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
下过第一场雨,京城的雨水便丰沛起来,斜风细雨一日连着一日,街边树叶一天绿过一天,阳光被云朵挡着久了,暖风又被雨浸染了凉意。
屋中香炉升起细烟,满室淡雅香气,陆衔蝉捧着本书,倚坐在窗前,品茗、看书、听雨。
“东家。”
钱掌柜立在陆衔蝉卧房门口,他鸦灰色长袍板板正正,没有丝毫褶皱,腰间挂着那个永不离身的铁算盘。
“戎人使团大臣穆察出宫了,他们约在酒阁。”
陆衔蝉翻页的手停下。
戎人大王子弥赫…陆衔蝉已让钱掌柜盯了他许久,她一直在等弥赫同戎人使者会面。
陆衔蝉要将杀死苏赫的脏水泼到弥赫身上,就得让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这位大王子在昭国京城质居八年,他那些旧势力、老部下不是死了,便是被苏赫收服,活下来那些人当年背叛弥赫,如今更不可能同他合作。
等他被那些旧部拒绝…
自然会抓住她递过去的救命稻草。
为了既往仇怨未来去留,弥赫雇佣杀手…雇佣不渡川杀手刺杀亲弟…
合情合理。
这是陆衔蝉一早为苏赫定好的死法。
*
酒阁临近奉朝馆。
这里菜品种类繁多,楼里管事小二精通数国语言,同使臣们沟通无碍,是外国使臣最爱的酒楼。
陆衔蝉将酒杯斟满,细品浅酌。
隔壁雅间传来戎人对话。
“大王子,时过境迁,您在昭国已八年了,如今我们是二王子部下。”
弥赫笑出声来,他讥讽道:“好哇,你穆察是苏赫的忠心臣子,行!那我就站在那狗东西的立场同你谈,你尽可将我这话告诉苏赫,告诉我那个好弟弟。”
“他苏赫。”
“只有留在昭国做质子…才,能,活。”
弥赫嘲讽笑道:“雍州血屠,苏赫几乎屠了整个昭国的江湖豪侠,如今那些豪侠的孩子长大了,只要和谈事毕,他就会面临无尽追杀,想活命,那就把自己变成和谈的筹码,压上这两国棋盘吧。”
“穆察,当年的事是时也命也,你转投苏赫,我并不怪你,如今我与苏赫都在异国他乡,你为何不回到我身边?”
穆察沉默不语,好一会儿,他无奈叹道:“阿弥赫,我会将此间事尽数转告于二王子,再会。”
房门吱呀一响,随后是咔哒的阖门声。
隔壁似乎只剩下戎人大王子了。
陆衔蝉掀开酒壶盖一饮而尽,她将面具扣在脸上,从窗子翻进雅间。
戎人大王子满脸怒色,正将手中酒杯甩向地面,瓷碗就砸在陆衔蝉脚前,碎瓷险些崩到她身上。
陆衔蝉的戎人话带着浓重的摩罗口音,恰合了她此时的伪装身份,她幽幽开口:“大王子可真是急性子。”
“你会说都戎话?”
戎人大王子打量她好几眼,看到她脚上的摩罗靴子,嗤笑道:“怪不得敢接我的单,原来是摩罗人。”
“和谈不可能一直僵持,指不定哪天就结束了,我自然要给自己多找几条后路。”
“那您这些时日找到了几条后路?”,陆衔蝉掰着手指故意道:“一条还是…一条?”
陆衔蝉绕过碎瓷,坐在戎人大王子对面,她轻轻拨动面前酒杯,酒水溢出不少:“您礼贤下士,穆察却连酒都不喝您一口,您这不也是,没什么盼头吗?”
“您这杀人的活计,若反悔,定钱…我们可是不退的。”
“反悔?”
“苏赫进了皇宫,那地方你们进得去?”
“若我说,进得去呢?”
弥赫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仰头饮下,他眼中杀意渐浓:“银钱我给你们翻倍,十日之内,我要听见那狗崽子的死讯。”
陆衔蝉勾起嘴角:“我们如今已准备周全,只是进皇宫,尚需您帮一个小忙…”
*
酒阁外,雨如帘,风如刀。
街上行人寥寥,偶尔一二路人,也是行色匆匆,不在路上停留,陆衔蝉驾着马车沿街向前。
这条街有京城最大的饭馆,名唤醉梦楼。
陈副楼主说过,言楼主‘回了’京城,说明镇关楼最初开在京城。
雍州城最后那日的清晨,言回拿来的朝食是醉梦楼厨子的手艺,就算不是厨子本人,至少也是一脉相承。
所以,醉梦楼便是镇关楼。
门口的小二神色恹恹,她望天发呆,看见陆衔蝉时拍了拍自己的脸,挤出谄媚的笑:“客官您来了!今日想吃些什么?我们这有:蒸…”
陆衔蝉抬起右手露出‘翼展’,打断了小二的长篇大论:“机关匠陆山君,求见镇关楼主。”
小二把白巾往肩上一搭,谄媚一收,身上隐隐透出侠气来,她抱拳道:“请陆大侠稍候,我这便去通报楼主。”
今日陆衔蝉不是揣手上门的食客,小二自然也就不是那个报菜名的小二。
醉梦楼后院。
这是一间院墙围起的小院,夹在两个大院落中间,一棵参天的柿子树立在院子正中,亭亭如盖,恰好遮住小院。
外头倾盆的雨,被柿子树挡得严实,一滴都没落到小院里来。
这大概是镇关楼的小巧思。
小院四周砌死了院墙,没有门,留下一个藏身的绝佳位置,恰好藏了位赫赫有名的江湖前辈。
镇关楼主,言玉。
陆衔蝉跃进小院时,言玉正坐在石桌前头擦刀。
她两鬓微霜,身着青衫,腰身系一根同色绦绳,下头坠了玉佩和流苏穗子,气质模样已和从前大不相同。
她如今看起来更像是前楼主言絮。
言玉手中所持之刀,刀身锃亮形似戒尺,两边相同厚度,没有刃,似乎就是言絮姨母的兵器。
“陆山君,见过言楼主。”
陆衔蝉拱手笑道:“不曾想楼主的兵器竟是把戒尺,晚辈一直以为这是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戒尺又如何,照样可以杀人。”
言玉的手顿了顿,眼神里多了一丝怀念,她感叹道:“昔年也有人同你说过一样的话。”
“陆少侠坐吧。”
言玉把兵器归鞘,她执起一旁茶壶,壶口倾倒出清亮茶水,升起袅袅水雾,这雾气恰好遮掩了言玉面容,让陆衔蝉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
言玉的声音已不像年轻时那般清脆。
“八年前,当时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侠客,老的、少的、小的,大多战死边关…”
“我那时还道江湖豪侠皆已死尽。”
“如今看来…只要还有人在,经年之后,小侠客们便能如雨后之春笋,一根一根冒头,重新长成竹子。”
她把茶杯推到陆衔蝉面前:“陆少侠,你不在兵道仙的铺子里打铁,也不在江湖上恣意快活,跑到我这里作甚?”
陆衔蝉双手接过茶杯,浅饮一口放回桌上:“晚辈来此,是想为昭国百姓,求一个太平。”
言玉嗤嗤一笑。
“这倒是稀奇,陆少侠莫不是走错了门,求太平你不去求朝堂诸公,求到我这?”
陆衔蝉起身,拱手而拜:“如今不渡川作乱,欲图刺杀戎人使团、破坏和谈,而我力微,这才想求楼主相助。”
“请楼主助我,灭不渡川!”
“不渡川啊…”
言玉将茶水饮尽,重新执起桌上长刀:“陆少侠是青年才俊,来我这品茶饮酒,我自然扫榻相迎,可灭不渡川…”
“戎贼苏赫乃是雍州一战罪魁祸首,不渡川刺杀我乐见其成,怎会阻他?”
“陆少侠请回吧。”
看来她得换一套说辞。
陆衔蝉坐回石凳,她摇晃手中茶杯,看着琥珀色茶汤在杯中旋转,轻声问言玉:“言楼主,若我说八年前雍州一事,其中也有摩罗人参与呢?”
“前楼主战死,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您不好奇?”
“您不想为她复仇?”
言玉眉眼间爬上狠厉,她猛然起身,越过石桌抓起陆衔蝉衣领,将她整个人提起。
她怒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幕后黑手?”
石桌上,茶杯倾倒,茶汤往四周漫延,最后在石桌边缘聚起漾出,淌下石桌后,砸向地面。
言玉的嗓音完全变了调:“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幕后黑手!”
“您便不曾怀疑?雍州城为何会破?”
陆衔蝉用力扒言玉的手,她艰难出声:“那雍州城墙高耸,宜守宜攻,昔年先皇后陆旻只用五千兵士,便能阻挡戎人二十万大军,您当那戎贼苏赫真是天生将才,能无声无息攻破雍州城?”
“雍州城破是城门有异的消息,您一定知晓,但您知道是谁开得城门吗?”
“是摩罗人!”
“我曾潜入晏大将军大帐,看过戎贼审讯记录,苏赫说,戎人以人质相胁,威胁摩罗人盗取城防图,有少年上门来寻苏赫,称城防图难盗,要以开城门相换。”
“还有,我应下晋王殿下所请,护送晏大将军和戎贼进京,曾于落雁关的雾林中与不渡川杀手一战。”
“您猜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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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衔蝉红着眼睛,她咬牙道:“当时他亲口告诉我,是他们杀了李尺玉!”
言玉惊道:“你说什么?李尺玉死了?!”
“是,她死了,死在太平十六年!”
陆衔蝉攥住言玉右手,将言玉手臂扯离自己衣领,她阴沉着脸:“前些天我同西无常一战,亦从他口中证实了此事,无论摩罗人是不是罪魁祸首,雍州遭难,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言玉松开手,浑身无力坐回石凳。
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同陆衔蝉对话,还是在和自己对话:“不可能,不渡川首领乃是我故旧之子,他不会去开城门,他没有理由…”
陆衔蝉扯松衣领,深深喘息几次,她坐回石凳:“没成想,我这一趟倒还真来对了。”
“楼主可否告知晚辈,您这故旧是谁?这故人之子,在当年又是个什么身份?”
见言玉不答,陆衔蝉加码道:“您那故旧在您心中,难道比前楼主言絮更重要吗?”
此言诛心。
言玉颤着手,给自己重新倒了茶水。
她缓和许久才平复心情:“太平六年,那时的摩罗统领名唤奚鸢,为维护摩罗城内百姓生计,由她牵头,组建了高驼商会。”
她用茶水在石桌上写下‘奚鸢’二字。
“高驼商会内的成员,皆是太平四年因挟持皇族获罪,被赶出昭国,永不许踏入国境的摩罗暗探。”
“那年年末,奚鸢辗转联系到当时守城的大将军,先皇后陆旻。”
“打算开辟商道,以谋互市。”
言玉忆起当年,嘴角忍不住扬起:“先皇后陆旻、摩罗统帅奚鸢,还有罚恶楼楼主言絮,他们一早便是好友。”
“只是奚鸢…”
“她摩罗暗探的身份暴露,又犯下大罪被驱逐出昭国,这才断了联系。”
“后来,太平六年戎人大军来袭,陆旻领军抗戎。”
“奚鸢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火速组织起商队,她暗中潜入昭国,找到陆旻说要开辟商道,请她救摩罗百姓于水火。”
“陆旻欣然同意,她那时很是开心,对我阿姐言絮说:‘我们三个好友终于重新站在一块儿,能不为身份、立场所恼,共同抗敌…是好事。’”
“从那以后,一直到太平十六年,奚鸢通过商道为昭国传递了无数戎人消息,昭国也接收了许多摩罗难民。”
“她的儿子便是如今摩罗人首领,也是不渡川的首领奚无常。”
“那时他名唤…奚继业。”
西无常原来是奚无常…陆衔蝉心中懊恼,奚是摩罗王族姓氏,她早该想到。
“前辈,那位奚鸢就是妙手朱飞鱼吗?”
“不错,朱飞鱼是她的昭国名字。”
陆衔蝉沉思半晌:“所以她也死在了八年前。”
当年追杀陆衔蝉的黑衣人前襟绣着鸟纹,这也是‘凌雁刀’三个字里,‘雁’字的真正由来,如今看来有些不合适了。
奚无常的罪孽,同那位前辈无关。
言玉摇头:“奚鸢到底死在何时何地,我并不清楚,只是雍州血屠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由此推测,她应是死于雍州一战。”
她惋惜道:“那三个好友,皆是惊才绝艳之辈,亦皆是死于非命…”
陆衔蝉同样默然,她心中悲戚难掩,强撑着才没有叫泪水滴下来,憋得胸口闷痛。
陆旻,陆衔蝉的姑姑,十四年战死于雍州;
言絮,罚恶楼楼主,十六年战死于雍州;
奚鸢…妙手朱飞鱼,摩罗人统领,亦在十六年死于雍州。
三人相交于年少…
同死于雍州。
言玉拿起新茶杯,重新为陆衔蝉倒上茶水:“我年轻时曾与阿姐一同潜入摩罗城探望奚鸢,也曾在她家中见到过奚继业。”
“那孩子少时总是嚷嚷着,待昭国胜了戎人,战火停歇,他接替母亲当上摩罗人首领,便带领新一代的摩罗人加入昭国,做昭国普通百姓。”
“所以我说奚继业绝不可能同雍州城破有干系,有他阿娘看着他呢。”
“前辈。”
陆衔蝉神情复杂道:“若是戎人以他阿娘的命要挟呢?”
如今已可以确定,就是奚继业打开了雍州城门。
戎贼绝不能让他去杀。
……
她嫌恶心。
陆衔蝉站起身,对着言玉深深一拜:“晚辈有一猜想,见到戎贼方可证实,请楼主帮我。”
言玉坐在石凳上不语,她端详自己的长刀许久:“说说,你要我如何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