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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知心

作者:無虛上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顾元琛虽未曾料想到天子会突然到访王府看望自己,却也并无多少惊慌,只是让姜眉跟着何永春离开,便匆匆换下了外袍躺回榻上。


    帷帐落下,将他面上的神情掩去大半,姜眉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何要在天子面前装病,也不知自己应当做些什么,只好在一旁揣手看着。


    只是瞧着他在仓促慌乱中又带着一丝愠怒的样子,比平日里那阴冷的模样好些。


    何永春安顿好顾元琛后才想到姜眉,看她就在一旁盯着自家王爷看,心中一紧,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便往外殿走,却已经瞧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在珠帘前一晃,向二人走来。


    “罢了,你且听好了,等下陛下来了,你千万不能在陛下面前抬起头来,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要乱动,记得了吗?”


    何永春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急促。


    姜眉也明白的,毕竟来的人是当今的天子,是九五之尊的帝王。


    想她这样的微末之人,一辈子也无缘面见天子,云泥之别,何永春怕自己给顾元琛丢人也是应当的。


    因此她便一直乖顺地低下头,和洪永春在一旁跪拜行礼。


    天子从她身边走过,姜眉闻到面前飘过一阵清冽的香味,夹带着松柏被霜雪润泽后的青劲。


    如果姜眉不曾记错的话,当今天子应当和敬王顾元琛为同母所生的手足兄弟,不曾想二人却是这般大不相同。


    顾元珩的心神显然只在顾元琛身上,温声让二人免了礼节,之后便向床榻走去。


    他本是存了三分疑虑来敬王府中探望的,可是见到榻上之人面容略带憔悴,眉头紧锁,似乎沉于一场噩梦中,便已然没了猜忌。


    他轻唤了一声“琛儿”,见人正在熟睡,便放慢了身形坐到床边,为顾元琛压紧了被角,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你们王爷的寒疾这些时日可好些了?”


    他开口询问何永春,却不想声线依旧温和宽厚。


    “启禀陛下,王爷近几日身子还算康健,多谢陛下挂怀。”


    何永春让殿外的人进来为顾元珩奉茶,想让姜眉也一并出去,却不想还是引起了顾元珩的注意。


    他瞧见这女子并不是王府里寻常的侍女打扮,可是穿着一身不甚华贵的衣服,不加任何冠饰,又不像一个姬妾,身形也有些消瘦。


    “你是何人?”


    何永春只好禀告顾元珩此女是府中护卫的家人,幼时发热落了病根,便成了哑巴不会说话,他的男人昨日受了伤,今日来探望,又来向王爷谢恩——”


    言毕,又让姜眉跪下给天子行礼。


    “护卫的家眷?不必多礼,你——”


    顾元珩视线才落在她的身上,话音未落,身后顾元琛忽然低咳了几声,将他的目光吸引回去。


    因有些私下里的话要讲,天子便让姜眉与何永春都退至外殿。


    顾元琛装作惊醒的模样,眸光涣散地注视了顾元珩片刻,确认了来人的确是自己的皇兄后,“才想起”下床行礼。


    顾元珩将手虚按在他肩头,让他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早朝后朕听闻你又遇歹人行刺,便一直放心不下,午膳时又得了母后嘱托,便来王府中看看你——”


    听人又咳嗽了几声,顾元珩扶住他的手,想让他躺下,却只触到了冰凉。


    视线扫过地上不算旺燃的火盆,顾元珩不禁蹙眉道:“朕的确有意让朝中达官显贵与皇宫中一起节俭用度,赈灾百姓,可是冬日里你本就身子不便,这些炭火又何必节省,若是出了什么事伤了身,朕在这世上还有何手足亲情?”


    顾元琛甚是虚弱,气若游丝道:“皇兄忙碌朝政,竟还要来此看望臣弟,是臣弟无能,让皇兄费心了……”


    他笑道:“若臣弟不在了,不还有元琪,元琅他们嘛?”


    “他们自然与你不同。好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何必在意,既然如今身在敬王府,我二人便只是兄弟,而非君臣。”


    顾元珩向前虚了身子,将顾元琛的手放回被中,认真询问道:“你心中可有眉目,知道是何人要置你于死地吗?”


    他问得颇为诚恳,似乎也是当真关切这个弟弟的性命安虞。


    只是顾元琛思考再三,面露难色,扶着心口摇了摇头。


    “臣弟在朝中树敌颇多,一时也想不到有何仇怨招至此无妄之灾,皇兄不必为此担忧,臣弟自会让府中之人去查明此事。”


    却不料顾元珩神色一变,朗声笑道:“是吗?可是平日有几个与你交好的大臣,却说此事与丞相赵书礼脱不了干系,京中更是流言四起,说是朕容不下你——”


    这语气,当真听不出是玩笑,还是心生不满。


    “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


    顾元琛抬眼迎上兄长的目光,亦是笑道,眸中神色让人探不出深浅。


    “皇兄若是想要臣弟的性命,又何需如此曲折的手段呢?”


    “至于赵丞相,臣弟便更是不得而知了,这位丞相大人自大周复国陛下登基以来便对臣弟颇有微词,想来只是政见相左吧,何故要置臣弟于死地呢?”


    顾元珩便道:“那就好,朕不想让你我二人,或是你与赵相之间生出什么嫌隙来。”


    “而今严冬将尽,只想开春来北边蛮夷又要骚扰边境,祸情想必是只增不减……臣弟更担心这些事。”


    见他似乎不想再谈遇刺一事,顾元珩也不强求,只叮咛安慰了几句,便不再打扰他安养,便起身离去了。


    他在门前停住脚步,询问何永春顾元琛的伤势究竟如何,告知如需御医和珍稀药材,只管入宫求问,便摆驾带人离开了王府。


    显然他也绝不是为了顾元琛一人自皇宫外出的。


    *


    姜眉乖乖听何永春的话,直到听不见顾元珩的脚步声才抬起来头,遥望他离开的方向,很久之后才收回视线。


    何永春要送顾元珩离开王府,她只好一个人回到顾元琛身边,瞧见他睁眼仰躺在床上,一脚踢开了被子,面无波澜,强装出皇帝不曾来过的淡然。


    方才陛下就要向自己问话的时候,顾元琛却突然不装睡了,这其中的机锋姜眉不甚明了,却也似乎能感受到这兄弟两人很是不睦。


    担心他心有不快,姜眉难得主动了一些,把顾元琛的衣服拿到他身边,等他自己起来更衣,顾元琛只懒懒扫了一眼,目光便又钉凝在头顶的承尘结上,逐渐放空。


    “不想穿。”


    姜眉倒是不在意他冷不冷,生不生病,她只一心想着自己被扣着的香囊。


    时候还早,离今日过去还要很久,也不知顾元琛还要如何折磨自己,用自己消遣,姜眉在心底暗暗轻叹了一声。。


    她不懂侍奉人,更不知道如何侍奉一个王爷,左右也找不到茶叶放在何处,只好把旧茶热了又热,再递到他面前。


    眼见顾元琛还是不理自己,也不说让她走,她也累了,腿更痛着,便在角落里寻了个小凳,搬到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坐下歇息。


    “那不是用来坐的。”


    他的目光终于被姜眉吸引过去,瞧见她坐在那洗脚换靴时所踏用的矮凳上,秀眉之间满是愁疑。


    姜眉起身把矮凳放回原位,便回那处有阳光的地方站着,顾元琛唇瓣微张,终于还是忍不住和她讲话。


    “你总杵在那里做什么?看得人心烦,岂是这殿内缺了能让你坐的地方,你偏要站着让本王不快?”


    知道他这是要用自己撒气了,姜眉想或许还有转机,便缓缓行至顾元琛面前,用手指在帐子上写道:“腿疼,坐在低处不必屈膝,会舒服些。”


    见顾元琛翻了个白眼,将身子也转了过去,姜眉想今日大抵是要不到香囊了,便伸出手推了推他,想就此离开,让他自己休息。


    她推得倒是毫不温柔,全然不顾顾元琛身上的伤口才好,不顾他心情郁结,不顾他常年被病痛所扰,莫说是像其他女人一样用手轻轻拍抚,就连男子也不见有谁叫人时将人一把推搡开。


    顾元琛气的不轻,方才的一点点怜悯也没有了,转过身便骂道:“你究竟是不是个女人,是没人教养过你吗?你不能开口说话,便也不能有别的法子喊人了吗?”


    姜眉收回双手,先无声念了句“对不起”,又指了指门,意在告诉顾元琛自己想离开。


    “你想的美!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本王若不喊你,你也少来烦扰本王!”


    姜眉这一次却没有垂着头走开,而是写道:“你为何不悦,是因为太后,还是因为陛下?”


    他的怒火突然被浇熄了,面对姜眉不动声色的询问,顾元琛愣住,半晌后才缓缓起身,将她放在一旁的茶端起,抿入口中。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他们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和兄长吗?”


    姜眉继续写问道。


    本以为顾元琛又会骂一句,“与你何干?”,却不料他极轻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算是母亲,也不算是兄长……你方才也见过顾元珩了吧,他是怎样的人,你看清了吗?”


    姜眉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不过为了顺着顾元琛的意思,便连连点头。


    他似乎又陷入了深久的回忆之中,把姜眉晾在一边,倒也不算是坏事,她便打算去找些别的事做打发时间,最终目光落在了那养着数尾金鱼的白瓷鱼缸上。


    顾元琛养的金鱼个个壮实,颜色各异,屋子里又暖和,故而个个卖力泳动嬉闹,姜眉走近前,鱼儿们似乎受了惊吓,纷纷四散冲游,激起片片涟漪。


    她瞧见旁边的木盒里装着鱼食,想挖一勺投喂,可是也不知道喂食多少,在半途收回了手。


    “喂吧,今日还不曾喂过食,两勺便足够了。”


    顾元琛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了姜眉一跳,这才注视到她在盯着自己。


    他不让自己看她,也不同她讲话,她自己做事却处处受他安排挟制,让姜眉颇感不自在,便向盆里丢了两勺鱼食,走回顾元琛身边。


    他仰起脸看她,像是瓷盆里的游鱼,暗藏着毫无生气的鲜活。


    不知自己思绪何在,可是目光却追着她的脚步,一直追到自己颔首可见之处。


    “你又要做什么?”


    “今日的太阳很好,你若是心中烦闷,不如让人搀你出去走走。”姜眉在帐帘上写道。


    顾元琛早已忘却了昨日的怒意因何而起,似乎让姜眉前来“侍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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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成了他一时心血来潮的愚蠢之举,他看着这女人眼底自己颓然的倒影,一时对自己也倍感陌生。


    他收起茫然与纷扰的思索,看着眼前诚恳的面容,挑眉道:“本王才不要人搀扶。”


    姜眉不知道他又要折腾什么,只是觉得他似乎是有意回呛自己,更不知道顾元琛如今虽然面无波澜,可是看着她疑惑不解的神色心中颇为得意。


    “你便好好在这里站着吧。”


    顾元琛不再理睬姜眉,自行穿齐了外袍,披散着青丝便径自出了殿门。


    不过片刻,何永春寻到内殿,让姜眉拿上鱼食盒和他走,说王爷正在花园中等她。


    姜眉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心心念念的香囊,轻叹一声,默默跟在何永春身后,不论问她什么,也都是用喉间溢出的嘤哼作答。


    今日是难得没有下雪的一天,天气格外煦暖,晴好的阳光照着他的脸,即便不算多么温暖,却也明媚舒朗,好奇怪,顾元琛从没有想过自己这样的人有一日可以见到如此景致。


    他昨夜睡得不好,眼梢挂着红晕,病容未褪,可是在阳光下站久了,雪白的面上也浮起血色,眉目之间并无凌厉,也并无猜忌,一眼看过,便窥见他空荡的心中宁静的神思。


    这是顾元琛鲜少有的神色,后来无论过了多少年,他见过了多少个晴雪的日子,都不比这一日让他心中无限柔逸。


    见姜眉来了,他懒懒地抬起手,指了指那被凿开一个圆洞的池塘冰面,示意她去喂鱼,自己则继续晒着太阳。


    何永春总是担心他受寒,可是难得见自家王爷舒展眉宇,便也不再急于劝人回去。


    姜眉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走了几步才发现冰层已经冻得很结实,不会让自己掉下去,到洞口前向下瞧,才见里面养着许多颜色更鲜艳,个头更大的金鱼锦鲤,在水下抱作一团簇拥游弋。


    她蹲在那里,视线瞬间被水下聚集的斑斓游鱼吸引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装鱼食的木匣。


    连她自己都不察,见了这些鱼儿,她是很开心的。


    “诶,这些鱼儿王爷向来宝贝着,你可要好好喂食,不许——”


    何永春才想着要好好教导姜眉一番,免得让她直接将那整盒鱼食都倒下去,不想顾元琛却抬手阻止他说下去。


    他告诉何永春,自己今日想吃些清淡的菜,让他为自己准备。


    “是,奴才也是怕她笨,那……那奴才先行告退了。”


    何永春扫了姜眉一眼,这丫头的心神如今全然在那冰面下,注视着那些金鱼,好似看着什么新奇宝贝。


    说来她好像的确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寻常女儿家喜爱的胭脂水粉、金玉钗环,似乎都与她极不相称。


    “这些你从前见过吗?”


    何永春走了,顾元琛也不一味眯眼晒太阳,忽然向她询问。


    姜眉摇摇头,打开木匣从中抓出一捧鱼食,微微松开指节,松碎的鱼食便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洒落入圆洞中,看着鱼鲤们争闹激起的潋滟水光,她的眸色鲜明可见地亮起了几分。


    顾元琛又问道:“你喜欢鱼?”


    她仍是摇头,专心喂鱼,只是抓了三次便将那匣中的鱼食拿了干净,又反扣过来,将粘在匣底上的也悉数拍落。


    随后她走到顾元琛面前,默念道:“我娘从前在院中养过鱼,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姜眉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抓起他的衣袖写道:“香囊是我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请你不要扔掉它。”


    顾元琛迟迟点了点头,瞧见姜眉手上涂着药膏的地方粘黏了不少鱼食碎屑,便将一条叠的得四方齐整的白丝帕递给她。


    姜眉埋着头沾了又沾,擦了又擦,直到顾元琛都等得有些不耐,才将帕子递还给他。


    本以为顾元琛会让她丢掉,却不想他真的伸出了手来接。


    她冰凉的手指扣在他的掌心,肌肤隔着薄薄的丝帕相触,留下极为细腻酥痒的感触,而后蔓延,直至悄然钻入心底。


    顾元琛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抬手指向冰面上的圆洞,似是在回味一个时隔经年的故事一样声色渺远。


    “我从前也很喜欢鱼,可是幼时有一次机缘巧合,我在水下见过了鱼的样子,看着它们的眼睛,就觉得它们很可怕,很丑陋,再也不喜欢了。”


    姜眉静静听着,带待他说完后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表示理解,还是单纯告诉他说她知道了。


    她原以为这一日顾元琛还是不会轻饶过她,以为又要过了深夜才能回自己的小院中,没想到顾元琛就这样让她离开了,还让何永春送她回去。


    一路上姜眉想着顾元琛说过的话,想起他那条手帕上清淡的花茶香味,怎么想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忽然说起害怕鱼儿的事。


    她没能拿回香囊,或许再也拿不到了,或需要为顾元琛做许多事,杀许多人,他才可能还给自己。


    姜眉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推开屋门,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盆,纹样精致细腻,里面养了一条小小胖胖的鹅头红,瓷盆旁是她的香囊,被抚平了褶皱,静静躺在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她心底一酸,将那香囊拿捧在手里,却似乎还能触到残余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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