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莲家中在村里算条件好的，爹是村里副村长，娘是牙人。
她本人也生得水灵清秀，在村里算得上村花。平时在家里做做针线活，打扫下屋子，其他时候就准备待嫁。
她一直被村里人捧着，因为貌美，外加被爹娘洗脑她就是当官太太的命，从而养得心气高。没别的志向，只一心想嫁有钱有权的，出草村过富太太日子。
其实县里的老爷，甚至扬州城的七品小官，也有很多看上秀莲的，条件也不错。
秀莲爹娘好几次想定下来，却都被秀莲搅黄了。
因为，她自小便见过最丰神俊秀、芝兰玉树的男子。
初遇的时候，那年她七岁，正逗这个村里新来的蛮子刘姣，把她堵在巷子里，让她学狗叫。
想看看外地来的蛮子，是不是叫得格外响亮。
但目前为止，只是语言羞辱，没有动手。
出于不太敢，也出于暂时和刘姣没有深仇大恨。
刘姣这时候还犟，不明白如何解决别人的欺凌，只认真拒绝，说自己要回家吃饭了，不能再玩闹。
结果秀莲身边喜欢她的小男生，直接把刘姣摔在地上。
“快叫！”
“哈哈，叫啊！不然你爹娘不要你，不要你回家！”
刘姣在地上狗啃泥一般，小脸小布衣全是脏污。一听爹娘不要她了，眼里蓄满了泪水，不知疼的还是悲伤的。
小男生献殷勤朝秀莲邀功，秀莲被逗得哈哈大笑。
谁料转瞬，小男孩的屁股被狠狠踹了一脚，和刘姣一样摔地上，甚至更为凄惨。
哎呦的叫声使得秀莲愣住，止了笑意。
她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苦楝浅绿，郁郁杂紫簇的小花，树枝被夏风吹斜，横生在小巷顶上。
青瓦溏流新生的雨水，一个月白色的少年搀扶着“泥娃”刘姣起身。
这少年莫约十五，礼仪却做得合规得当，一丝不苟，生得天然殊胜，郎艳独绝，却并不在乎洁净齐整的衣袍被沾染女孩的污泥。
摇橹船声悠悠，秀莲看呆了。
少年一举一动像县老爷府里摆的水墨画。
少年认真问刘姣有否受伤。
刘姣：“陈持哥，我要找娘。”
原来少年叫陈持。
声音和秀莲想象的一样好听，很柔和，像温热的小清泉水。
她的心脏不受自己的控制，怦怦直跳。
秀莲想，他既然对这蛮子这么好，那她比刘姣好一万倍，生得也讨巧性格也讨大人喜欢，何况村里还有那么多人捧着她——她肯定能更得他的喜欢。
她殷切地想上前，露出俏丽的笑容。
却只收获少年冷然蔑视的一眼。
他懂礼，所以对秀莲，并没有像对小男生一样直接踹过来，但也仅此而已。
他抱着哭厥过去的小刘姣离去，掠过她时，道“别再欺负她了。”
声音像江南那多年无冬的小清泉，突然结了冰。
这是秀莲第一次吃瘪。
凭什么？
凭什么这样看她？
她只是逗逗这蛮子。
秀莲气。
但对陈持生不起恨，只有狂跳的心动。
那当然怪这个野蛮子。
自此之后，秀莲仰慕陈持。
自此之后，秀莲和刘姣就结下了梁子。
因为陈持，她拒绝了爹娘走动的姻亲。
他们都没陈持好，样貌、前途、家世，什么都比不得他。
见过陈持，其他俗人她怎么能看得上？！
秀莲也从嘴上逗着玩，到把刘姣头塞泉水里，让她喝不到胃里撑，不让走。
要是没有她，陈持哥，会很喜欢她的。
*
夏初，梅熟日。
花信风临江南，一夜潇潇后，夏山如碧。
草村覆盖蒸腾的朦胧水汽，把日头遮住，刘姣家里不得不白日燃灯。
爹在训刘姣。
“铁牛确实不对，这爹承认。”
“但你还是太偏激。你把铁牛和他亲爹放一张床吓吓他也就算了，但你把村里人叫过来，不就过了？有事不能好好商量？”
刘姣听训，缩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大蒲扇，一扇一扇解闷热的潮气。
她面色如常，只垂头丧气道：“不是我叫来的人。”
闻言，爹哑然。
那村里人，就是铁牛叫过来的了。
铁牛这是想让刘姣名声彻底臭了，彻底断生路。
他沉默了会。
最后还是说：“你这孩子别顶嘴，为你好，你这孩子怎么还听不懂呢？”
他的话语很碎，声音有些黏黏糊糊的。
刘姣没说什么，最后乖乖道歉。
听得正守在新月狐门后的桑寂眉头紧皱。
刘姣总算被爹放过。
她跑到檐下观察哪个蜗牛最大、爬得最厉害时，桑寂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旁。
他脸色生冷：“你父亲都这般模样了，不生气吗？”
刘姣摇头。
桑寂又道：“你不必顾虑自己打不过他，我可以帮你。”
刘姣却道：“谢谢你，不过不用了。”
她真诚地说：“爹其实对我还挺好的。”
……
桑寂瞥了刘姣一眼，冷哼一声。
愚昧。
活该。
他不再停留。
远离这种人。
“大侠，大侠您生气了？”
雨一直落到晚饭，桑寂也对刘姣没个好脸色。
可能是厌蠢，烦躁是越发盛。
以至于在饭桌上看到刘姣就撇开眼。
直到刘姣爹端上来了一个极其大的盘子，盘子上有不同做法的三分肉。
刘姣爹介绍：“这菜为三吃牛肉，一卤，一炖，一油煎。”
他乐得嘿嘿，胡子随着笑意掀起来，露出洁白的大牙：
“铁牛不是想要我家的牛？我就拿我家耕地的水牛和乡绅换了养殖牛，他梦寐以求的，我家拿来随口吃了——”
“呵，我就要让铁牛看看他失去了什么好姑娘！气死他！”
刘姣爹是会气人的，铁牛要是听到这消息，一辈子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饶是桑寂见惯大风大浪的眸中，都划过丝震惊。
毕竟在如今的怀梦国里，牛是公认的大宝贝，可以说是一户人家的命根子，要牛不要人。
贵族餐桌上，一年都见不得有多少牛肉。
耕牛更是被下令不得宰杀。
刘姣的父亲，竟然说吃就吃牛肉，说换就换，就是为了给刘姣出口气。
还不够。
一股酒香袭来。
刘姣娘又双手捧着钧窑大碗进屋，随着她放到餐桌上，众人皆看到里面盛的虾油鸡。
色泽金黄，油光闪亮。
刘姣爹来到正思索的桑寂面前，拱手道：“多谢大侠救我家女儿，这鸡是我家鸡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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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的食用鸡，肥美得很！快尝尝！”
“吃个便饭，别拘谨！”
桑寂不动声色地说没事。
刘姣的父亲，没曾想的大方。
毕竟鸡对他一个鸡舍的账房先生来说，价格昂贵，一年到头也只能见鸡跑，嘴上吃不到。
倒也符合他对刘姣父亲的印象。穷，但是喜欢面子。
刘姣爹：“大侠恩情没齿难忘，所有需要，在所不惜，来日必将备礼登门。”
开饭了。
发旧的碎花餐布五光十色。
餐桌上不止有刘姣三口，还有桑寂、新月狐，以及村长两口子。
村长和刘姣爹谈得尽兴，刘姣娘和村长夫人也捂嘴乐得开怀，桑寂则给新月狐布菜。
他本想请新月狐回卧房，他好守着她。
但新月狐说想看热闹，他便就留下来。
只剩一个座位空的。
所以用餐时，桑寂身侧是刘姣。
一瞥见桑寂突然坐在身侧，刘姣心提在嗓子眼里，吃饭的速度都慢下来，一点一点咬，吃完汤水还装模作样拿布绢擦擦嘴。
看得刘姣娘都惊了：
“姣姣，你怎么吃相这么矫揉造作？”
“哦，娘明白了，是不是在玩过家家，你要翻身去做贵族小姐？”
刘姣：“……”
呵呵，她就不能真的吃相很温柔吗！
饭吃到中途，桑寂随口道：
“你家破费了，这鸡不便宜。”
但语气嘲弄，明显是觉着刘姣爹穷讲究，破损家里的财充面子。
谁料刘姣却摆摆手，一脸无所谓：
“大侠，你想多了，我爹没那么大方，就真的只是一顿饭而已。”
桑寂：“何出此言？我观测过，村里人一年都吃不上半只鸡。”
他是夜里在草村穿梭，探查太子的人是否追过来时，摸清的草村情况。
“不要再替你父亲开脱。”
桑寂声音有些恹恹的。
刘姣困惑：“可这真的就是我们家一顿普通的饭而已啊，以前小时候每天都吃鸡。”
“我都吃腻了。”
桑寂：？
刘姣的眼睛赤诚无比。
桑寂才发现，她看到他以为对她来说价格不菲的鸡后，没有丝毫惊讶。
桑寂：“……”
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一起。
桑寂突然明白了刘姣那句“爹对我还挺好的”。
他才发现除了鸡和牛，餐桌上其他的菜也很丰盛。
比如一些在江南地方很贵的菜。
他之前不认识，但和刘姣去卖鸡的时候，在市集上看到过。
之前没多想，只以为刘姣家自己种。
再比如他以为廉价的菜，也都是草村搞不到的北方果树粮食，来江南后价格大涨。
刘姣家，可能……
并不是他最初认为的，穷且爱面子。
这次的牛和鸡，彻底打破了桑寂对刘姣、以及对刘姣家差到极致的印象。
其实这姑娘看得挺明白的。
想明白后，桑寂原先带着嘲讽的凤眸，微微发愣。
他看看刘姣被亲爹养得肉鼓鼓的小脸，再看看老木料餐桌上其他的菜肴……
以及一直往刘姣碗里添菜的刘姣爹和刘姣娘。
现在看来，这姑娘是外表单纯，实则心里门清。
他闭了闭眼。
本该稳重的手中，剑锋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