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猎场后,楚泠病了一场。
她这场风寒来势汹汹,病来如山倒,这段时日神色孱弱,身形清减,楚桓也懒得再起什么兴致邀她赴宴。
好在也终于清净了两日。
今日郦都雪尽,久违地开了晴。
楚泠卧病在床,午后喝完一碗苦涩的汤药后,对绛霜吩咐道:“等会给我梳妆吧。”
绛霜接过白瓷碗,不解道:“殿下风寒未愈,身子还未将养好,怎么还要出行?”
楚泠轻声回道:“我要去诏狱。”
外翁与舅父还在狱中,先前她得了楚桓赦令,却因为这场风寒而搁置,现在她终于能起身,自然要先去一趟诏狱。
冬日寒气深重,也不知他们现在境况如何。
楚泠稍加梳妆,点了绛唇,连日生病,让她看上去病容尤甚。
好在梳洗一番后,憔悴之色消减不少。
诏狱位于西六宫附近,是一处极为偏僻幽深之地。
外祖入狱已经将近十日,虽然现今楚桓还没有处置的意思,只是……
楚泠长叹一口气。
诏狱前的狱卒看到一位贵女前来,守在门口,语气生冷道:“刑罚重地,生人勿进。”
楚泠道明身份后,大概是得了楚桓授意,他们并未过多盘问。
狱卒恭敬行礼,“公主殿下。”
楚泠应了声。
她往里前行时,有位狱卒似是想起什么,刚要开口提醒,却见楚泠已经走远。
他摸了摸鼻子,没有吭声。
牢狱之内,潮湿阴冷。
楚泠没走一会,就看到了坐在牢房里面,正在跽坐养神的外祖。
外祖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几日不见,头上竟生出好几簇白发。
他与其他人的牢房有所区别,面前放了张矮矮的桌案,笔墨纸砚一应皆有。
先是舅父听到声响,双手握着栏栅,“猊奴!”
外祖也随之睁开眼睛,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近上前,“猊奴。”
楚泠忍不住酸了鼻子。
她走到外祖前面,轻声道:“外翁。”
外祖未出事时,时任太史令。
周家世代清流,传到外祖周岳崇这一代时,人丁稀薄。
家中唯有一子一女,长女嫁入宫中为妃,幼子周荀还未娶妻。
外祖问楚泠道:“这几日你在外面,可有受苦?陛下御极,一应冗杂的事情极多,你身为公主,可有操劳?陛下与你并无多少情谊,可有因为我的事情,迁怒于你?”
分明是他在牢狱之中,却还在担心楚泠在外的处境。
绛霜在一旁,手指绞着帕子。
楚泠很快回道:“我身为公主,陛下并未为难于我。倒是外翁,你与舅父在牢狱之中可有受到刑罚?早前听闻诏狱行事残忍,非是重大过失不会被下罚至此……外翁又是因为什么事情,触怒陛下?”
楚桓登基,已经死伤无数。
外祖不过一介并无权势的史官,怎么会开罪楚桓,让他震怒到把周家上下都打入诏狱呢?
周岳崇低咳两声,摆摆手道:“陛下……还没有用刑。猊奴不必担心我,在外照顾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舅父周荀也大着舌头,插话道:“爹说得对,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也别知道这么多。你能来看看爹和我,也算没白疼你。咳,不过猊奴,你要是能记得给我带瓶那个玉浆酒就更好了……”
他越往后说,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声音越来越小。
外祖都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楚泠却出乎寻常的执着,她问道:“外翁还当我是小孩子吗?与我一般的年纪,许多贵女都已经成婚生子,母妃仙去,整个周家未入狱的只剩我一个人,难道外翁也希望我不明不白地活在外面吗?”
她步步紧逼,“倘若外翁执意不愿意告诉我,那我便当面去问陛下。”
周岳崇听她说话,随后长叹一口气。
他看向楚泠,似是在她脸上找出长女留下的痕迹,最后才无奈道:“猊奴啊猊奴,你这性子,和你娘执拗起来,还真是起来一模一样。”
他也知道,这件事终究瞒不过楚泠。
周岳崇缓声道:“陛下登基那日,召我进宫面圣。”
当日几近血洗郦都,皇亲所居的街巷十室九空,官吏更是死伤无数。
新帝登基的当晚,居然就单独召了外翁进宫。
楚泠心下稍顿。
周岳崇继续,“他来找我,只为了一件事,让我改史。写新帝楚桓乃是正宫嫡出,自幼德才兼备,颇得民心,而废太子楚明瑜,不过一介废妃所生,待到楚桓长大,废太子自觉地位受到威胁,唯恐地位不稳,发起宫变,被楚桓平定叛乱,自此新帝登基。”
楚泠脑中轰然一下。
楚桓怎么敢?
历代史官无不书史记实,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自然有出生低微者,也都是被史官尽数记载在册。
功过后人评,是要流传百代的。
周家世代都是史官,外翁怎么可能违背祖训,做这样的事?
怪不得。
怪不得楚桓提到外翁,都有些咬牙切齿。
外翁这样正直耿介的性格,只怕当时不但不从,还说了些触怒楚桓的话。
楚桓出身冷宫,自幼都未曾见过几次圣面。
他这样厌恶自己那低微的过去。
也因此迁怒于,不愿意听从圣意的史官。
楚泠虽然已经隐隐猜到是这个缘由,可是当真听到的时候,还是脑中一片空白。
外祖怎么办,周家怎么办。
楚桓绝不可能收回成命,可是外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大不韪之事。
这是死局。
楚泠唇齿几度开合,却又说不出只言片语。
周岳崇面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只是似有感慨。
“这些事情,外翁本不想让你知道,只是猊奴长大了,周家数百年来秉公执笔,一向将晋董狐笔奉为圭臬,现今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这都是外翁的命,猊奴知道吗?”
舅父听到他们说话,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
等到一炷香的时间到,他才惊醒,看到楚泠快离开,不忘叮嘱道:“猊奴,别忘了……那个,玉浆酒。”
舅父说完这句话就飞快闭嘴。
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神色平静自若。
楚泠应下知道了,身边的侍女为她穿上氅衣,她不舍地回头望去。
外翁神色分外慈祥地看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往前走。
楚泠往前走出诏狱时,光亮逐渐覆盖她周身。
她却在这时突然听闻一声极熟悉的笑。
她在原地顿住,看到左边审讯室中,有个身形熟悉的内监正坐在其中。
是周作海。
他神色有些厌散,手中拂尘不耐地摇动。
视线再往前。
居然又是熟悉的人。
宋陵游。
他比先前要更狼狈,粘稠的血顺着他的额发黏在一起,掩住了他的神情。
周作海看到楚泠倒是没什么惊讶,笑着作揖道:“公主殿下。”
宋陵游随着他的声音,掀起眼皮也看向她。
他生了一双极黑的眼睛,远不似他兄长的温敛,显得格外昳丽。
他也只是看着她。
没有求救,也没有出声。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一样,对自己的生死,淡漠到近乎无所谓。
人都有想要求生的本能。
外祖之所以不想自救,是因为他的肩上背负着祖训,和他身为史官的气节。
那他呢?
身为陇京皇子,即便是成为质子,身上也流着远比寻常人尊贵的血脉。
也会想要求死吗。
楚泠看向周作海,问道:“周公公这是?”
周作海随意扫了眼地上的人,身边有眼色的小太监立刻递上巾帕,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公主殿下一向心善,又是金枝玉叶,自然不知东西六宫之内,多得是草菅人命的人。但也没什么人管,奴婢奴才们要是死了,一卷席子丢了,埋尸也简单得很。”
他起身,靴尖踩在宋陵游的脊背上,慢慢地碾了下。
“但这里终究是郦都,若是有人死于异国人之手,公主殿下以为,是不是……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异国人一点教训呢?”
前几日这个质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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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乱跑,害得周作海整夜都没有安寝。
现在被他逮到机会,自然要报复回来。
楚泠很轻地皱着眉头。
小太监也适时搭腔:“殿下有所不知,昨日西六宫附近刚死了个小太监,死状凄惨,是被人活生生掐死。这个小太监刚好与这个陇京质子有过过节,若不是这个质子,还能是谁能下此毒手?”
楚泠并不了解宋陵游。
对于这件事原委也不知情。
可是他不能死。
纵然陇京现在势弱,可是他终究是陇京皇子。
两国关系原本就微妙,再加之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北凉。
若是宋陵游真的死了,那么很多事情都会走向不可转圜的地步。
他先前本就有旧伤在身,周作海手下的内侍下手又极其阴狠。
她得救下他。
楚泠很快厘清,随即看向周作海:“也就是说,周公公也只是推测,现在手上并没有证据?”
周作海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刚想开口,就听到楚泠继续说道:“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该先动私刑。放人。”
最后两个字,近乎是命令。
周作海几乎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个主子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宋陵游虽然现在是弃子,但是若是当真死了,那也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他不过是看宋陵游生得也算高挑,让人随意抽了几鞭子。
谁能想到就蔫成这样。
他本来还想着怎么收场,现在正好楚泠出现。
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周作海心思百转千回,这才半笑不笑地对楚泠应道:“既是公主下令,那咱家自是没有不从的道理……”
他说着,对身边人挥了挥手,“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放人?”
几个小内侍赶忙应是,随后粗鲁地架起地上的人,三步并两步地往外走。
·
冬日的白昼一向极短。
才不过申时末,就已经天色极沉。
楚泠走入诏狱之时,还是傍晚,一番折腾以后,已经月上梢头。
霜白的明月挂在天幕之中。
内侍随意地宋陵游丢在一处假山后,清溪绕山而过,在月色下更显清澈,莹白的珠流四溅。
楚泠抬步上前,伸出手,指腹轻轻在他额头上碰了下。
似乎是放下心,她呼了一口气,“好在没有继续烧了。”
“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楚泠语调既缓且柔,像是潺潺溪水,“……我很担心你。”
宋陵游掀起眼睑。
听那个阉人说,她是公主。
如他所想,一个出身显贵的郦都贵女。
霜雪做骨,明月为妆。
她垂下发丝,见他不说话,也没气馁,查看了他的伤势,用帕子覆盖在他被周作海碾过的脊背上。
“你的伤需要上药,不然,会留疤。”
只有养尊处优的贵女才会在意的事情。
楚泠说了这几句话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他。
“对了,”她问,“那个死掉的小太监,你见过吗?”
周遭的声音一瞬间远去。
宋陵游掀开眼睑,看向面前的贵女。
他很好奇。
倘若她知道,她此时救下来的人,就是杀人的真凶。
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是愤怒,还是诧异,又或者是后悔?
不管怎么样。
这样的公主殿下,都会远离自己这个怪胎。
会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吗?
就像是对路边口流涎水的恶犬一样。
宋陵游刚准备开口,目光上移时,却看到这位公主殿下正低眉垂目看向自己。
她生得极美。
几乎像是志怪里描绘所说的观音面。
普渡万千,慈悲为怀。
她竟然不是在怀疑他。
楚泠极有耐心地在等他回答,冗长的沉寂过后。
宋陵游耷拉着眼睑,如黑羽一般的眼睫垂覆。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他说:“……我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