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停风散。
寒气比起昨日更甚,洒扫的小太监都忍不住在没人处呵出一口热气,搓搓手背。
楚泠是被一阵细碎的声响吵醒的。
她素来浅眠,周遭侍奉的人素来知晓,不可能在清晨发出这番动静,多半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没有再耽搁,披了件薄氅走出去,只见几位内监站在殿前,怀中捧着拂尘,看到楚泠走出,笑吟吟地迎上来。
是御前的大太监,名唤周作海。
从前陛下还是皇子时就跟在身边的,陛下如今御极,他也随之鸡犬升天,现今宫中谁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
周作海道:“公主殿下。”
楚泠点头应道:“周公公。雪后深寒,不知叨扰公公来此走一趟,是有什么要事?”
令桃站在前方,欲言又止。
楚泠心下停顿了片刻,随即听到周作海笑道:“前来叨扰公主殿下,咱家实在是惭愧。左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昨日,西六宫的废殿中好似少了个人,在西六宫找了许久也没有寻到人影,这本来也没什么,那里多是些贱婢而已,只是这个人的身份实在有些棘手。”
他话意止住,楚泠顺着问道:“……是?”
周作海道:“陇京送来的质子,宋陵游。”
楚泠应道:“难怪公公说此人身份棘手,一旦处理不好,很是麻烦。事关重大,公公可有告知陛下?”
周作海讪笑,“陛下近来烦心事众多,咱家怎么敢随意叨扰,这质子时常没有踪迹,本也没必要这般兴师动众地找寻,只是正值寒岁,咋家是怕他万一冻死在什么地方,那可是罪过了。”
按理说,两国结盟,是断断不会折辱对面的皇子的。
可是自从陇京动乱以后,国力式微,北凉早已盯上这块肥肉,郦都已然自身难保,自然也不会抱薪救火。
即便是送来质子,也断不可能出手援助。
楚泠语气温和,“既是如此,周公公何不在宫中好好搜寻,为何要前来沉香殿?”
他们两人之前的对话很是圆滑,周作海一时没有料想到她问得这般直白,愣怔片刻后才眯起眼睛,笑道:“本的确不该叨扰到公主殿下面前,只是……”
他停顿了下,“有些不懂事的奴才,昨日似是看到了有位贵女从西六宫处经过。”
周作海的话意有所指。
昨日雪深,出行的贵女本就不多,而陛下召她前去的事情,他这位御前侍奉的大太监自然也知晓。
加之宋陵游与她之间如今不好道明的关系。
怀疑到她头上也是自然。
楚泠没有想到周作海这么快就能找上门来。
面前的人是跟着皇帝多年的大太监,虽为奴婢,但远比自己这个公主能说得上话。
令桃在前面站着,这样的天,却几乎有冷汗从脊背滑落。
昨日那个人还躺在偏殿之中。
只要、只要周作海稍微搜查,那沉香殿就完了。
陛下性情阴晴不定,加之这个人还是陇京送来的质子,若是东窗事发,还不知道会招惹什么样的祸端——
令桃手指紧握,刚准备上前一力承担时,突然听见楚泠平静的声音:“原来如此。所以公公此番前来,是在怀疑是我收留了这位质子吗?”
令桃不由抬头,只见楚泠神色温和,正看向周作海。
周作海连道几句不敢,“咱家自然不敢揣度殿下。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咱家这才斗胆前来问询。”
楚泠淡笑,侧开身子:“既是如此,公公若是实在心有疑虑,不如进宫查验一番。”
这一番话,让令桃本来平复一些的心瞬间又高悬起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如果周作海真的搜查了,能搜出什么。
她后背发凉,屏息抬头看向周作海。
显然,周作海也没想到楚泠会直接说出让他搜查的话来。
一向笑眯眯的脸都有些维持不住,显露出几分讶然。
他在思忖。
一个质子而已,原本就算不上什么,更遑论他还是郦都的弃子。
甚至周作海也知道这个质子在宫中受尽欺凌,但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一笑了之。
现今找上楚泠,不过是怕这位公主殿下因为从前那点旧事,不知好歹地将人藏进宫闱深处。
可是现在,周作海又迟疑了。
楚泠此时同样神色平静。
刚刚与周作海对话的时间内,她就厘清了很多事情。
同时,也出了一步险棋。
她要嫁给尉迟延的事情,此时应该阖宫上下都已经知晓。
这样的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会希望她这里出岔子呢?
周作海要是没搜出人自然是皆大欢喜,但搜出人,也绝对算不上好事。
只会让变得棘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作海浸淫宫中多年,自然是人精,片刻后就笑着虚拍了下脸,“公主殿下说得这是什么话,真是折煞奴婢了,殿下是金枝玉叶,寝殿哪里是奴婢手下这些阉人能进去的?”
楚泠笑答:“公公一心为宫中事务操劳,实在是说笑了。”
一番虚与委蛇。
周作海临走前,温和笑着道:“公主殿下是聪明人。”
他话停住,楚泠也抬起眼瞳,回视于他。
周作海轻飘飘道:“聪明人应该都知道的……”
“切莫惹祸上身。”
周作海走后,令桃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此时冷得打了个寒颤,才看向楚泠道:“殿下,周作海既然前来沉香殿,说明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怎么会就这么轻飘飘地就走了?”
“他知道我即将要嫁给尉迟延。”
见令桃还是不解,楚泠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道:“倘若真的从我宫中搜出什么,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是被尉迟延知道,就很是麻烦,若是因此影响婚事,皇帝已经没有第二个公主比我更合适了。”
她语调一转,“再者说,皇帝现在还要仰仗尉迟延,若我日后是尉迟夫人,开罪于我,也绝非好事。”
楚泠这样平静地就说出嫁给尉迟延这样的话。
令桃心疼得几乎有点想哭。
公主殿下分明是金枝玉叶,天家贵女,如今却又像货物一般再次成为联姻的筹码。
现在,甚至还要依仗这场钱货两讫的联姻,不然就连内监都要踩在她的头上。
这让令桃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楚泠看出她的情绪,手指在她额间点了下。
“外面风大,”楚泠道,“早些回殿吧。”
说完,她去了偏殿。
昨日和宋陵游打了个照面后,楚泠也没有和他多说什么,起身回了寝殿。
她现在前去,是想看看他有没有退烧。
偏殿暖炉已经熄灭了。
余温只一点残留,消融殿外的霜寒。
楚泠端着驱寒的汤走进时,只看到殿内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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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
被衾已经冷了。
他走了。
·
身上原本包好的伤又开裂了。
温热的血渗下来。
宋陵游习以为常,缓慢走回西六宫。
这里充斥着掖庭、庑房、慎刑司,都是些最低贱的奴仆生活的地方。
腥臭味,下水的浓烈腐烂味,融在一起。
而他身上还带着刚刚殿中焚的一点暖香。
混在这样的地方,很快就消散。
他要走回自己的居所。
狭长的通道中,不知道谁泼了盆腥水出来,黏答答混着雪融化,淌下来。
有人在身后啐了声,随即又是几声叫骂。
远处不知道在叫嚷什么,总归也是些污言秽语。
宋陵游恍若未闻,再往前走时,突然听到前面一个人对着他喝道:“你个小贱种,给老子站住!”
宋陵游脚步顿住,向前看去。
面前是个身形矮小的内监。
生得面白无须,平时对待旁人都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是以连后背都有些佝偻。
他极年轻,大概才十五六岁。
他接着怒斥道:“昨天晚上还知道装死,现在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害得昨天老子找了半宿!这么能跑,下次把你腿打断了,看你还能不能这么跑?”
昨日几个内监在巷子中喝了些黄汤,迷迷瞪瞪之际,恰好看到这个质子。
听说,他是陇京皇子,东宫嫡出,与他们这些自幼被送进宫的贱婢是天壤之别。
可是如今,还不过是任人欺凌的弃子。
不知道是谁先动手。
反正等到他们酒稍微醒了些的时候,宋陵游已经不知生死地躺在雪地里了。
他们几个一边安慰自己,现在宫中已经没有人管这个质子了,一边又畏惧他的身份,万一真的追究起来又该如何是好?
正在六神无主,推推搡搡之际,只看到一位贵女而来,他们瞬间被吓破了胆,四散而去。
回来的时候,宋陵游已经不知所踪。
畏惧于上面怪罪,他们将此事告知御前的周公公。
昨夜就为了这么个弃子,折腾了一整夜没睡。
现在看到宋陵游就这么回来了,内监不由怒从心起,一只手抬了起来,想要好好赏这个质子一个耳光。
宋陵游只是淡淡地看向他。
这样的目光更像是一种挑衅。
内监的巴掌即将落在宋陵游脸上的时候——
却见到他竟然在笑。
诡异的,甚至说得上是秾丽的笑。
宋陵游轻飘飘地抬手扣住内监的手腕。
他道:“你很吵,你知道吗?”
手腕上的力道却极重。
内监疼得龇牙咧嘴,他大怒道:“贱种!快把我的手松开,痛痛痛——”
宋陵游漂亮到几乎艳丽的脸隐没在暗处。
他轻声道:“真的,很吵。”
“你要干什……”
清晰的骨骼裂开声咯咯作响,内监涨红着脸,拼命扯着脖子上的手。
纹丝不动。
他听到自己骨头的声音。
双眼已经肿胀到几乎看不到面前的景象,充血让他的眼前一片猩红,耳边也发出嗡嗡的声响。
模糊的景象里,宋陵游还是微低着眼睑。
极黑的瞳仁看向他。
无悲无喜。
好似只是捏死一只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