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承受得住两份悲伤吗?
往后的五年内,白千星总是会时不时地思考这个问题。
当初吸收能量时,他所感受到的悲痛欲绝不单是谢长寂带来的,还有他自己的,他以谢长寂的视角看到了少年嘴角流淌的鲜血,看到了他满眼的决绝,看着他高举长枪,那枪缨红得夺目,将他斩得千疮百孔。
这个他指的是谢长寂还是自己。
白千星已经分不清了。
成倍的负面情绪如同潮水将他淹没其中,整整五年他都没挣脱,任由自己溺毙其中。
这是夺走谢长寂记忆的代价,他注定要比别人更难过、更痛苦。
但白千星不后悔,他拥有了更多关于程妄言的回忆,哪怕那些不是属于他的,他也可以靠着这些仅剩的回忆度过没有程妄言的每个日夜。
这是吸收精神体后唯一能带给他慰藉的东西。
谢长寂的记忆虽然直至最后一刻都有着程妄言的存在,但并没有给他们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白千星只知道程妄言是受了伤的。
少年嘴角染血,面色苍白,那副虚弱的样子任谁看都能看出来他受的伤不轻,然而他就带着这具受伤的身体消失在了北淮市。
白千星心脏揪成了一团,钝钝地痛。
他宁可程妄言离开的时候毫发无伤,最起码他可以不让自己往最坏的方面想。
不止是他有这样的想法,在得知程妄言带着伤离开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程德清更是晃着身子差点晕过去。
他第一次看到面容威仪的程上将哭得像是个孩子,拽着程晓一遍遍地问:
“你说他带着那一身伤,想要去哪儿,到底要去哪儿…有什么地方让他连伤都不顾了,爷爷大伯都不顾了执意要去。”
是啊,能有什么地方让他这么执意过去。又或者他根本没有想要去的地方,只是单纯的不想回北淮市。
可是为什么?
没人知道。
他们能做的只有扩大搜索范围,将每一寸的土地都踏遍,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探听到少年消息的可能。
就这样白驹过隙,继两年后又是五年。
少年独战丧尸统领者为人类带来和平的故事已经传遍大陆,基本高翊小队经过的每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幸存者们为他建的荣誉碑,就连小孩都会哼颂。
北淮仅一人,红缨染战袍,一把长枪百神愁,是以天地撼动,举世无双。
哪里都找不到他,但哪里都有他。
江鹤扬喝得烂醉倒在树下,愣愣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思绪如同落在了一只游荡的小船上,浮浮沉沉。
这是他们走过的第五十八片地区了,一如既往没找到任何线索,江鹤扬甚至都有些麻木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腔,恍惚已经感受不到跳动的心脏。
酒精麻痹神经,他瘫着四肢,生不起任何回帐篷里的想法。吹着寒凉的晚风,任由混沌的大脑将他带入梦境。
昏昏欲睡间,他好像回忆起了第一次和程妄言喝酒的场景。
不过二十的少年抱着一壶酒,趁着夜色敲开江鹤扬的房门,带着他跃上房顶,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两盏酒嘴里神神秘秘地说道这是他在老头那儿偷来的好东西。
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江鹤扬辣得满脸通红,被程妄言好一通嘲笑。
那时候他还和程妄言较着劲儿,见他这么嘲笑自己,顿时脾气就上来了,一连喝了三四杯,最后醉醺醺地瘫在屋檐上。
酒好不好喝他忘了,只记得那晚的风吹得舒服,程妄言托着腮,一双凤眸清亮柔和,将酒杯弹得叮当作响,弹出了一首无厘头的小曲儿。
难听,但那骨节分明的手实在好看。
江鹤扬盯着盯着就有点儿愣神。
少年酒量好,几乎一壶都下了肚才见半分醉意,舔着杯沿直嘀咕不够喝。
一阵风将院里正开着花的枇杷树吹得沙沙作响,树上的白花被风卷起,在空中摇曳,恰好落进程妄言的酒杯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将酒壶中的最后一口倒进杯里,就着白花饮尽,装模作样地晃着脑袋念道:
“花满渚,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1]
喝大了的江鹤扬晕得不行,口齿不清地问着:“什么意思。
少年思索半天,抬眸笑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呢?
江鹤扬总感觉自己好像朦朦胧胧明白了一点。
或许是程妄言在告诉他自己想要那样肆意潇洒的日子,但他肩扛重任,注定和那样的日子无缘,直到杀死谢长寂后,末世结束,他背负的重任已经完成…所以他现在开始去寻找可以过上快活日子的地方了。
不要北淮基地,不要亲朋好友,也不要他了。
就像一股横冲直撞的龙卷风,将末世卷走,将每个人的心卷走,最后风停了,只剩下满目疮痍。
程妄言你走了之后,我怎么办?
江鹤扬不禁反复询问。
我怎么办?
滚烫的泪水顺着眼尾滑下,浸湿地面,江鹤扬抬臂挡住双眼,一声哽咽藏不住地溢出。
看着不远处无声哭泣的男人,江雾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最终还是没选择上前。
早在最后一战开始之前,江雾就隐约感觉到了程妄言会离开。
她在这方面敏锐得过分。
不论少年掩饰得多好,江雾总感觉他有一种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游离感,哪怕他的家人朋友就在身边,江雾还是有着某种预感。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听起来很荒唐,但江雾相信自己的直觉。
以至于当初抵达北淮市,江雾曾试探性地问过他一句:“回到故乡不开心吗?”
当时程妄言的回答她至今还记得。
“故乡啊…”
他目光散着焦,悠悠地叹息,眼中满是江雾看不懂的情绪。
“没了故人,哪儿来的故乡。”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态度。
这里不是他的故乡。
他不属于这里。
所以意识到程妄言没死而是离开了后,江雾忽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可即便她做好了程妄言随时会离开的准备,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江雾还是感到了有丝丝缕缕的痛意渗入骨缝,钻进她的心尖,让她疼得直掉眼泪。
怎么能不痛,那是她从小到大唯一喜欢过的人。
她知道自己应该往前看,但程妄言消失的这几年她早就意识到了,自己注定会徘徊在原地。
她再也不会遇到更好的人了。
……
蝉鸣鸟叫。
末世结束后的夏季依旧炎热。
就像是项武第一次见到程妄言那一天一样。
烈阳下,少年肤色白得发光,明明身形消瘦单薄,却两三下撂倒了他的手下,抬着下巴,眼含笑意,语气张扬。
只一眼,项武就确认了他的身份,也确认了自己注定和他合不来。
事实确实如此。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把规章制度放在眼里的人,军部森严的管理对他来说形同虚设,在站岗时他看到最多的,就是少年领着一帮不务正业的士兵吃喝玩乐。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对程上将让程妄言当训练官这件事情产生了质疑。
这样的人真的能训练出好兵吗?
抱着这样的疑虑,他默默关注了程妄言三年。
可以说他亲眼见证了程妄言是如何带着自己的手下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起初确实是厌恶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境产生了变化。
他对程妄言不再是厌恶,而是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当程妄言面临危险的时候他会担心,当程妄言不在的时候,他会觉得耳边总是少了些什么,当程妄言受伤的时候他会感觉心中一紧,当程妄言和别人有说有笑的时候他会觉得口中酸涩…
这是项武第一次产生这么多变的情感,好像不知不觉间,他的所有情绪都受到了少年的牵动,随着他的变化而变化。
他茫然又无措。
对于从未动过心的项队长来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情,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这种感情意味着什么。
一直到程妄言消失不见的时候。
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忽然爆发,如瀑布倾泻而下,将他淹到喘不过气来。
那种胸腔被掏空,肋骨被打断的剧痛都不及这般。
这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他摁着自己的胸口,眼泪淌了满脸,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这应该是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视线才会不自觉地追逐着他,因为喜欢,才会在看到他的时候心情变好,因为喜欢,才会在他受伤的时候担心得要死要活,因为喜欢,才会在他亲近别人的时候感到嫉妒,因为喜欢,才会在得知他不见了之后心忽然空了一大块,任由冷风窜进窜出。
像是蒙在玻璃上的水雾被瞬间抹去,项武从未如此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感情。
得告诉他。
项武心想。
等找到他之后一定要把自己的感情传达给他。
一向做事果断的项队长认为感情的事情是不能藏着掖着的,一旦意识到就要立马传达过去,以免错失机会。
可他还有机会吗?
已经找了七年的项武再次抵达了新的地方,仰头看了眼民众为程妄言立的荣誉碑,又看了看同样憔悴的陆怀川,他倒退一步,心中泛起一股凉意,冻得他四肢发麻。
情绪突如其来,项武却知道,这是他一点点积压才爆发出来的。
他有一种直觉。
他的喜欢注定是说不出口了。
……
世上真的有神明吗?
从程妄言离开后,何知洛开始频繁回忆起自己曾经被困在地窖里的时候。
漆黑狭窄的空间,潮湿的地面,永远填不饱的肚子,面目可憎的“恶鬼”,还有那位携光而来,救她于这世间水火的少年。
又是一晚失眠,何知洛甚至有些习惯了,透过破旧的小窗看着外头,手里摩挲着程妄言曾经送给自己的匕首。
那是她得到的第一把武器,也是程妄言引领着她面向末世的第一步。
虽然在少年调笑着说她是他的信徒时,何知洛反驳了一嘴,但实际上在她心里,程妄言是真的如神明一般的存在。
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的。
她永远无法忘掉那天少年替她解开束缚,伸手说出的第一句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
何知洛捏紧匕首,用力擦了擦眼角。
哪来的神明。
他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