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虽被治好,程妄言面色还有些苍白,坐起身要将衬衫套回身上的时候,一瞬间竟让人分不清是他的肤色更白还是衣服颜色更白。
皮肤下的青紫血管攀附在冷白的手背上清晰可见,陈术垂眸看着他的动作,忽然伸手压住了他的后衣领。
衬衫松垮地挂在臂弯处,程妄言睨了他一眼:“怎么?”
“你这处的伤疤——”陈术指了指他的后腰处,淡定道,“还是不打算让我帮你消掉吗?”
这个问题陈术几乎每年都要问一遍。
“不用。”程妄言习惯性地拒绝,“留着吧。”
他知道陈术是在耿耿于怀当初擅自离职的事情。
这几年,陈术一直寸步不离地帮着程妄言处理伤口,唯独那次,他不在,程妄言遭到了异种兽的袭击,后腰处被一把大砍刀劈伤,又因为没及时医治,被抬回去的时候不省人事,差点儿一脚踏进鬼门关,等陈术从几万公里的地方赶回来时他的伤已经被其他医疗兵缝好,也留下了一道可怖的疤痕。
以陈术的能力,他完全可以把这道疤给去除,可程妄言却拒绝了,把这道疤留到了现在,每每陈术主动提起他都会打哈哈地含糊过去。
也不知道到底在拧什么。
即便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陈术还是颇为不赞同地蹙起了眉。
“让他留着吧。”
生怕陈术再坚持下去两人吵起来,禾关连忙打了个圆场,笑嘻嘻道。
“这疤不是挺帅的吗,跟勋章似的。”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心里漫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儿。
陈术是不知情,但禾关心知肚明程妄言留下这道疤压根不是为了耍帅,也不是当作什么狗屁的勋章,而是为了惩罚自己。
三年前六号区的祥林镇遭受异种兽的突袭,当时程渡正在边境抽不开身,是程妄言带着人过去的,那时候程妄言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只是会帮忙驱逐在城镇作乱的异种兽,本以为那次和往常一样属于试探性地小打小闹,他却在祥林镇遇到了变异鹰种法尔肯氏的首领。
还未长成的少年思想青涩鲁莽,满脑子想的都是把首领活捉,连个临时策略都没有,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追,结果因为失误导致了一位五岁的孩童丧命。
其实他在看到那名躲藏的孩童时就已经停下了脚步,当那锋利的刀刃朝着孩童砍过去的时候,程妄言试图阻止过,可那狡猾的首领眼见程妄言没有继续追过来,立刻回头反打,对着程妄言的背后就是一刀,程妄言没躲开,硬生生挨下这一刀,顶着满背的血朝孩童扑过去。
最后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看着那小孩倒在血泊之中,逐渐没了气息。
把异种兽从祥林镇驱逐后,程妄言抱着那具瘦小的尸体在原地跪了一天一夜,任由背后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在地上蜿蜒出刺目的血河,禾关想阻止他,又不敢阻止他,只能在一旁默默陪着。
一向神采飞扬的少年眼中的灯火熄灭,只余下令人心疼的沉寂,那清瘦却刚毅的身体,头一次在禾关眼中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从日出到日落,要不是最后程妄言发起高烧,禾关恍惚以为他要跪到天荒地老。
这件事后,程妄言好似变了一些,又好似没有变,他在禾关眼中依旧是昔日那位既不着调又格外靠谱的好友,但偶尔,他还是能从程妄言眼中捕捉到一丝让他感到沉重心惊的情绪。
经过这两年,他以为程妄言已经把祥林镇的事情给忘了,直到他领着一支军队捣毁了法尔肯氏的巢穴,将那首领生擒到一个简陋的墓碑前,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禾关才知道,他能这么快地振作起来不是因为忘了,相反,他记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这道疤,是他留给自己的惩罚,留给自己的警醒。
这些事情只有禾关清楚,他没打算透露给陈术,生怕又勾起程妄言的伤心往事,只能学着程妄言的模样含糊着一笔带过。
好在陈术看出了他的为难,不再过多劝阻,只道:“等你哪天改变主意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程妄言嗯嗯啊啊地敷衍,披上外套就要下床。
“干什么去?”陈术叫住他。
“我去看看外边的清理得怎么样了。”程妄言道。
“你现在的样子还想去哪儿?”陈术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冷声道,“你以为光是把你的伤治好就行了?你要再继续这样作下去,早晚身体会垮,难不成等着程将军先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好好躺着,外边自有人看着。”
陈术治愈了他的伤口不假,但流的那么多血,他可没那么大本事帮程妄言补回来,只能让他自己恢复。
偏偏程妄言是个坐不住的,这边被他治好了伤,那边就惦记着往外跑,一举一动都在医生的雷点上蹦跶。
“我心里有数。”程妄言摆摆手,推开禾关想扶自己的那只手,看了一眼陈术,纳闷道,“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陈术:“……”
要是他有权利给别人安乐死,第一个铁定先把程妄言给解决了,实在是太气人了,明明十四五岁的时候还会嘴甜地喊他一句哥哥,现在张嘴却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
冷眼看着程妄言大摇大摆地离开,心里反复思考着自己是不是真该辞职从这兔崽子的手里逃脱,最后陈术还是叫住了禾关,叮嘱道:“他刚失了那么多血,现在不宜有什么剧烈运动,你多看着点儿,晚上让食堂师傅给他做几道补血的菜,切记好好休息,别再过度劳累……”
从陈术的欲言又止,禾关就知道他肯定有什么要说的话,专门落后了程妄言几步,果然听到陈术叫住了他。
听着陈术的叮嘱,禾关一脸认真,连连点头。
好歹有一个真能把他话听进去的,陈术脸色稍霁,又加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把禾关给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