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青阳子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半晌合不拢。陛下？什么陛下？地府什么时候有“陛下”这个称呼了？地府不是一直由十殿阎罗分治，其间还有各种鬼王、妖王割据一方，甚至西天佛国、天庭仙神都在里面各有势力范围，错综复杂，乱成一锅粥吗？这是他师父以及所有道门典籍记载的共识啊！
像是“陛下”这种至高无上、唯我独尊的称呼，一般是对统一王朝最高领导人的尊称，但从来、从来没有在任何关于地府的可靠传闻或古籍中听到过啊！难道……地府在这短短时间内，竟然天翻地覆，改天换地了？！这消息太过震撼，完全颠覆了他几十年的认知。
由于过分震惊，青阳子竟然不自觉地把心中的疑问喃喃说了出来：“不……不知云谏大人所说的，是哪一位陛下？贫道……贫道孤陋寡闻，从未听闻冥界有此尊号……”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一方面是不可置信，另一方面是隐隐感到，一个全新的冥界秩序已经诞生，而这对于他们这些阳间修行者意味着什么，还未可知。
云谏看着青阳子那副震惊到失态的模样，心下了然，看来冥界统一的消息还未广泛传至阳间修行界。“冥界自然只有一位陛下，统御万鬼，执掌幽冥，便是吾皇容姜陛下！”
“容姜陛下……”青阳子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尊号，仍然是一头雾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怎么回事？难道师父以前告诉他的有关地府的事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冥界竟已悄然一统？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勉强定了定神，摸了摸胡子掩饰失态，讪讪道：“是贫道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幽冥已然一统，有了共主。多谢云谏大人告知，令贫道茅塞顿开。”他心中暗下决心，回去后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明师门，这绝对是足以影响道门未来与地府打交道策略的头等大事！
云谏如何能清楚青阳子内心此刻的惊涛骇浪，自觉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任务紧迫，便不再多言，对青阳子略一拱手：“此间事了，吾等还需押解鬼犯回冥府复命，告辞。”说罢，与同僚一起，牵动拘魂索。那锁链银光一闪，连同被缚的女鬼们，一同化作一道淡淡的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挥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只留下一园子的狼藉和面面相觑的青阳子师徒。
好半晌，青阳子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他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铜钱，苦笑一声，弯腰一枚枚拾起。这些古钱虽法力联结已断，但本身材质特殊，仍有辟邪之效，重新收集起来，日后或可另作他用。
“师父，这些鬼差……好生厉害。”流羽走上前，心有余悸地说道，方才那拘魂索一击破剑的景象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冥府重定，非比往日矣。往后行走人间，遇到鬼差执法，须得更加谨慎恭敬，不可鲁莽冲撞。”青阳子沉声告诫弟子，“收拾一下吧，法坛也撤了。”
拿了主人家的钱，结果自己没出多大力，主要功劳还被鬼差抢了，青阳子总觉得面上无光，有些过意不去。他便借着先前设立的法坛和尚未散尽的香火气息，领着弟子们额外做了一场安宅祈福的法事，诵经念咒，挥洒法水，不为驱鬼，而是为了驱散这里残留的阴气与鬼气，净化环境。没想到这歪打正着，正好应了罗祁之前用来搪塞罗尚书所说的“请道长府中祈福”的借口，倒也算圆上了。
青阳子师徒做完法事，收拾好一切离开花园之后，一直远远守着的下人见状，连忙飞跑去通知罗祁。
罗祁夫妇房中，烛火摇曳。月娘因为连日惊吓、身体虚弱，此刻没了女鬼入梦纠缠，又戴着护身符，竟沉沉睡去，呼吸平稳了许多。而罗祁则是毫无睡意，不仅身上贴身放着一个护身符，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听到下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说青阳子道长师徒都是完好无损地出了花园，府内各处也安安静静，再无任何异响和冰冷感觉，罗祁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虚脱。看来这青阳子道长果真是名不虚传，真有本事。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整理了一下衣袍，攥紧手里的护身符，出了房门，去前厅寻青阳子。
花园外的水榭亭子里，青阳子正坐着调息，几个徒弟侍立在一旁，默不作声，气氛有些沉默。今晚的经历对他们来说也颇为刺激。
罗祁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托盘的仆人。见青阳子只是闭目枯坐，他立马呵斥下人：“一个个都没点眼力见吗？道长辛苦一夜，赶紧奉上热茶和点心！”
“罗公子，已是深夜，茶就不必了，以免走了困意。”青阳子摆摆手，语气温和。大晚上的，他确实不想喝茶。事情已经解决了，和主人家交代清楚后回去打坐休息才是正理。
罗祁转念一想也是，他自己大晚上的喝茶是为了提神撑着眼皮，人道长法力高深，自然不需要。他连忙又吩咐下人们：“那就赶紧去厨房，把一直温着的参鸡汤和几样清淡易克化的点心端来给道长和几位小道长垫垫肚子。”然后转向青阳子，迫不及待地问道：“道长，不知……园中之事，解决得可还顺利？”
青阳子神色笃定地说道：“罗公子请放心，事情非常顺利，那些作祟的女鬼已被……已被彻底收服，日后绝不会再于人间出现，更不会再来骚扰贵府！府上可保安宁。”他差点说漏嘴“被鬼差带走”，及时改口，保持了世外高人的神秘感。
罗祁闻言大喜过望，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连作揖：“如此，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多谢道长！道长大恩，我罗府没齿难忘！”
周围揣揣不安的下人们也都长舒了一口气，面露喜色。这些日子，他们被折腾得也是够呛，干活的时侯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哪一天也着了女鬼的道，落得个和前院那几个倒霉哥们一样不得好死的下场。一个个怕得不行，但是卖身契都在罗府，谁敢逃出去？逃奴的下场，被抓住后可比死轻松不了多少。
罗祁解下腰间早已准备好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织锦荷包，恭敬地双手递给青阳子：“道长于我罗府有再造之恩，救我全家于水火，此乃晚辈一点小小谢意，不成敬意，还请道长务必笑纳！”荷包里是他回府之后便准备好的厚厚一沓钱票，面额不小。
“罗公子太客气了。降妖除魔，本是我辈分内之事。”青阳子嘴上说着不客气，接过钱包的速度可一点都不慢，手感沉甸甸的，让他因损失铜钱剑而滴血的心得到了一丝慰藉。
青阳子接过钱包就直接交给身后的大弟子流羽。流羽默契地接过，不动声色地拆开扫了一眼里面那叠银票的厚度和面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师父——这趟收获颇丰，远超预期。
顿时，青阳子看罗祁的眼神更加满意了，抚须微笑，神态愈发慈和。虽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但是他养着好几个弟子，修行所需的各种资源——画符的朱砂黄纸、炼制法器的材料、丹药灵石，哪一样不是烧钱的玩意儿？什么符咒法器之类的，品质稍好一点的，一般人还真买不起。要不是这个原因，他何必带着弟子们奔波劳碌，接那么多活做什么？又不是闲得发慌。罗家这笔丰厚的谢礼，足够他弥补损失并宽裕一段时间了。
“道长，在下……在下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罗祁语气迟疑。
青阳子此刻心情甚好，整暇以待：“罗公子但问无妨，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是……在我们府中作乱的女鬼，到底……有几个？都是何等模样？”罗祁一直很纳闷这个问题。纠缠他和月娘的女鬼，他倒是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是过去院里伺候过、后来因为触怒月娘被处置掉的几个丫鬟。罗公子此人薄凉风流，可跟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或者在他眼前晃荡过的女人，他还是有些印象的。那些女鬼被月娘下令杖毙，起因在他，所以她们纠缠他与月娘也“情有可原”，可母亲那边呢？
在罗祁心中，罗夫人一向是个再仁慈不过的人，对下人也是宽厚通达，治家有方，为什么那些贱婢还要去祸害母亲呢？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觉得那些女鬼真是恩将仇报，不可理喻。
不得不说，罗夫人平日里把自己仁善主母的形象营销得非常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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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罗祁这么认为，外面谁见了她不夸一声是位宽厚仁慈的大家主母呢？
“一共六个。”青阳子略微思索了一下，回想开阴阳眼时看到的景象，“观其形容衣着与残留气息，其中两个妇人模样的，应是三十上下，称梅之岁（指女子三十岁）。还有四个女子……大抵是碧玉年华（十六岁），作丫鬟打扮。”
“称梅之年的妇人？还有四个碧玉年华的丫鬟……”罗祁低头，满腹疑团地思索着。三十岁的妇人？年岁比他还大，应该和他没关系的，他今年也才二十二岁，招惹过的女子绝对没有比他大的，都是些年轻貌美的。母亲院里的婆子媳妇倒是这个年纪，可……剩下的那四个年轻丫鬟，罗祁摸了摸鼻子，好吧，大概率就是他和月娘见到的那四个，也是因他们夫妇而死的四个丫鬟。可那另外两个年长的女鬼又是谁？为何也出现在罗府？还一起作祟？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归咎于厉鬼拉帮结派，或者母亲院中以前也曾意外死过年纪稍长的下人？
“怎么？罗公子认得其中某些？”青阳子缓缓开口，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罗祁略显不自然的神色。其实看雪梅、秋菊等几个的打扮，就知道这是罗府的婢女。那两个年长女鬼的衣料似乎更好些，像是有点身份的仆妇。
只是，青阳子并没有什么替天行道、刨根问底的心思。他要做的就是清除厉鬼，让厉鬼不要危害世间，拿到应有的报酬。至于厉鬼和主家之间具体有什么恩怨情仇，是是非非，那就不是他一个方外之人需要关心的事情了。拿钱办事，平息事端，即可。毕竟，他是个人，收钱替人消灾，不需要为已然是“害人厉鬼”的存在考虑太多，这便是青阳子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和行事准则。
罗祁眼神有些躲避，讪讪一笑，连忙否认：“道长说笑了，罗府上下仆役众多，丫鬟仆妇更是不少，在下怎么可能一一认得？许是府中以往那些不守规矩、不安分的婢女仆妇，犯了错被处罚后意外身死，又或者自己想不开做了短见，却对罗府怀恨在心，才会纠结在一起，化为厉鬼前来报复吧？”
可他心里清楚，那些鬼又岂止是怀恨在心，是恨不得把他和月娘都生吞活剥了，那怨毒的眼神绝非简单的“被处罚”所能形成。
“好在道长法术高明，神通广大，把她们都收了去，要不然我们一家人可真是寝食难安，日夜不宁，只怕性命难保。”罗祁再次躬身道谢，语气充满了庆幸。
青阳子不过一笑置之，并未深究，“罗公子客气了。此间事了，天色已晚，贫道也该带着弟子们回去了。”
“道长不如用些汤食再回，府上厨子一直备着。如今虽是三月，深夜还是有些寒意，用些热汤暖暖胃也可驱驱寒。”罗祁对这种有真本事的高人，向来是十分客气，极力拉拢，说不定以后还有仰仗之处。
“如此——”青阳子看了看弟子们，也确实有些疲乏饿了，便顺水推舟道：“便却之不恭了。多谢罗公子款待。”
用夜宵的过程中，罗祁又殷勤地向青阳子请教了一番，女鬼们多次入梦以及在他们面前现身，对身体的元气、运势可有不妥等等问题，显得十分担忧。青阳子也一一解答，告知罗祁让他们继续贴身带着护身符，最好能佩戴七七四十九天，以彻底清除残留阴气，稳固阳气，以后就没什么大碍了。并且平日里，这个出过事的花园也尽量少逛，尤其是晚上。
罗祁自然连连称是，拍胸脯保证一定严格按照道长吩咐去做。吃完夜宵，青阳子便不再多留，带着弟子们，迎着微凉的夜风，潇洒离去。
这一夜，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护身符真的起了效，又或许是鬼魅已除，罗祁夫妇和罗夫人都是难得的一夜好眠，没有噩梦惊扰。根据青阳子的吩咐，三个人都将护身符贴身戴好，就算是沐浴的时候，也要放在触手可及不会沾水的地方，片刻不敢离身。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或许是心安了，他们的气色和精神果然都慢慢好转了起来。
然而，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三个月之后，月娘腹中那本就因母亲长期惊恐怨怒、体质虚寒而胎象不稳的孩子，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在一个深夜悄然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