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汐手忙脚乱地将桌案上的稿纸一股脑全塞进被子底下，郭子安险些打翻砚台，墨汁溅上衣袖也顾不得，慌忙用袖子遮掩。两人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夫、夫子！”时汐扬声应道，声音有点发颤，“学生……学生正在温习指法，并无不解之处！”
门外静默了一瞬。那片刻的寂静几乎让时汐窒息。她仿佛能想象出昼鹤负手立于门外，清冷目光穿透门板审视着屋内慌乱的景象。
“开门。”昼鹤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时汐头皮发麻，对郭子安使了个眼色。郭子安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墨，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正常夜读。时汐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才上前拉开房门。
昼鹤果然站在门外，月华洒在他青色的袍子上，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清寂。他手中并未拿着琴谱，目光淡淡扫过屋内，在郭子安身上停留一瞬，又落回时汐脸上。
“温习琴谱？”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缓。
“是、是的！”时汐硬着头皮回答，“学生愚钝，白日未能领会精髓，故请子安兄一同探讨。”她感到背后的郭子安僵硬地点头附和。
“对对！那个琴谱我看不是很懂，所以找时汐一同探讨。”
昼鹤的视线掠过时汐略显凌乱的发髻，又瞥向桌案——上面空无一物，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但他鼻尖微动，似乎捕捉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墨香，以及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书卷气的紧张。
“探讨到需要紧闭房门？”昼鹤缓步走进屋内，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手指，轻轻拂过房间的每一处。时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他那仿佛随时会走向床榻的脚步。
然而，昼鹤却在桌案前停下了。他伸出那双抚琴的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砚台边缘——洇湿的墨顿时粘上了手指。
时汐和郭子安大气不敢出。
“琴谱之道，在于心静，指净。”昼鹤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心不静，则音躁；指不净，”他目光扫过郭子安袖口那点不甚明显的墨渍，“则污弦。”
郭子安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
昼鹤转而看向时汐：“你今日指法生涩，非力不足，是心不专。既知愚钝，更当勤勉，而非于此夜深之时，做些……”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无关之事。”
时汐垂下头，不敢辩驳：“学生知错。”
“明日课上，我会再查你们的《良宵引》。”昼鹤淡淡道，“若仍无进益，便去藏书阁将历代琴谱渊源抄录十遍。”
时汐眼前一黑。抄书？那比练琴还可怕！
“是，夫子。”她苦着脸应下。
昼鹤不再多言，转身欲走。时汐刚暗自松了口气，却见他在门边又停住。
“还有，”他并未回头，声音随风飘来，“夜间风寒，紧闭门窗并非良策。炭火亦需谨慎，莫要引燃了……”他的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掠过那床叠得并不整齐的被子，“……不该燃之物。”
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渐远。
直到确认昼鹤真的走了，时汐和郭子安才同时瘫软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吓、吓死我了……”郭子安抚着胸口，“明明我和他年岁相仿，可他眼神也太利了！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
时汐也是心有余悸，她快步走到床边，从被子底下掏出那些稿纸，确认没有沾染墨迹，才放下心来。“应该没有……但他肯定觉得我们没干好事。”
她想起昼鹤最后那句话，心里直打鼓——那句“不该燃之物”，怎么听都像是意有所指。
“别管了，先把明天交给书商的稿写完。”郭子安从被子下将纸张拿出来，“不过——”
时汐还在想着昼鹤刚刚那番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不过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夫子好像对你格外上心。”郭子安将笔润湿，“无论是今日的琴，还是前段时间的策论注疏。对你都比对别人话多不少！”
时汐怔，却见郭子安猛地靠近，吓得她退了一步，“干嘛？”
“平时不觉得，今天仔细来看，你好像确实长得不错，肤白眼大，身材嘛……”郭子安一手抱胸，将拿着笔的手抵在下颌上，“就是瘦了点，不过听说京城那些显贵就喜欢这一口！”
“去死！”时汐啐道，伸手就要把笔拿回。
“开个玩笑嘛！别生气呀。”郭子安连忙拽住笔，“不过说正经的，下周就是考核期了，考核不过咱就得打包回府。夫子估计是担心你过不了。毕竟你和咱们不一样，你……”
时汐知道他的意思，整个院子里，就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家族护佑的，完全就是靠昼鹤怜悯捡回来。如果考核不过了。昼鹤也没有理由留她下来，所以现在要做好两手准备，攒钱，和好好备考。
两人的书稿写到三更，郭子安打着哈欠走了。屋内顿时只剩下时汐一人。她看着桌上跳动的灯焰，又想起那五钱银子和藏书阁十遍的抄写任务，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她拿起琴谱，试图拨动虚空的琴弦，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冒出新的故事灵感——冷酷琴师与他的顽劣男弟子？好像……比王爷王妃更有意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立刻打了个寒颤，用力摇头。
不行不行，我是个有原则的，不能恩将仇报！
时汐对着琴谱较劲了半宿，直到油灯昏黄，眼皮打架，那几个“吟猱绰注”指法在脑子里扭成了麻花，才昏昏沉沉睡去。
翌日琴课，她顶着两个浅淡的乌青眼，强打精神跪坐在末尾。昼鹤今日换了件月白的常服，更显得人如冷玉。他目光扫过众学子，在时汐略显萎靡的脸上停顿一瞬，并未多言。
课程照旧。今日讲“泛音”的轻灵洁净，昼鹤指尖在琴弦上轻盈点跃，落下的音如珠玉落盘，清冷剔透。众学子屏息凝神，努力模仿。
时汐努力瞪着琴弦，试图找准那微妙的徵位。可昨夜缺觉，眼前总有虚影，手指也不听使唤。她笨拙地一勾——
“嗤。”
一声闷响，哑涩难听。周围隐约传来几声窃笑。
时汐头皮一紧，下意识抬头。果然，昼鹤的目光已淡淡投来。
“时汐。”
“在。”她硬着头皮应声。
“《良宵引》第一段，奏来。”
时汐心里叫苦不迭。她昨晚光顾着腹诽和做白日梦，那劳什子引子根本没练熟！手指僵硬地按上琴弦，脑子里一片空白，磕磕绊绊地拨弄起来。音不成调，断断续续，比锯木头好不了多少。
一曲终了，亭内一片死寂。连花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昼鹤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抬手，用扇骨轻敲了敲案几边缘。
“下学后，藏书阁。十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时汐眼前一黑，几乎能预见到自己未来几天暗无天日的抄书生涯。她哀怨地瞥了昼鹤一眼，却见他已转向他人，仿佛刚才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煎熬的课程终于结束。时汐耷拉着脑袋，随着散课的学子往外走，却被昼鹤身边的童子叫住。
“时公子，大人让你现在就去藏书阁。”
“……现在？”时汐看了眼才刚偏西的日头。戌时她还得等郭子安稿子的消息呢！
童子面无表情：“大人说，早去早抄完。”
时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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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阁在官署后院，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平日里少有人至，只偶尔有书吏整理卷宗。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墨香和淡淡霉味扑面而来。光线透过高窗上的细密竹帘，在积着薄尘的空气里割出几道昏黄的光柱。
书架高耸，直顶梁柱，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类典籍册页。时汐根据指引，找到存放琴谱和相关论述的区域，果然在一张空置的书案上看到了早已备好的厚厚一沓抄写纸和笔墨。
她认命地叹口气，磨墨铺纸，开始翻阅需要抄录的内容。这一看，更是头晕眼花——尽是些“琴者，禁也”、“五音十二律对应天地阴阳”之类的枯燥论述，佶屈聱牙。
“不行不行，就当丰富理论知识为以后写本子打基础了。”时汐拍了拍脸，让自己迅速振作起来。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缓慢流逝。窗外日影西斜，阁内光线愈发昏暗。时汐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头四望，只见书架层叠，阴影幢幢，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紧了紧衣襟。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排书架后，传来极轻微的“窸窣”一声。
像是书页被快速翻动，又像是衣袂摩擦。
时汐瞬间竖起耳朵，警惕地望向那个方向：“谁？”
无人应答。只有一片死寂。
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了片刻，再无动静。
“听错了？”她嘀咕着，大概是抄书抄出幻觉了。她摇摇头，重新低下头，笔尖刚落纸——
“咔。”
又是一声轻响！这次更清晰，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木架。
时汐汗毛微竖，猛地站起身：“谁在那里？出来！”
阴影里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身影缓缓从书架后踱了出来。
青袍缓带，身姿挺拔，面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地看着她。
竟是昼鹤！
时汐猝不及防，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手里的笔“啪嗒”掉在纸上，晕开一大团墨迹。
“夫、夫子？！”她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您怎么……”他不是应该在前衙处理公务吗？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昼鹤的目光扫过她惊慌失措的脸，又落在她桌上被污损的抄写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此乃府衙重地，喧哗什么。”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学生听到那边有声音，以为……”时汐语无伦次，心脏还在怦怦狂跳。她看着昼鹤从阴影里完全走出，站在光柱下，袍角似乎沾染了些许灰尘。
昼鹤并未看她，视线反而投向方才他走出来的那排书架深处，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视了一番，才重新落回她身上。
“抄录得如何了？”他问，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时汐看着才抄了不到两遍的纸，头皮发麻：“还、还差得远……”
“那便静心抄录。”昼鹤淡淡道，“疑神疑鬼，能加快速度？”
“不能……”时汐低下头。
“既知不能，便专心做事。”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月亮升起时，我会来查验。”
说完，他竟不再多留，转身便朝着楼梯口走去。脚步声沉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下楼的拐角。
阁内重新恢复死寂。
时汐愣在原地，心里那点惊吓慢慢变成了巨大的疑惑。
昼鹤刚才……真的只是恰好来这里找书？为什么总觉得他那份镇定之下，藏着点什么？还有，他袍角那点灰尘……
时汐脑子里浮现出郭子安的话：“不过听说京城那些显贵就喜欢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