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第二天,雨闷在午后。
云如厚絮万里绵延,密不透光,让白天昏暗如铅。
岩山不生一草一木,挡住土地的去路,阔深的峡谷内出入艰难,一座浑然天成的斗兽场。两面山体围成高高的露台,主将按缰踏马立于台边,临危俯视,看不清脸。
战旗随风狂展,军鼓蓄势。敌军即将入瓮。
一声令下。
鼓点急促而痛震,如暴雨之前的排演。旗狂舞,像死神的镰刀,从众人头上刈过。命与运的丝线被斩断,两军如逆浪相接,厮杀开始。
俯身错箭,几欲坠下,汤雪执缰回到马背。他失神了。
鬼面覆脸,便是主力,亦是主要目标,敌方的强刃不断向他逼来。
生死一线,血气飙涨,命握在自己手里,要与敌人去抢。肢体全凭本能劈杀威胁,眼与脑应该留出,分析战局,抉择路线。
总之,现在不是测算天意的时候。
他却隐觉不安。
云太重了,雨将会很大。
汤雪一向怕雨,却不至于扰乱战时意气——但今天他格外怕。也许因为这个区域本是不常下雨的,更别说是大雨。
竭力稳神,他握紧刀柄,从高处俯冲而下,开路。前方拥着敌军兵群,近的如矮木,远的如蝼蚁,植物一样茂茂密密爬在寸草不生的沙地上。
战场上是没有人的。
只有草芥。
不斩断别人,就被别人斩断——这哲学简单又精确。
枯草也好,落叶也罢,随风摇曳颤动,都是死亡的伪装。他一一击碎。战场是灰蒙蒙的土色,黯黯染血。
然而一抹红突然出现——亮红。
像荒原上孤生的花,凄冽寒艳。是他所熟悉的。
梨娘。
这名字暗箭般刺入脑海,将他不安印证,理智射穿。
不可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
汤雪拼命缝补逻辑的缺口,然而理智的豁口已打开,他分出目光反复确认,马蹄被扯换了方向。
飘摇移动着,那抹红像惊风的烛,忽明忽闪。又像击铁的火星,一会落在东处,一会溅在西边。
一定是幻觉。
汤雪一边说服自己的内心,身体却跟着马一同奔去。像被卷入了旋风,他的方向不受控制地移转。
岩壁上,主将模糊的脸露出愕色,但很快被风沙掩过。他静静观察,不敢妄自动作。那是他的心腹,按理来说,不会出格。
事情继续超出预料。
那抹红灭了,灭得彻底。
马蹄失了节奏,汤雪顿觉天昏地暗。梨娘消失了?还是隐入了人群?二选一的答案,他无法选。
因为再分辨,迎面而来的每张脸都变成她的脸,迎面而来的每个人都不是她。
一如在长街上遍寻她那天。
草芥霎时都变成了人——汤雪的真理破灭了。此战,已是必死无疑。绝望中唯一的希望,是他一定要找到她。
收短一寸长刀,他驳过削来的刃,吓过涌上的人。只怕失手。
数张漆黑的鬼面在战局上冲撞着,虎铡一样悬在所有人颈上。没有面孔,没有名字,作为一种最原始的压迫而存在。
只有一个人格外在意面具下的身份,尽管她已无暇自顾。
早知如此,就不披斗篷了。
听着刀剑敲刺声,宋梨后悔万分——谁能想到会被传送到战场上呢?还是这么混乱的局面……
一出现,斗篷就被挑破。她竭力移动,竟连这片地方都出不了。伤似乎不很重,只是慢慢失血,意识勉强还算清晰。
仰倚在谁的尸体上,一匹马从她头顶跃过,如虹贯空。宋梨心跳停了一拍——马上的男子戴着鬼面。迅疾奔离,他并未注意到她。
这是好运还是厄运?宋梨痛苦地闭上眼。
传送斗篷已经用不了了,如果汤雪的鬼面也在周围,他便是她摆脱的唯一希望——等到这次死后知觉又回来,她再无轻松离开的可能。最佳的时机就在今天。
但他注意到她,亦是她最不想面临的局面。
天意竟如此弄人。
“梨娘。”
嘈杂的空气里落下一珠呼唤,透明地碎开,一片湿。
幻听吗?宋梨睁开眼,她靠在他怀里,欲开口,已无言。风声在耳边呼啸,沙已迷了眼,她不知面上有泪在流,只是看着他。
鬼面将他脸盖住,她看不见。伸手想取,手有千斤重。马载着万钧悲,很吃力,穿出战场,向无人处。
汤雪逃了。
阔深的斗兽场内,一只野兽脱牙弃爪,奋力向外奔去。逃离是艰难的,天公却突然有意作美,放他们离开。
不知逃了多远,他将梨娘放下,她目已半阖,泪沾了沙,重而斑驳。嘴张合着,他凑近细听。她气若游丝,是想再看看他。
抽开绳,面具落在梨娘身边,他无心再捡。
“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他轻声对她说。
然而她还是不放心,吃力地吐出最后两个字,才合上眼。失去血色的脸上,汤雪抚过她的睫羽,泪终于破堤而溃,流了满面。
雨还未下,终末未完。
破碎的红袍旁,她留的东西散了一地。
汤雪强撑起身,避风处很安静。
火燎然而起,木质面具做了燃料,崩裂朽开。蓝光飘厉,红光升腾,烈烈灼眼。亮丽的色彩自顾自缤纷,掩盖一切,把泪蒸干。
他从不知道,人在火里湮灭得如此宁静而快速,没有一丝眷恋。心中有股欲望如火舌放肆舔舐——他想靠近这场焚烈,以与她相拥长眠。
然而梨娘早知道一样。
她对他说:
“走吧。”
走吧。
可是向哪里去呢?
汤雪站在原地,突然发现火与水是很像的,无限而无声地流动,一个向上,一个向前。在旷远的大地上,水平移动的风、沙、人与草芥之间,火垂直着摇摆。
东西南北之外,原来还能向上走……只不过代价是毁灭原有的一切。
他仰头望天。
灰云如絮,拥挤着耸动着,终于无法承受自身。另一种垂直蓄势而来。
如针,是极粗的铁针;如线,是极韧的金线。
暴雨倾泻而下,誓要把混乱拆开,重织天地间的秩序。
火未及反抗,便被砸灭,只剩缕缕残烟,黑灰而旧。湿烬里什么也没留下。
汤雪纵身上马,奔入铁雨中,铅幕一片蒙在眼前,脚下灰土还未成泥,随雨击扬扬扰扰,让他看不清脚下深浅。
同一泼冷雨下,旧战场内,存生者稀稀落落,无遮无掩的尸体横成一片。危崖上,纵观全局者回马,下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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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漠然。
死伤人数虽高,都在预先谋划之内。他眼里是一个偌大的棋盘,棋子轻敲,又走了一步。无他。
只有一点失算——他的爱将出了差错。是逃是叛……无论哪个,都不能让他得逞。万事一定有笔清算。
“大将军。”
一张残血点点的鬼面躬身询问,谦卑得与地面平行。
他转身,抬手,向汤雪逃离的方向。一切无需多言。
雨愈下愈烈。
雨点坠击,竟然比火烙在身上还痛。
走吧。
那两个字在汤雪耳边回响,悠悠转转,长得像持续了数十年。那么熟悉。
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他心如雷鼓,不知是因为马跑得太快,还是怕雨。
他不得不怕——雨太大。梨娘的影子恍然浮现在眼前,如烛一闪,迅速被雨水浇灭。
像抢救洪涌中漂浮的家当,他竭尽全力描画梨娘的样子,淋湿一遍,又描一遍。记忆都要被挖空,挖得流出血来。
旧梦如残泉,血混着雨往外喷涌。
为什么怕雨?雨声里他总做噩梦,总在无声地歇斯底里,总在狂奔逃离。
走吧。
他不顾一切想逃离这场雨。可天下还有晴天吗?
战争比十年还长了,人不断出生又死去,像虫,像草芥。活了又灭,长了又刈。义与不义,谁敢说清。
在漫漫无底的深渊里,他还在往下坠,往下深挖。
为什么怕雨?
梨娘本该在京城,在那座院落里对着画像寻找他的模样,等他回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她死得坦然,如同接受命运,好像战争就是她说的那场病。
她如愿葬在火里,可还是没能逃出这场雨。
她没有,她也没有。
汤雪脑中惊雷一霹。
另一张温和的脸从记忆里浮出。和梨娘一样,笑得凄切温柔。那张脸的主人也曾给他拭发,劝他加餐。在第一场雨到来之前。
太阳穴发痛,他记不清。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梦一般短暂又漫长,结尾最冗余。
在梨娘之前,他好像也曾有过家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从尸堆中爬出,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的时候。有个人把他护在怀里,用体温确认他的存在。
在接受这个姓氏以前,她叫他“雪”。
梨娘为什么说他的名字很美,他一度很迟疑。直到现在才明晰——浩浩汤汤的雪的确很美。
尽管不是他被呼唤的原意。
雨暴烈地冲刷一切,他把记忆掰得很碎很碎,想找到第一片雪残存在哪里。有个绝不能忘记的人被他抛下了,不知身在何处。愧疚啃噬着空寂的心,啃噬着仅存的外壳。
身下的马不敢停蹄,也许因为被大雨压紧了神经。并不遥远的距离之外,另一群马在飞奔,目标是自己的同类。
追着赶着,嘶着喘着,还是不够快。
于是弓镞不耐烦地飞出,破雨而去,把一切都终结。
孤马扬蹄,哀鸣。尘埃落定化入泥,汤雪坠进雨幕的尾裾。
拉弓者紧随而至,是杀伐果断的大将军,赐他姓与名的人。他俯视他,眼里漠然换成审视,像盘算一把宝刀的使用年限——作为刀的锻造者与拥有者。
得出结果,他开口:
“你不该跑的。”
“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