一眼,说话的几人立刻收声。
他实在没有心情去探究天纳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反正现在主上最信任的就是这个术士,有时候他们想要进言还要走天纳多的关系,天纳多在宫中可谓一手遮天。
但他却是帮助主上让后宫有孕,濑户城中不少贵族重金延请他,但他好像都不为所动。
朗吉·冯·天纳多,不算爱财,只听命于主上,这一点他们这些臣下也得承认。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等着主上花光国库,然后再和大雍的海卫来一次海上决战吗?”
金川一郎看了嘉寿纳一眼。
“海上决战?”
“怎么决战?”
“现在的军需只够支撑我们十轮的炮击,之后便再也没有炮弹库存。而我们存储的燃料煤甚至不够我们跨过大洋到达大雍近海。失去了龟背屿、黑熊礁这些前沿阵地,我们所有的补给就只能依靠本土。这就意味着舰船出港就要负担大量的燃料配重,弹药的携带量将严格受限,我们拿什么和人家打?”
他的问题没人回答,包厢里陷入了一阵死寂。
良久,才有人出声。
“可是现在不打,如果……如果再拖延几年,对方就有足够的战船切断我们的海上运输线。一旦海上运输线被断,我们就再也无法发展工业,进行远海贸易。到时候整个海倭国都会崩溃的。”
“是的。”
金川一郎点了点头,以往总是挺直的脊背深深的弯了下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所以,已经没有办法了。”
“诸君……请自求多福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