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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十八章:不要离我这么近啊喂!……

作者:共九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练字这事儿,对时汐而言,实在是件既磨人又难为情的事。她自认从小在义务教育的“铁拳”下摸爬滚打,作业本上也是有过“方正小楷”的辉煌时刻的。只可惜,那多半是时间充裕、心情平和时才能勉强维持的体面。一旦需要拼手速,比如课堂笔记或是限时考试,那字迹便如同脱缰野马,恣意奔腾,具体连笔能连出几个银河系,就不必细究了,反正能认出是个什么字,已是师生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今日不同。补了个回笼觉,神清气爽;京都写稿的渠道顺利对接,心头大石落地;再加上孟老板那八两银子的定金正沉甸甸地揣在怀里——时汐只觉得通体舒泰,看什么都顺眼了几分。这股子难得的舒畅劲儿,甚至让她对那手“不堪入目”的软笔字,生出了几分“或许还能拯救一下”的雄心。


    铺开宣纸,研好浓墨,接下来便是字帖的选择。


    时汐的目光在书架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了那本装帧清雅的《昼鹤文集》上。


    当朝探花郎,除了那张据说能“掷果盈车”的脸和锦绣文章,一手行书亦是闻名遐迩。时汐小心翼翼地翻开,仔细端详。不得不说,字如其人,这话在昼鹤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行书流畅自如,确如云中白鹤,翩然欲飞,在疏朗布局间透着一股清逸高洁的风骨。它不像瘦金体那般锋芒毕露,也不似欧体那般规整圆融,而是自成一派,于笔锋转折处,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韵味。


    时汐并非行家,审美却是在线的。学舍里同窗的字迹不乏优秀者,但或许只因这是“昼鹤”,她总觉得那笔墨间,多了一丝旁人难以企及的味道,让她心向往之。


    深吸一口气,时汐定了定神,开始临摹文集中的一篇。这是昼鹤早年秀才时期所作,内容是关于离家远行,适逢佳节思乡情切,最终在山水徜徉中得到解脱的心路历程。文辞清丽,情感真挚,倒是很适合静心。


    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光是开篇“庆祐”二字,就足足耗费了她一整页宣纸。不是下笔墨汁太浓,晕染成一团乌云;就是手腕发抖,写出的横像蚯蚓,竖像醉汉;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看起来轮廓尚可,却又因笔画太细显得小家子气,她忍不住添上两笔想要弥补,结果……成功制造出又一个墨团。


    常言道,练字能使人静心。时汐此刻却觉得,练字分明是逼人发狂!


    她有些气馁地将写废的纸揉成一团,泄愤似地丢在地上。窗外日头渐渐偏西,光线变得柔和,她却仿佛跟那支笔、那砚墨、那本字帖较上了劲,埋头苦写,浑然不觉时光流逝,更未察觉身后不知何时,已悄然多了一道身影。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她握笔的手背,时汐才悚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


    鼻尖萦绕起熟悉的、清冷的沉香,其间又似乎混杂了一丝极淡的竹与梅的清气——这是昼鹤身上常有的味道。时汐曾因好奇,偷偷在他书房取了一点同样的香来焚,却无论如何也复刻不出这种独特的气息。


    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失序,如同擂鼓。却又因手背上传来的、不同于自己燥热的微凉体温,而奇异地缓慢下来,只是胸腔里的余震未消。


    “夫…夫子何时来的?”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刚处理完衙门事务,想起今早让你练字,酉时交与我看。书房案牍上未见,便过来瞧瞧。”昼鹤的声音平稳无波,目光却已落在地上散落的几个纸团上。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拾起了几团废纸,展开略略一扫,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欲言又止。


    时汐顿感尴尬,干笑两声:“我…我就是随便练练,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昼鹤轻轻叹了口气,未再多言,伸手拿起了书桌上那本被时汐摊开临摹的文集,似是才注意到这是他自己的东西。“为何选这本练?”


    时汐下意识就想说“因为就它离得最近,而且我只有这一本像样的字帖”,话到嘴边,舌头打了个转,硬生生改成了:“学生…学生喜欢夫子的字,觉得自有一股风流韵味在其中,心向往之。”


    昼鹤从喉间逸出一声淡淡的“嗯”,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时汐脸上,眼中竟含了一丝极浅的笑意:“有心了。不过,你临的这篇,是文集编纂时请人抄录的,并非出自我手。”


    时汐:“???”


    她猛地抬头,看看昼鹤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又低头看看满地自己奋战一下午的“成果”,一股混合着恍然和憋屈的情绪直冲头顶。


    怪不得!怪不得她怎么写都觉得不得劲,形似都勉强,更别提神韵了!原来根子在这儿!根本不是她资质愚钝……好吧,或许也有一点,但主要原因绝对是字帖不对!孟老板这家伙,居然用抄录本冒充真迹忽悠她!


    内心波涛汹涌,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原来如此”:“我就说……这些字的风骨气韵,与夫子平日的手书似乎差距颇大,风格也迥异。学生原还以为,是夫子年少时笔力尚未臻至化境,原来是这个缘故。”


    昼鹤没有接话,只是自然地拿起她案上的笔,在砚台中蘸饱了墨,铺开一张新纸,对照着文集上的原文,悬腕落笔。


    时汐屏住了呼吸。


    但见他运笔时,肩臂沉稳,手腕灵活,仿佛在虚空中抚弄琴弦,整个人的气息都随着笔尖的提、按、顿、挫而微微起伏、流动。墨汁中极细的颗粒,在绵密宣纸的纤维间缓缓驻足,形成一种毛茸茸的、充满生命力的边界,让人感觉那墨水并非被动附着,而是主动在纸张上生长、蔓延。


    而这一次,他写的并非擅长的行书,是端正严谨,一丝不苟的正楷。


    时汐几乎看呆了。这可是书法大家亲自示范!她曾听同窗提起过,昼鹤惜墨如金,自多年前有人高价求字后,便极少再为人提笔书写。


    可现在……


    “想练成我这样吗?”搁下笔,昼鹤看向她,声音依旧平淡。


    时汐觉得自己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渴望的光芒,忙不迭地点头。


    “跟我来。”昼鹤言简意赅,转身便走。


    时汐愣了一下,赶紧放下笔,小步跟上。


    兜兜转转,竟是来到了昼鹤的居所“静观堂”。


    上次潜入此地,还是为了“借”那顶斗笠。当时目的明确,做贼心虚,根本没敢细看屋内陈设。此刻她恭敬地候在门外,才得以窥见全貌:室内铺着来自西域的柔软绒毯,一架十二扇的泼墨山水屏风巧妙地隔出了内外空间。不知是何名贵木料制成的大画案上,白玉笔山、青玉镇纸、紫檀笔筒等文房雅器一应俱全,摆放得井然有序。案旁立着一只官窑秘色釉瓶,瓶中斜插数枝海棠,花开正艳,为这满室书卷气增添了一抹亮色。四壁图书环列,棋枰、古琴静置于旁,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松烟墨香,处处透露出主人不凡的品味与身份。


    昼鹤绕过屏风,从内间的书架上取了两三本线装书册,回到外间,淡声道:“古之笔法,练习顺序讲究由易到难,多为篆、隶、楷、行、草。篆书结构匀称,笔法相对简单,重在线条掌控,最适合入门。这几本是我昔年用过的篆书字帖,你且拿去,先从它练起,务必做到能控制住笔,写出流畅均匀的线条。”


    时汐上前双手接过,翻看一看,里面果然是弯弯绕绕、如同画符般的篆体字。她心里顿时一阵哀嚎。果然,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什么速成的武功心法!这让她瞬间想起了前世,因为喜欢各种“设子”又嫌约稿太贵,一咬牙报了个美术班,结果老师连续让她画了一周的排线、几何体……坚持了七天,最终还是因为枯燥且短期内看不到显著成效而放弃了。果然,有些专业人士的钱,活该他们赚!


    “夫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带着一丝侥幸心理开口,“就……没有那种,能稍微快一点见到成效的法子吗?比如,直接练行书的基础笔法之类的?”


    昼鹤正单手随意拨过琴弦,发出一串零星的清响,闻言动作微顿,抬眸看向她。在时汐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他薄唇轻启,无情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时汐心下默默叹了口气,暗骂自己多嘴,老老实实地应道:“学生知道了。”


    “过来。”昼鹤指了指画案前的座位。


    时汐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上前。刚走到案边,昼鹤便抬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微一用力,将她按在了那张宽大舒适的座椅上。


    他身量颇高,做这个动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动作本身也并不显得亲昵,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引。然而,每次只要和昼鹤有近距离的接触,时汐的心脏总是不争气地失控狂跳。除了那难以忽视的压迫感,更多的,是一种深埋于心底的恐慌——若他知晓了自己是个女子,又该如何?


    “你就在此处练。”昼鹤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我看着你写。”


    时汐:“……”


    心跳瞬间平缓下来。


    “这…这不妥吧?”她试图挣扎,“夫子日理万机,学生岂敢打扰您处理政务?我还是回去自己练……”


    “无妨。”昼鹤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近来并无紧要案件。与新任官员的交接事宜,也已大致处理完毕。”


    时汐抬眸,对上他那双深邃平静、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坚持对视了两秒,最终还是在对方无形的气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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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败下阵来。她认命地拿起墨锭,开始重新研磨,动作都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


    好不容易润好了笔,她深吸一口气,对着字帖上的篆文,小心翼翼地落笔——


    “忘了我方才是如何执笔的吗?”清淡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


    时汐手一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下意识又变回了握硬笔的姿势,五指将笔杆攥得死紧。她脸颊一热,赶紧调整成标准的握笔法。


    这是一篇记录古代圣主功德的碑文拓本。对时汐而言,能认出大部分繁体字已是极限,实在无力理解这佶屈聱牙的文章具体在歌颂什么。而且,手中这支羊毫笔仿佛天生与她有仇,写篆书要求的圆润均匀的线条,到了她手下,不是起笔太重像个胖头,就是收笔太细宛如鼠尾,怎么写怎么别扭。


    硬着头皮,在一种近乎公开处刑的煎熬中,时汐终于写完了一页。看着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粗细不均的“鬼画符”,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果然,身后传来了昼鹤清晰可闻的叹息声。


    紧接着,那只微凉而骨节分明的手,再次覆了上来,稳稳地包裹住她执笔的手。


    “时汐。”他唤她的名字,声音离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


    时汐浑身一僵,只觉得被昼鹤半圈在怀里的那半边身体瞬间麻木,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什么。


    “……是。”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昼鹤带着她的手,引着笔锋重新落于纸上。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笔尖在他掌控下,画出流畅而圆润的弧度,每一笔都显得那么遒劲有力。


    “有个问题,困惑我许久,一直想问你。”他一边带着她运笔,一边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时汐只觉得握着笔杆的手心沁出薄汗,滑腻得几乎要握不住,全靠昼鹤的力量支撑着才没有脱落。她喉咙发紧:“……夫子请讲。”


    “你曾说,你父母自幼望你成才。”昼鹤的语调平稳,手下运笔不停,“可为何,最基本的笔法从未系统练过?琴棋书画,似乎也…样样不通。”


    时汐的心猛地一沉。


    “可若据此便断定你不学无术,”他话锋微转,笔下的线条依旧流畅完美,“你却又似乎涉猎甚广,言谈间偶尔提及的某些典故、见解,甚至……是我当年在翰林院藏书阁翻阅某些禁书时方得窥见。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汐抿紧了嘴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脑海中疯狂想着对策。


    所幸,昼鹤似乎真的只是“困惑”,而非“逼问”。他问完之后,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也没有转头看她,等待回答的意思,只是专注地带着她,将那一页篆文,一字一字,重新书写。


    笔落,纸满。


    方才还被时汐写得如同群魔乱舞的字迹,此刻已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宣纸上,对称均衡,上紧下松,横成列,竖成行,透着一股严谨端方的庙堂之气。与旁边时汐自己写的那一页放在一起,简直是云泥之别,高下立判。


    同样的笔墨,同样的字帖,效果却天差地远。


    “可记住我方才下笔的力度、顺序与走向了?”昼鹤松开手,退开半步,目光带着审视落在她脸上。


    时汐根本不敢说自己什么都没记住,只能硬着头皮,含糊地点点头:“……记住了些。”


    “再写。”昼鹤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一旁的琴台,撩袍坐下。


    时汐不敢再看他的方向,悄悄在衣襟上擦了擦掌心的汗,重新拿起笔,蘸墨,落笔。


    笔尖刚触到纸面,便听得“铮”的一声清越琴音,如同石子投入静谧心湖。紧接着,舒缓的琴音如流水般缓缓铺开,淙淙铮铮,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不知是不是这琴音的加持,时汐发现自己原本因紧张、羞愧而浮躁不堪的心,竟渐渐地沉静下来。手腕似乎也稳了不少,笔下那些弯绕的线条,虽依旧算不上好看,但至少粗细均匀了许多,看起来顺眼了不少。


    写到第三页纸时,她甚至觉得手腕的酸痛感都减轻了,一种奇妙的、专注于笔尖与纸张接触的平静感笼罩了她。她看着笔下初见雏形的字迹,心中竟生出一丝微弱的成就感,忍不住想抬头,请昼鹤来看看这点滴的进步。


    然而,她刚欲起身,书童南山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快步走到琴台边,俯身在昼鹤耳畔低语了几句。


    只见昼鹤抚琴的手指骤然一顿,流畅的琴音戛然而止。他眉头瞬间锁紧,脸上那惯常的平静被一丝凝重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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