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该喝药了。”
一双纤纤素手,掀开联帐,端药入帷。
病人摇摇头,捂着高耸的肚子,皱着眉头不愿喝。
李希夷放下药,药碗碰桌,叮当可闻,几滴药洒了出来。白瓷碗里浑浊的符灰水,晕开一圈圈涟漪。
不知是落下是震的,还是端药人手抖得太厉害。
她手腕上的绳串,系着一枚小小的方形法印。动作间,法印纹丝不动。
李希夷在床沿坐下。
“莫担心,没怀。”
她抚了山主腹大如斗的肚子,语气温柔和善,“小病,骨梗。我化骨即可。”
山主被灌下符水,感觉身体暖融融的,周身被蓝色的光芒笼罩,那是李希夷专长的祝由术。
李希夷耗费自己的气,用双手按在山主肚腹上,从下往上推。
蓝色光芒愈甚。
山主的肚子慢慢瘪了下去,与此同时,有一手指大小的硬块,隔着山主薄薄的一层皮,往上移动,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虫子,在皮肤里爬。
山主松了口气,微含着笑意,“这就是那块骨梗了吧。”
要是钩吾仙山山主,怀了无名子,这山里几大宗门,必要借题发挥,对她进行攻讦,以夺她山主之位了。
李希夷淡淡道:“嗯。”
暖意从山主的肚子,一路上行,至心肋至胸至锁骨。
行至喉头时,沐浴在暖意中的山主,骤然变色,双手去握喉咙,双脚本能地踢踏,震惊地看着李希夷,“微……微……”
李希夷神色依旧淡淡,眼眸微敛。
“喜欢窒息吗,最安静。”
死起来,最安静啦。
她知道山主喜静。
窒息让山主面色涨红,骨梗塞喉,上不去,下不来,空气越来越稀薄,山主曼妙的双眼,眼珠越来越往外凸出。
倏地,李希夷一双手,仿若神之手,往下推了推。
新鲜空气重新涌入山主气道,可还是堵的,只有一线,留与山主呼吸。
山主孱弱,气若游丝,“微微,你还是怨我……”
“是我,辜负了青道的嘱托。现下护不住你。”
李希夷陡然脸色阴沉,按住山主的手,力道重了几分。
山主感受这变化,轻轻笑出了声。她瘦骨嶙峋,胸腔起伏,骨骼凸起。山主艰难地偏过一点头,发红的眼睛,望向殿门。
殿门洞开,雪石长阶绵延而下,仿佛永无尽头。
丹墀染血,满是魔婴为了示威而扔下来的同门尸体。
山主眸光一闪,“他们俩……还是没回来吗?”
不提那对孪生兄弟还好,一提,李希夷就忍不住鼻头一阵酸涩。泪意涌上。
她将骨梗再次往上推,动作剧烈,手腕系着的那枚法印,撞在山主皮肤上,压得山主锁骨一片红。李希夷咬牙切齿,“告诉我,如何才能拿到无情道剑意?!”
今日,纵是她死,也要死个明白。
既然他池青道能无情,她又为何不能?
“呼……呼……”
山主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望着李希夷的眸子里,溢满心疼。
李希夷在她的注视下,眼泪再也憋不住,汹涌而出。
手下一推,那骨梗行至山主口中,山主一阵呛咳,猛地坐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噗。”
骨梗混着血沫,被山主吐在了地上。
山主抚平胸口之气,嘴唇张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李希夷听清后,一瞬惊愕。
旋即苦笑连连,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流淌,蜿蜒成河。
药碗哗啦摔在地上。
“那我没救了……”
要拿到无情道剑意,山主说,需要双修。
竟然要双修才行。
那怎么可能?
“我池青道,宁做断袖,也绝不会娶你。”
青道哥哥拒绝她的话,字字扎心,让她肺腑皆遭剐,犹然在耳。
李希夷的自尊,早被践踏,踩碎散了一地。
她喜欢池青道十载。
从青葱少女怀春,到费了半条命去救他;
从名不见经传的家乡草原,到踏上这灵气不绝的钩吾仙山;
从安安生生努力好好生活的小道医,到钩吾山人人鄙夷糟践的弃妇;
从为了他的一个眼神都会浮想联翩患得患失,到眼睁睁看着他牵着未婚妻的手,说不认识她是谁,还能微笑着祝福他们;
从跟在他身后一声接一声“青道哥哥”的小尾巴,到被失忆的他,随手打发给了他的孪生弟弟——那个像野兽一样未开化的怪物。
她还能顺从地挽住弟弟的手,笑着说:“谢谢青道哥哥。”
李希夷心想,她认命了。
又不是每场暗恋,都必须有个结果。
感情不是坚持,不是咬着牙苦熬,不是受尽委屈,就可以成功。
李希夷一直都明白,只是她从小就执着,从小便痴。
她没有金银财宝,没有这些仙山名门的家世,她甚至连灵根都没有。是个废物。终身无法修炼。
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朋友。
只有一双双冷眼,数不尽的不怀好意地打量,道不完的风流谣言。
在草原,是有关她的容貌;到了仙山,还是离不开陈词老调,编纂者尽情描摹着她如何用样貌勾/搭不同男人,为自己牟利。
十分之中,一分真,九分是捕风捉影。
架不住人爱听。
众口铄金,一步步堆就她孤立无援的今日。
李希夷叹了口气。
她熟练取走架子上的暖剑,一路曳地拖行。
天地广阔,竟无她容身之处。
低头时,她看到了地面的划痕,把剑插/回剑鞘里。
死字当头,她想着,不能弄坏了山主殿的地面,来日有人来修,必是要抱怨她添了麻烦的。
廿岁的少女,抱着剑,躲在门扇背后的夹角里,一声不吭,哭都静默。
李希夷想,她并不是一直孤身一人的。
以前,在极北草原,她是有奶奶,有朋友的。池青道为报救命之恩,带她上了仙山后,他便再没允许她下去。
每次她想奶奶了,青道哥哥总会召出水镜,叫她与奶奶讲话,又在一旁默默看着,末了,青道哥哥总会弯下腰,抚摸她发顶,唤她的乳名,“微微乖,待在钩吾山,有灵气蕴养。你身上的寒伤,慢慢就好了。”
好不了了。
她自雪山晶窟救他起,催动祝由术,耗了半身的气。
去了半条命,还染了寒伤弱症,每每情绪激动,便会心痛咳血。
待在钩吾山,只是会让她死得慢一点。
这样也好。
奶奶不会亲眼看着她死,或许,奶奶便不会那么伤心。
没想到,死亡来得这样快。
好了。
这里是终点了。
李希夷抚摸那把暖剑,青道哥哥给的。
曾经,里面有他留下的一缕无情道剑意。无情道剑意做热源,难以想象,那么冰冷的仙法,原来也可以温暖人。
可惜,这抹剑意,已经被人骗走了。
纤长手指往下。
摸到剑穗。剑穗是弟弟给的。弟弟很手巧,会打络子。
有种仙君洗手作羹汤的荒谬感。
李希夷眼前,忽地闪过弟弟的脸。
弟弟和青道哥哥生得一模一样。
弟弟平时发呆时,冷冷清清,刻意伪装,就是亲爹娘来了,都分不清他与哥哥。
可一动,他一松懈,就会露出本来的气质来。发乱的额角,推平的鬓发,像一头安静的大狗。可他并不是。李希夷见过他从斗兽场出来的样子,浑身是血,牙齿里都有他撕咬魔兽而忘了吐干净的肉。让李希夷胆寒。
那是一头狼。没有名为“兄长”的锁链,随时会挣脱一切规矩,扑上去咬断目标的喉管。
李希夷思及此,都觉得喉咙痛,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好在弟弟池星野会洗干净,刷了好几遍牙,照镜子确认里面后槽牙都干干净净了,才安安静静来找她。
池星野打了春山上的乌鸡,捆好了递给她,“吃吗?”
“我不是野人。我要吃熟的。”
李希夷懊恼,自己也变傻了被传染了似的,话都讲不连贯。
弟弟便乖乖生火,清理好鸡皮内脏等,用掌根轻轻一推,指头粗的铁钎子穿过乌鸡,架在火上烤出香喷喷的味道。
“谢谢。”李希夷很小声地道。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自己好像骄纵了。
她不是什么空蝉苑的大小姐,本没有任性的资格。
青道哥哥把她打发给弟弟,也是不想她去打扰他和未婚妻再续前缘吧。
“兄长说,要对你好。”
李希夷莫名生气,“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难道你是他的狗不成?”
说完就后悔。一阵后怕。
这可是能徒手撕魔兽的人,李希夷不由后缩。
弟弟点点头,理所应当的口气,“兄长想,我可以啊。”
只要池青道指挥,让弟弟做什么,弟弟就会心甘情愿去做。
指哪打哪,鞍前马后,无怨无悔。
李希夷心酸。明白自己不是气他,而是气自己。弟弟以哥哥为天,让她想起了自己,让她想起了什么都以池青道为先的自己。
没有一点自我。
可她没办法。
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她要在这钩吾山讨生活下去,太难了。
她能依靠的,只有青道哥哥。借池氏的势。
借新起之秀冉冉新星——灵均仙君的势。
她眼光是好的,在池青道落魄时,便一眼识慧,瞧出他不凡。
但也没有用。
池青道带她上仙山养身体,来对抗内疚。可她是失去了自由,谨小慎微地活着,尽力讨好所有人,日子才能好过一点。
可是,青道哥哥负她,连他的弟弟,也不要她。
弟弟池星野,同青道哥哥一样,说变就变。
明明他们俩相处还算融洽,本可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弟弟陪她走完她寿命屈指可数的一生,弟弟仍可长生,仍有无限可能。可弟弟连这短短数十年都不愿意再陪她了。
新婚之夜,池星野揭开她的喜帕,满面通红而去。
池家兄弟就这样闹起了失踪。
李希夷当了两回弃妇。
自此墙倒众人推,她举步维艰。吃饭都靠祝由术去帮忙治疗小病,那些病人连钩吾山的丹药都买不起,更支付不了多昂贵的诊金,无非多分一碗饭给李希夷。
李希夷在堂堂仙山,吃起了百家饭,好似丧家之犬。
有人见池家兄弟都不管她,又想尝尝她的滋味如何,他们总淫.笑着说叨,虽然她被嫌弃了,但好歹也跟过两兄弟不是?
每每都被李希夷激烈反抗回去,自伤都在所不惜。
好在……后来这些人,都不再出现了。
在所有欺负她的人中,李希夷终于碰见了罕见的同类——那个小白花美人。
他美极,弱极,像菟丝花。
就是菟丝花最优雅美丽的那棵。任何描述的词汇,在他的绝对美貌前,都是多余和赘冗。
小白花美人,挂着小太阳一样讨好的笑,对每个人平等地散发友好气息,委屈自己,一一满足师兄弟们过分的要求。明明知道受了欺负,拿小太阳似的假笑,却像刻进了血肉的面具,摘都摘不掉。
秘瓷似白的皮肤上,谁不高兴了拿他撒气,拧一把就是红痕。
像一块破抹布,被整个圣儒堂,肆意欺凌。
他叫路海。
李希夷想,他们是同类。
怜惜之情,让她朝他伸出了援手。
明明她自己也很难,但若力所能及,她也想帮上一把。
路海。
他的经历、性格、遭遇、朋友,都是假的,连名字都是假的。
只是为了骗走她这柄暖剑上的剑意。而后进入魔渊,释放魔兽。
他现在就在云层之上,率领魔兽大军,屠杀仙门,指名要她李希夷。
以路海的假名,让她作保,骗走了她这把暖剑上的剑意。
魔婴,解兰舟。
这才是“路海”真正的身份和名字。
魔婴解兰舟,其父乃魔道天才解折。
五百年前,被关在魔渊的解折,以一叶扁舟,将魔婴送出祝融氏之墟,沿着姜水,接管了地魔陵。
解兰舟,生来就是要开魔渊,继承其父力量的。
“嘶。”纤白手指,不慎划过宝石装饰,登时破开口子,血珠子往外涌,李希夷忙把手指塞进嘴唇里,仍有几滴落在剑穗上,弄脏了信物。
刚刚帮山主治骨梗,已是劳累,她没有多余的气,为自己治病了。
十指连心痛,李希夷含着泪,既委屈又生气。
连一条小小的剑穗都护不住,何况护自己。
思绪万千,其实只过须臾。
她抬头看向外头越来越血红的天色,心头笼罩着阴影。
喊杀声时近时远。
那种死亡的阴影侵袭而来,求生的本能大过一切,李希夷背好暖剑,跑出山主殿,麻利地扒下一具尸体的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
她往头脸手都抹了血,把里面的干净衣服也划破,看上去破破烂烂,是个逃命的弟子。
伪装好后,李希夷环视周围,挑选逃跑的方向。
忽闻身后深深浅浅脚步声,缓缓靠近。
李希夷猝然回头,满目警惕。
只见山主跌跌撞撞追出山主殿,一手扶靠着门框,一手递出药丸,“你吃下这个,十二个时辰内,可以掩藏气息。魔兽,还有他们都找不到你的。”
李希夷看着那粒鲜红的小药丸,一瞬犹豫,接过丢进口中,仰头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防山主的了。
比起那帮仙门正派人,见势不妙就要把她推出去当替死鬼,先解了魔婴兵压钩吾山之围,其他容后再议。
山主……已经是最希望她活下去的了。
否则,山主大可趁她发呆的间隙,以仙法对她一击毙命,何以等到现在?
山主唇色苍白,勉强笑了一笑,“你挑小路走,不要回春山,他们抓不住你的。”
“撑一撑。”
“青道和星野,只要回来一个,你都有希望活下去。”
以池家兄弟的实力,还有威望,足以孚众望。护得住她了。
向来清媚寡言的山主,头一回对她说这么多话。
李希夷咬唇道:“对不起,山主,我方才还威胁你……”
她实在是被逼急了没有办法。离了山主殿,外头多少宗门,圣儒堂、红莲宫、空蝉苑、追魂庙,数不胜数,等着要她的命,向魔婴交差。以平急难。
“傻孩子,我长你几十岁,可是白长的?”山主拉过李希夷的手,轻轻拍她手背,“莫慌莫急,撑一撑,池家兄弟,一定不会不管你的。”
李希夷眼神黯淡下去,显然不抱希望。
真想管她,青道哥哥早就来照拂她了,怎会失踪到现在?
或许,青道哥哥早就觉得她是个多余的麻烦。
是他池青道璀璨人生里的污点,是他曾经败若丧家之犬时期的见证者,是他重回巅峰后不再需要的一个小道医。
他想起她,就只会想到他欠了她,想到自己被挟恩图报。
山主只得道:“钩吾山的这些山头宗门,我骗他们你还在替我治病,帮你多拖一阵子。”
李希夷重重点点头,“大恩不言谢,山主保重。”
而后头也不回,跑进重重绿影之间,躲藏起来秘行,很快消失不见了。
山主目送少女瘦弱的背影远去,摇摇晃晃,翩跹若风雨中的蝴蝶。
蝴蝶打湿了翅膀,便飞不了多远。
山主微微眯起了眼。
……
钩吾仙山,乃重山集群,山头无数,青山依旧,长河不改。
不同的山头,即是不同的宗门势力。
山主所在之峰,便是钩吾山的主峰,傲视群山。主峰是山主所管辖的蜃楼宗,擅幻术。
离了依山傍水的山主殿,其他山头的宗门,对她并没有任何善意。
李希夷是借口为山主治病,才得了拖延时机的机会。不一会儿那些宗门找上山主殿,发现她不见了,必会循迹追来。
因此,李希夷只得走山下。
山林之下,尽是荆棘恶路,沼泽泥洼,深谷逶迤,结界密布。
就是钩吾山宗门里正经的弟子,除了定期检查结界外,都很少走陆路。没有界碑的指示,也不敢随意降落。
因山下太危险。
山下环境恶劣,人迹罕至。古树都有上千年的岁数。
山下大部分水陆之地,都是用作关押恶灵、魔物、妖兽、邪修的尸骨等。
钩吾山鼎鼎有名的护山大阵,除了保护钩吾山不受外敌侵犯,还有一大作用,就是汲取山下这些囚犯的精气,来反哺钩吾山的灵气。
哪有天灵宝地,会取之不竭呢。
这才是钩吾山灵气源源不绝的秘密。
李希夷穿梭于丛林中,感到可怖的心悸。
“咳咳咳咳……”
她蒙了面,挡了眼睛,还是吸入了瘴气,呼吸困难,眼珠发疼。
山上的是灵气,山下的是瘴气,阶级高低,泾渭分明。
山上的弟子们,反正能御剑飞行,要么有灵兽法宝,再不济能以灵力低飞。根本对地形无需恐惧。
只有她,李希夷,毫无一丝仙力。
一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闯进了不属于她的地方。
可是,她想活下去。
魔婴示威杀人,那些曾欺负过他的正派弟子,都被魔兽撕扯成碎片,钩吾仙山内都闯进来不少魔兽,引得各宗门遣派人手去清剿。
李希夷一路奔逃,总能听见魔兽的嘶吼声、打斗声,还能看见上方天空时不时撞击炸开的各色光芒,那是各家显神通的仙术。
有时砰地一声,破开结界掉下来的东西,会吓得李希夷跳开。
低头一看,她拽紧覆面的脏衣服,小跑着赶紧逃远了。
“救我……”
身后传来求救声,声音宛如小猫,细细的,又可怜。
李希夷像身后有鬼追,跑得更远了。
那撞开结界摔下来的东西,是被吃了一半的弟子。
身上还有红莲宫的弟子服,伤口可见骨架,可腿已长出了狮子类的兽腿。简直是个怪物。
原来传说是真的。
被魔兽污染,是会异化的。
不知不觉,李希夷的覆面的衣料都被濡湿了。
眼泪风干,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声,饥肠辘辘。
她摸出身上最后一块干粮,掰碎了一点点吃,吃得很慢,勉强不饿了,就重新包好了,塞回衣襟里。
劳累使得李希夷步伐缓慢。
地形也越来越难走。
她已十分小心,避开各大宗门的界碑,不去触发结界里的邪物。
遇到魔兽与钩吾山的争斗,她也是避着走。
必要时,她不得不涉水。忍受着小腿传来刺骨的冰冷。
脏衣服变得沉重,一双脚几乎冻得没了知觉。
李希夷这才挣扎着上了岸,随意找棵树靠着休息。
她几乎没了力气,脚底都是赶路走出来的水泡,生疼生疼的。
附近的杂草都被她用暖剑切了几刀,李希夷把杂草归拢都自己身边,当做取暖的被子。
她用手臂环膝,抱紧自己。
忽然有点想念弟弟了。
这种时候,他们这样厉害的仙人,只有一个指法,就能点燃杂草,生起火堆。
而她不能。
她除了祝由术,修炼不了任何法术。
她只是这个修仙世界,最微不足道的底层人。
蝼蚁。
“等下……”
“修仙世界?”
李希夷捕捉到脑子里一闪而逝的词汇,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称呼?
就好像,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念头一打岔,李希夷反倒平静下来。有功夫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
薄雾。
古树参天,几乎奇形怪状地生长着,枝丫乱舞,又以惊人的角度维持着平衡。
薄雾笼罩在树尖,李希夷只能看到这几棵树,再远的地方,就必须要穿越雾气了。
连她来时慌不择路涉过的河水,水面上都是白花花的雾气,幽深阴湿,仿佛有什么趴在水面上,正等着她回去。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连鸟叫声都听不见。
李希夷知道,自己踏错地方了。这样人迹罕至之地,势必危险更多,多到那些仙门,都不愿意过来开发成邪物的囚牢,而是任其荒芜。
倒不如之前战战兢兢,她听得到厮杀声,感觉起码还有点人气儿在。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估摸着,应该快到傍晚了,到了晚上,钩吾山的昼夜温差极大,到时她不被野兽吃掉,不被瘴气毒死,也会先冻死。
李希夷当机立断,咬牙强撑,爬起来走回头路。
重新踩进那片冰冷的河水里,李希夷冻得直打寒战,心脏都发疼。
也许是习惯了多年的寒症,也许是她不断给自己望梅止渴,催眠自己,过了河就有温暖,就有吃的,李希夷在力竭之前,回到了河对岸。
感谢她从小到大在草原长大,一望无际全是绿草。分辨方向,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李希夷回到了结界内。
瘴气很快进入呼吸里,连带着心肺一片刺疼。
李希夷重新蒙住脸,手中握紧那把暖剑,一步步凑近。
她的运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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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异化的魔兽,已经被红莲宫的血修解决了。骨架毛皮之下,已成血水。
红莲宫,就连解决自己门下的弟子,也照样果断狠毒。
整个钩吾山都是如此。
不论宗门。
要你为大局牺牲。
李希夷握紧剑柄,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手骨分明。
她偏不要。
她不是钩吾山的人,没义务遵守规则,她只想活下去。
踩过潮湿泥地的脚步声。
李希夷走近那异化的弟子,用暖剑割开他身上的兽皮,而后忍着血臭,披在自己身上。
温暖转瞬而至。
李希夷一刹那松懈,腿都软了。
原来,魔兽的毛皮,这么温暖。比人类温暖。
极冷到极热的转换,让李希夷昏昏欲睡。她咬咬嘴唇,让自己别犯困,可还是忍不住靠着最近的树坐了下来。蜷缩双腿,尽量让温暖的兽皮,裹住全身保温。
兽骨架、血水、恶臭。
李希夷抬头看伸展的龙树枝丫,好迷茫,好心酸。十二个时辰,其实山主多给她十二个时辰的逃生时间,又怎样呢?
钩吾山宗门繁多,一人一句,哪怕轻如羽毛,都能压塌了山主,众口铄金,山主护不住她的。
她这样的溃逃。
就好像……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李希夷五指倏地揪紧皮毛,腐臭味很恶心,但她得憋着气忍住。闭上眼,忽然想起了池青道。
在草原上,有一回她为了躲避狼群追赶,摔下了斜坡。
那时已是深夜,又不是篝火大会或焰火日,大家都进帐篷休息,草原上一片漆黑,只有留作警示的风灯,还在风中摇晃,偶尔带起一串铃铛响。
李希夷那时才十来岁,窝在斜坡下,腿骨都折断,看着白骨顶出皮肤,粘皮带肉,哭得梨花带雨。
可哭完了,她不能指望别人来救她。
至少,今夜不会。
起码要等到后半夜,奶奶发现她没回帐篷,才会找人来救她。而她和奶奶在部落里属于外缘人群,并不受待见。可能要奶奶求这个求那个,等天亮才会有人开始搜救。
李希夷想明白了,忍住痛,听着忽远忽近的狼嚎,只有头顶一轮上弦月陪着她。
止血,必备的包扎,她能做到。
她不能哭,哭会耗费人的精神元气,到时她用不了祝由术,就更难撑到人来救她。
恰在此时,李希夷看见了两点微光。
细小的,圆形的,不是灯。
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李希夷霎时后背炸开一片鸡皮疙瘩。
那是大虫。
大虫的眼睛。
李希夷立刻闭上右眼,全身的气都调动集中到了左眼,左眼因凝聚之气,现出淡蓝色的光芒。
一圈蓝色弧光,在李希夷左眼缓缓绕了三匝。
那大虫脚步顿住。
四足无声后退,一双磷灰似的眼睛,慢慢退远了。
李希夷猛松一口气,可还是维持了好一阵左眼运转之气,而后才收回。
还好祖师爷显灵,以这套运气法,可逼退大虫,厉害的人,甚至能让鬼神看见了都伏地叩头。
就这样,李希夷等待着天亮。
但她没想到,来救她的人,夜色未尽,很快就到了。
是池青道。
他默不作响,携剑滑下,靠近时,身上的木质香气,让李希夷以为在做梦。
可不是的。
月光下,池青道五官俊美,一脸冷漠。银色的短发,只有一绺细麻花辫,垂在左肩。湖蓝色的双眸里,担忧一闪而逝,转为更冰冷的默然。
“这么晚了,自己不知道回家?”
池青道以为,她是生他不见她的气,才负气不回家。
下一秒,他的眼神,才落到了李希夷折断刺出的腿骨上。
李希夷听见,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她却忍着痛笑起来,“青道哥哥,和你说,刚才我可厉害了,吓退了一只大虫……”
那时,就算祝由术行医,被世人看作下九流的行当。
在陌洲极北草原上,虽然人人看不起她,但她也是个可以自力更生的小道医。
能养活自己和奶奶。
可后来,上了仙山,她就不是她自己了。
风光的时候,人家叫她作灵均仙君的小恩人,叫李姑娘;当了弃妇,人家又叫她破鞋、倒贴的,什么样的都有。
人心,根本是靠不住的。
巨大的痛吼嘶叫,冲进了耳膜。
李希夷从假寐中惊醒,险些从龙树枝丫间摔了下来。
她抓紧身上兽皮,就势顺着树干滚下去,躺到了魔兽死尸旁装死。
“裴小仙子,多谢你,不然我老山还真中了这魔兽的道。”
装死尸的李希夷,心跳骤然加快。
瞳孔收缩,她马上闭眼,歇了偷看的心思。
她听出来了,是熟人。
说话的人,是虎尾岛岛主山照林,被他唤做“裴小仙子”的,应该就是空蝉苑主的爱女裴阮宁了。
李希夷不由心中苦笑,真不知该感叹自己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了。
这二人,与她私交都算不错。
虎尾岛主御兽,不属于钩吾山境内,岛上人都直来直往,喜欢与灵兽做朋友。灵兽生病之时,岛主常要到钩吾山来求丹修医修帮忙,不过这些医修们都不肯医灵兽,经常给点丹药就打发了他走。收取的回报还高,动辄要灵石,要他免费租灵兽一年。
岛主心有怨言,也敢怒不敢言。
机缘巧合,岛主知道有个和灵均仙君闹掰的道医,死马当活马医,求到李希夷头上。
李希夷当时是饿得什么病人都能接,有口饭吃就行,医兽也没关系。
没想到,祝由术通灵,对灵兽有非常好的医治效果。许多在租赁期间遭受过精神侵害的灵兽,陷于抑郁的,都逐渐好转了。
因此,岛主把李希夷当朋友,别有三分义气在。
可如今的情形,李希夷也不敢拿自己的命赌,赌岛主会放她一马。
连钩吾山主都顶不住各大宗门的力压,何况小小一个岛主。
“裴小仙子,这些魔兽,真是难缠。”岛主清理魔兽尸体,“弄不好就要被传染,当初那魔头解折,能造出魔兽来,还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优雅仙子,但笑不语。忽地,眼神落在了某处。
岛主会意,“有漏网之鱼?”
岛主走去,发现了地上穿着血衣的人影。
“小……小道医?”
李希夷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只得睁眼。
岛主眼瞧着被追杀的小道一,一瞬像受惊的猫,窜入林子里,急叫道:“等等,我不伤你!”
就算是真话,他敢说,李希夷也不敢信了。
她疾步狂奔,冲着水域而去,过了水,有薄雾掩映,还有药丸遮掩气息,宗门要找到她,仍有难度。
那她一线生机。
奔跑中,李希夷嫌兽皮沉重,不得不丢卒保车,顺手甩在身后。
小睡后清醒,身体的气力渐渐恢复,李希夷越跑越快,气喘吁吁。
河水波光,就在眼前。
李希夷耳边响起了曼妙乐声,箜篌之音,玲珑婆娑,丝丝入耳。
李希夷的双腿好像灌了铅,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浑身的危机感去了大半,连带着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近在眼前的水域,可李希夷怎么都跨不过去了。
她慢慢转过身。
优雅仙子,一身蓝衣纱衣斜系在肩头,素黄色里衣,腰饰金带垂下流苏,脖颈处锁骨分明,托着精致璎珞,颈旁垂下乌发,编成一条麻花辫,发辫上缀着只只蓝色蝴蝶,裴阮宁的双眼,在额饰宝石的晃荡下,愈显温柔动人。
姿态轻盈,身若彩云。
若不是她右手斜执的箜篌,箜篌闪着金鳞般细碎的光,任谁也想不到,方才会是她,拨动箜篌,影响了李希夷的神智,阻碍了她的逃跑。
李希夷看清来人,认命道:“阿宁姐姐。”
仙子神情平静,并无欢乐之色。
她就是空蝉苑主之女,裴阮宁。
或者说……
池青道的前未婚妻。
现在退婚作废,婚约照旧。
阿宁姐姐,就是池青道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无人有资格插足。
李希夷一阵心痛,也是因此,她接受了青道哥哥的安排,嫁给了他的弟弟,可结局也并不怎样好。
裴阮宁知道她对池青道的心思,此时却也不是公报私仇的时候,她叹口气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山主护不了你,你大可来找我的。”
李希夷羞赧后退一步,下意识道歉,“对不起,阿宁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李希夷总觉得,当初来草原找池青道的阿宁姐姐,和后来回了仙山的阿宁姐姐,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具体是哪里,李希夷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她们俩之间,隔着一个青道哥哥。
阿宁姐姐对青道哥哥的喜欢,丝毫不亚于她。
又怎能完全心无芥蒂,再像在草原上那样,以姊妹之亲相处?
李希夷是个很信自己直觉的人,是以,当下,她对裴阮宁的信任,说实话,还比不上对虎尾岛岛主的信任。
裴阮宁像是看破她所想,唤了岛主过来,“微微妹妹,你不信我,总该信他。”
岛主也听过她们与灵均仙君的风流韵事,一女争二夫,传得忒难听。
他十分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又憨憨笑道:“小道医,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裴阮宁见李希夷平静下来,指了个方向,“微微妹妹,朝那边去,避开他们。”
这个他们,自然就是各大宗门搜捕李希夷,想把她交给魔婴的人了。
李希夷迟疑着没有动。
裴阮宁轻轻拉了拉岛主。
岛主看了眼裴阮宁,真诚道:“俺老山打包票,他们还没搜到那个方向,你过去,准能避开他们。”
李希夷想了想,点点头,“嗯,多谢。”
回答完,她顾不上裴阮宁寒暄要替她疗伤之语,手脚麻利捡起兽皮,往裴阮宁走的方向跑了,很快没入丛林。
裴阮宁和山照林看了一阵,纷纷叹气。也离开了此处,去别处与宗门会合了。
深林中,李希夷的身影,再次出现。
她眼看那二人走远,才重新走出来。
不知为何,她留了个心眼。
没有往阿宁姐姐和岛主给的方向走。
李希夷看着他们归队的方向,挑了个折中的方向,跑动起来。
大不了,跑一半再换方向,绕圈子,拖时间。
秦王绕柱走,不可以吗?
唉,等等,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典故。
这世界,有这俗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