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倍尔的声音里隐藏了哪种情绪，也许什么样的都有：震惊、难过、痛苦、生气和漠然……但那些都被波动最大的情绪所掩盖了——麻木。
倍尔把她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
“你依然在怀疑我，为什么？”倍尔说，“我知道你无法完全相信我，蔚德，这很正常。但是你怎么能怀疑那个人是我杀的？”
蔚德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她坦白：“当时在场的只有你和我，我查不出他自杀的原因，所以我怀疑你很正常。”
“这只是对事不对人，倍尔。”
倍尔沉默了很久。他的余光瞥见远处的两位魔女在悄悄看他和蔚德，像是在猜测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
“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是吗？”
他转过视线重新看向蔚德，试图从她那里得到某种能让人心安的证实。
“当然。”蔚德说。
倍尔再次沉默了几秒。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该这么做，可他还是有这样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
“可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安纳，你也会这样怀疑他吗？”
蔚德的嘴唇紧闭成一条拉长的直线。这次她的回答没有那么痛快。
“你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她说，“你明明知道答案。”
倍尔闭上眼睛。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怎么会妄想经过这么短短几天就能和蔚德建立一种牢固的联系，他怎么能妄想……
把自己和安纳放在一起比较？
他这是在自取其辱。
倍尔：“我明白了。”
他退开一步，没有去看蔚德的眼神，主动转身走向没人的一边。
蔚德抱着胳膊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地喊：“别走太远！我不想在这个森林里看到你躺在地上，身体冷得像一块石头，明白吗？”
倍尔的脚步因为她的话语而微妙地停顿一下，但很快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
蔚德叹了口气。
黑卷发的奥乔亚惊讶地走过来：“这是怎么了？你们之间……吵架了？”
“只是一点陈年旧事，别担心。”蔚德对她仰起笑脸。“让他一个人待着冷静冷静吧，我过一会儿再去找他。”
奥乔亚望了一眼倍尔消失的背影，忧郁地点点头。
“我在想，也许我们要尽早为自己做打算。”她说。“圣子死在了边境森林里，还是被魔女杀死的！圣殿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追到边境森林里……如果连边境森林都不再安全，我们还能去哪里？”她的语气更加忧郁畏惧了。
蔚德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奥乔亚。
“你已经自己说出答案了，奥乔亚。”
奥乔亚迷茫地眨眨眼：“我？什么答案？”
文森特：“答案就是，我们除了边境森林已经无处可去了。”
奥乔亚猛地转头，发现文森特两只手拖拽圣子的尸体向她们这边移动，语气冷冰冰的。
“天啊，你这是要……？”她吃惊地举起手掌，像是被尸体的惨状吓到了。
“烧掉尸体，再把骨灰洒在边境森林的每一寸土地上。”文森特的语气阴沉沉的，“如果圣殿要找圣子的尸体，那么他们就不得不把整片边境森林都翻个底朝天！”
蔚德扬起眉毛，没说话。
然而她心底其实很赞同这个主意。
把仇人挫骨扬灰，这何尝不是一种复仇的办法呢！
奥乔亚的声音细若蚊蚋，“我们非要这样做不可吗？他已经死了，而且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果我们做的这样极端，会不会招来圣殿的报复……”
文森特挑了挑眉，把尸体重重地丢在地上。
“你以为什么都不做，把尸体好模好样地送回圣殿他们就能放过你了吗？放弃幻想吧，奥乔亚！这不可能。”
奥乔亚嘴唇苍白。“那该怎么做？”
文森特看向她。“我们哪里都不会去，我们就留在边境森林。”
她加重了语气。
“这就是魔女留存的最后一道防线。”
沉默吞没了这片狭小的地方，也吞没了三位魔女。
只有树叶摩擦发出接连不断的窸窣声。
文森特坚毅的脸庞轮廓在蔚德的眼神中逐渐变得锐利起来。蔚德像是忽然发现，她拥有一种无比强大而坚韧的眼神。
盖奇大妈已经死了。可魔女集会还未被建立。
蔚德怔怔地看着文森特。
说不定……
蔚德主动开口：“我会和你一起留在边境森林。圣子不见踪影，圣殿一定会找过来。我们要做好准备。”
文森特愣了片刻，像是很意外。“……哦，谢谢。”
说完这句，她整个人都像是如梦初醒。
“等一等！准备……我们确实要做好准备。”文森特有些激动地抬头：“还记得盖奇大妈说的那个设想吗？”
——来了！
蔚德也同样激动到几乎窒息。
“我当然记得！你是想说那个完全由魔女组成的政治机构对不对？”
——说不定，文森特才是蔚德想要找的那个人！毕竟魔女集会就是由初代魔女提出并创立的。
“就是这个！是时候验证表盖奇大妈提出的那个设想了。只有一个完全由魔女组建并且创立的政治机构，才能真正将所有魔女团结起来！”
文森特语速飞快。
“圣殿害怕边境森林，因为森林深处危机四伏、危险重重。既然如此，那就以这里为根据地。边境森林将会成为魔女最好的保护伞。”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文森特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动人的光芒。“魔女们不必东躲西藏，不必颠沛流离，我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园，能够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活在世界上。”
蔚德不禁愣住。
文森特所描绘的，恰恰就是七百年后的魔女之森，每一位魔女的日常生活。
那样普通的日常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魔女看来，却弥足珍贵、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甚至要让无数魔女流血才能换来这样安稳的日子。
在这个瞬间，蔚德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一阵一阵的抽痛。
没有魔女集会的时候，没有魔女之森的时候，她的前辈们就是被迫面对这样磨难重重的处境。
无人能庇护，无人能求助。
文森特有些疑惑：“蔚德？”
蔚德感到自己的喉咙一阵哽咽。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会的，文森特。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奥乔亚也被那副令人心驰神往的未来愿景吸引了，她忍不住充满希冀地问：“真的吗？我们真的能够实现那样的未来吗？”
“我们必须实现，奥乔亚。”
文森特斩钉截铁地说，像是刚刚发现并公布一个不可动摇的世间真理。
“盖奇大妈已经走了。这个愿景是她托付给我们最后的遗物，我们三个要共同实现这份未竟的夙愿，继承她的衣钵。”
“我相信，这也是她期望看到的。”
奥乔亚咬着嘴唇。最终，她像是下定决心般重重点头。
“好。我们一起。”
文森特：“首先，我们需要一个落脚点，一个根据地。”
蔚德：“中部森林很好。”
文森特蹙眉：“你说哪里？”
蔚德往后退了两步，回到大家初遇圣子的地点。那是一片林间空地，也是她们夜晚休息的地方。
蔚德：“我觉得这里缺一个议事圆桌。哦对，现在还要有一个能够容纳魔女的小屋，不然我们没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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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环顾四周，这片空地简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一个圆形，真是令人惊叹。
“确实不错。”她喃喃附和。
当然不错。
因为七百年后，这里就是每一位魔女心中的精神象征——有着公正祭坛的魔女集会。
“现在，在场的我们就是魔女机构的第一批成员。”蔚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
谁能想到，现在的她正在亲历魔女集会创建的历史！
“我们还需要一位领袖。”说完，蔚德主动看向文森特。
奥乔亚也不由自主地看向文森特。
接受两人注视的文森特沉吟一秒，毫不推脱地应下：“好。在没有更合适的人担当领袖之前，由我来担当这个机构的领袖。”
蔚德：历史！她见证了历史！
蔚德忍不住换上一副崇敬的语调：“从今天起，魔女集会就正式成立了！”
文森特：“等等，你刚才说的那个词……魔女集会？”
蔚德：……
坏了。一不小心说顺嘴了。
这不该是初代魔女的台词吗！她怎么抢了初代魔女的台词？
文森特的眼神都变亮了：“你是怎么想到的？不是议会，也不是国会，而是集会！魔女是独立的个体，集会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蔚德：“不，我只是……呃，我不知道。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个词。”
文森特迅速拍板：“这个说法很好，就叫魔女集会。”
蔚德：“……”
一瞬间，蔚德冒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她好像不仅是在见证历史。她还在……
创造历史。
新上任的领袖迅速进入角色：“我们还缺少人手。我们要将全国各地流散的魔女都团结起来。”
她眉头紧皱。“可我们还没有一个能够将消息传给所有魔女的渠道。”
蔚德强迫自己回到话题上。她深吸气。
“关于这一点，我想我或许知道该怎么解决。”蔚德说，“但有一个前提。很危险的前提。”
文森特：“是什么？”
“——我们必须回狮鹫小镇一趟，去盖奇大妈的屋子。谜底就在那里。”
两人的眼睛都睁大了。
天空中飘来一片巨大的乌云，点点的细小雨针坠落，在地上迸溅起透明的水花。森林里像是弥漫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朦胧的白雾里，蔚德恍惚又看见盖奇大妈坐在厨房的桌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当时的她刚刚这样问盖奇大妈：“狮鹫小镇上还有其他的魔女吗？”
盖奇大妈望着雾气朦胧的窗户。
“有。”她说，“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她们在哪里，都是谁。”
蔚德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狮鹫小镇上居然还有魔女？
盖奇大妈抬起手，用两根手指轻轻在白雾弥漫的窗户上擦出一道透明的痕迹，现在，她黑而亮的双眼倒映在窗户上。
“但我们从不过问彼此的行动。这是为了每个人的安全考虑——如果被圣殿抓捕，严刑拷打也不会让我们被迫吐露对方的秘密。”
“可如果有一天发生了大事，必须要联系对方该怎么办？”蔚德急切地问。
盖奇大妈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我并不希望，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她转过头来。这次，漆黑而明亮的双眼直视蔚德。
“我手里的魔女名单会派上用场。”
盖奇大妈的背后，窗户上被擦出来的痕迹再度被白雾遮盖。雾气变得更浓重了，像是要将整栋房子都吞噬。可盖奇大妈还岿然不动地坐在那张椅子上，像是一块坚固的巨岩。
“魔女将永不会被灭绝。永远。”
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