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上工的时辰早,天不亮薛灵玥便醒了。
她一觉睡得甜香,睁眼见炕上两条被子如楚河汉界,互不相扰,心中更是踏实。
不过秦艽却神情恹恹,顶着乌眼圈坐在炕尾穿鞋,仿佛恨不能离她八丈远。
唉,薛灵玥揉揉眼睛,她不会又说梦话了罢。
两人跟哑巴似的,谁也没先开口说话,随意垫垫肚子便一同出门。
一边走着,薛灵玥回忆起昨日秦艽讲的地形,孟滨在村东头起了一间两进两出的宅院,借着地势高起,可将村中动态一览无余。
他们从村中穿过要途径不少人家,偶遇好几位贴心的娘子在门口送别自家郎君。
有几次薛灵玥刚要张口打招呼,大门就砰得合上。
碰一鼻子灰的薛灵玥不解,古怪地看着秦艽。
他被盯的不自在,挠挠头,拧巴道:“你看我作甚?”
薛灵玥收回视线,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与人关系处的这么差,怪不得孟滨要对你起疑心。
再往东走几十丈,便是孟滨的宅子,门前栽了两颗郁郁葱葱的石榴树,配上青砖黛瓦,气派非常。
两人走到门口,像是早就等在哪儿的,高大的门扉从内打开,孟滨和他娘子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薛灵玥拉住秦艽的袖子,主动朝孟滨他们行了标准的万福礼。
两人正值青春年少,小郎君俊朗挺拔,小娘子粉面含娇,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呦,这是弟妹吧!”孟滨家的笑着上前,她生着副好相貌,一说话头上的珠翠都跟着晃悠,闪得薛灵玥眼花。
“你唤我七娘便是,”柳七娘不露声色地握住薛灵玥的手将她扶起来,朝孟滨使了个眼色。
薛灵玥乖巧地应了,秦艽目光凝在二人相握的手上,面色微微紧绷。
柳七娘美目一扫:“水生兄弟这是怕我吃了你的小娘子?”
“你快跟着孟大哥去作坊吧,晚上我在家等你。”薛灵玥笑眯眯的。
秦艽心里打鼓,碍于孟滨还在一旁,只好点了点头。
他转身离开,身后大门轻掩,透出柳七娘隐隐约约的声音:“弟妹小字叫什么?”
“我小字阿萝,娘家姓周。”院内,薛灵玥亲昵地握着柳七娘的手,目光不露痕迹的掠过对方金灿灿的脑袋。
锤纹牡丹鎏金簪,在长安怕是百两都买不下来的好货。
柳七娘捂着嘴:“呀,同姓不通婚,你与水生兄弟?”
“我娘家原开了几间铺子,他父母双亡又被家父看中,这才入赘。”薛灵玥说着,脸上没了笑,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们自然知道孟滨不是好糊弄的,揣摩一下晌才想出这套说辞。
柳七娘闻言仔细打量着薛灵玥。衣衫灰旧,发饰简朴,看模样举止却大方有礼,听她的说辞,想必是娘家糟了灾,一朝跌落,小赘婿便动了舍家的心思。
既如此,周水生先前隐瞒家室,相见时二人又行为古怪倒不足为奇。
如今她追过来,想来少年夫妻终归有些情分,拿捏住她也不是不可。柳七娘想到此处,忽的蛾眉轻蹙,只是还有一点……
“七姐姐,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只瞧着咱们这儿热闹富足,平日可有什么好玩的?”
她小家雀似的语气让柳七娘心头一动:“你在闺中爱玩些什么?”
昨日薛灵玥在村口仗义执言的壮举,瞧着可不像个安分的。
薛灵玥果然羞恼起来,小手主动挽上柳七娘雪白的膀子:“唉,七姐姐你听我说,我从前……”
…………
正值晌午,日头晒得院中的下人昏昏欲睡。
孟宅布置精致的侧厢房中,却传出一阵阵高亮轻快的笑声,四五个年轻女郎正围坐在名贵的紫檀木圆桌旁打叶子牌。
薛灵玥不动声色地往两侧瞥。她左右两边坐着的都是柳七娘的心腹,一个姓宋,一个张,年纪很轻,瞧着面相却全是不好惹的主。
正想着,牌落地,她毫不意外的又输了。
柳七娘美目一转,朝姓宋的妇人道:“可怜见儿的,小阿萝都要被你这泼皮灌醉了!”
对方满面促狭的哼笑:“看你心疼的,几杯桂花酒下肚,怕她软着身子回去,明一早儿还要来谢我呢,阿萝你说是不是?”
薛灵玥忙作羞恼垂头状。
柳七娘见状啐道:“呸,满村里打听打听,就属你宋三最不要脸,人家年轻,生嫩着呢,你当都跟你家那头老牛一样,夜里犁不完的地!”
众人纷纷大笑出声,薛灵玥赶忙端起酒杯,娇嗔道:“好姐姐们快别说了,待喝罢这杯,可得依我再打一局!”
“依你依你,不过等会儿你得先给姐姐们讲讲——”柳七娘语调一转,净是逗弄之意:“那打鸟儿的事!”
话音才落,身旁又是一阵哄笑。
正说着,下人进屋道有村里的婆子来交绣品。
薛灵玥打眼一瞅,来人生着双三角眼,正是昨日在村口刁难自己那个。
见对方喜滋滋地端着箩筐进来,薛灵玥便垂头看自己的牌,忽得,她耳边炸开一道尖酸的叫声:
“你这下贱胚子怎得敢偷柳娘子的东西,看我不替娘子们打烂你的脸!”
电光火石间那婆子的手飞快朝着她的衣领袭来,薛灵玥本能要出手还击,但想起周阿萝只是个爱使弹弓的小娘子,只好生生忍下,愣是叫对方扯开了自己的领子,露出方才柳七娘送她的玉佩。
“众位娘子看看,我就说她是个祸害!”婆子一把拽起玉佩的绳子。
屋中安静地针落可闻。
薛灵玥反应过来,“婆姨好不讲道理,昨日您污蔑我是拐子,今日又道我偷了娘子东西,那些娃娃年纪小,我可以不与他们计较,但您这般不依不饶,难道是看我们初来此处无亲无靠,便随意欺辱?还是说您瞧着我家郎君得姐夫重视,心有不甘,才屡次诬陷我?”
婆子气得大叫一声:“你个伶牙俐齿的贱蹄子!”
众人仍一言不发。
薛灵玥心念微动,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剧痛让她立刻红了眼眶:“今日在场的姐姐们都做过见证,这坠子可是七姐姐特意送我的,我生怕撞了磕了才藏到怀里,哪成想,哪成想你竟……”
她说着说着带了哭腔,嘤嘤抽泣起来。
“个天杀的,我送阿萝妹妹的东西你都敢碰,来日怕是还想踩到我头上来!”柳七娘忽然动了怒:“今日你不给我妹妹赔不是,往后莫再登门!”
她说完,屋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那婆子大惊失色,忙给薛灵玥鞠躬作揖,但不过几息就被柳七娘叫人请了出去。
“好妹妹,她是个地头田间的泥腿子,你可别与她计较。”柳七娘哄道。
话已至此,薛灵玥连忙点头,委屈巴巴地擦了擦眼角。然而她的视线却装作不经意的朝门外撇去,恰好见有衣角一闪而过。
是褐色的祥云锦。
薛灵玥心口一紧,难道方才躲在门外偷听的人是孟滨?!
............
自那婆子进去后,孟滨就听着好似成群的母猴在耳边叽喳叫唤。
周水生来路不明,原不该让他进作坊,但老师傅的徒弟被打昏了头,一两个月不能做工,他这才松口应了。想不到旬月下来,周水生学得快做得勤,眼看着手边的村夫走卒,竟是个个都不如他。
近日上面催促让他尽快将作坊再扩一倍,若是周水生可用,对自己必然是如虎添翼。
待几个女人告辞,柳七娘即刻便来了,她面色严肃,全然没了方才的肆意慵懒:“大人,属下以为周水生家的并无不妥。”
“我瞧着你似乎挺喜欢她?”孟滨呷一口热茶。
柳七娘愈发恭谨:“属下不敢,不过是个年少气盛的小娘子,性子活泼贪玩些。”
“好罢,武宁卫来冀县的原因可查清了?”孟滨放下茶盏。
柳七娘面色冷厉:“冀县有个书生与族里的私塾起了龃龉,他娘子不服,闹到县里在公堂上差点出了人命,冀县县尉与县令不和,便借机暗中告状,这才引来了武宁卫。”
“这狗人真是坏我大事!”孟滨愤愤锤手,脸色一沉:“现在还不到动武宁卫的时候,你去叮嘱下面人近日不可贪多,皮都紧些,过了风头再说。”
“是,属下即刻去办。”
见她要走,孟滨忽道:“你且等等,还有一事……”
元水村的另一头,村西山坳后。
此时天色渐暗,作坊内的锻造炉散发出逼人的滚烫气浪,一群精壮的汉子打着赤膊执锤敲击,热火朝天的氛围中,秦艽显得心不在焉,出神地盯着手中橙红的铁块。
此处白日打爬犁,夜里造兵刃,由孟滨信得过的心腹轮流在值守上工,自己已经来了旬月,还是毫无进展。
他有些丧气地拽起脖子上的汗巾抹一把脸,也不知道薛灵玥那边如何了,一天都没个消息……
“王金贵,你家的来送饭!”
一旁的男人喜滋滋地应了一声:“诶,就来!”
秦艽没由来一阵烦闷,只觉今日作坊里的敲击声格外刺耳,一下一下听得心烦意乱。他索性把锻造好的锄头放好,随意擦擦腰腹上的汗水,穿了衣裳准备回家去。
路过门口,瞧见刚才那个男人和他媳妇正蹲在地上吃饭,他嘴里塞满了饼子,不知道听见什么,急得直往外喷渣:“咋,她个小娘皮又把咱家娃娃打了?”
秦艽神色微动,转瞬明白过来——这个薛灵玥,都说了叫她听命行事,可别再给他闯出什么祸来!
他拔腿往家走,日落十分,村中人三两结伴而归,几个大娘看见他破天荒地打招呼:“咦,水生下工啦。”
秦艽正在气头上,全然没注意到今日村里人对他不合常理的异样举动。只匆匆点头,应付几人便走。
一路上不敢停留片刻,腿跟上了弦似的,走得越近,眼看转个弯就到了,院子里忽然传出一道清透脆亮的轻呵:“都给我站好了,报数!”
“一!”“二!”……稚嫩的声音依次响起,直到“六”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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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脚步一顿,险些歪倒。
那脆生生的声音又来了:“好,现在各自回家,要是被我发现有人不老实会怎么样?”
六个童声齐刷刷的:“不教我们打弹弓!”
她抬高了嗓子:“还有呢?”
“不教我们打水漂!”
“还会……还会挨打!”
秦艽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地放慢脚步。
只见六个小萝卜按身高依次站在薛灵玥面前,小手乖乖地垂在两边。
薛灵玥气势昂扬地举着一根小木枝,脸带笑意:“都散了吧!”
六个小萝卜马上点头哈腰地作揖,模样动作不伦不类,颇有几分滑稽。
秦艽楞楞地站在门外,才来一日,竟然能培养出六条小狗腿!
他看他们一个个小鸭子似的乖顺地从院里走出来。
薛灵玥的视线越过篱笆,惊喜地把手里的树枝子一扔:“快进来,我都做好饭了!”
晕乎乎地走进屋,桌上有肉有菜有饼子,尤其那饼子,好像隐约在哪儿见过。
“这都是你做得?”秦艽发懵。
“不是!”薛灵玥理直气壮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快吃吧,一会儿我还有事同你讲。”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她吃着菜,歪头瞪他。
秦艽想起方才村中人对他截然不同的态度,不禁面色讷讷:“……看你本事大。”
用过饭,薛灵玥从灶台里端出两碗温热的菜饭放在篮子里,喊他:“我要去送饭,你留在屋里休息,还是与我一道?”
秦艽直起身,甩甩手里刚洗净的碗:“给那个被打的孩子送?”
“你竟还记得!”她听起来很高兴,抱着篮子过来,悄声道:“你不觉得奇怪么,这村里人为不引起官家注意,面上从不为非作歹,只暗地里同心的刁钻。但几十户人家,却没一家愿意管那孩子,要是被官府发现,岂不都要挨板子?”
当年中原遭异族铁蹄蹂躏,数十年战火不休,人丁凋敝一片荒芜,故而大周立国后,太祖曾特昭,遇十岁以下的孤身幼童,需由村中共同养育,若有视而不见者,全村一同连坐杖责。
秦艽拿过她手里的篮子,示意她继续说。
薛灵玥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其实那孩子并非无亲无故,他娘走得早,但他爹活得好好的,听闻还是孟滨身边的心腹,只是村中人已有很长的时日不曾见过他。”
秦艽这下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了。
见他目露赞赏,薛灵玥借机道:“若是我能帮你把事办好,待回去了,可否请你帮个忙?”
互惠互利,秦艽下意识应允:“我现在就能答应你。”
薛灵玥松了口气,总算没枉费她的心机。
“不过事办好了,自然有大人奖赏,还需要我?”他探头去看她。
病急乱投医,平日一等以上校尉才可自由进出案牍库,右卫人才济济,如今也才三位一等校尉,个个都是凶名在外的大师姐。
但秦艽可是大人们的宝贝疙瘩,进出案牍库大约不是难事,更有可能知道密库所在。
薛灵玥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那不一样,我只想要你帮我。”
案子办得漂亮,她才能抓住这次机会。
要想办法救阿耶。
薛灵玥眉头紧蹙,踱着步子慢慢往院外走,丝毫没留意身后的秦艽抱着篮子,闻言身形一僵。
天色渐暗,天边泛着最后点点缱绻云霞。
两人打着一盏小灯,嘀嘀咕咕的绕了好几圈,才在村头的桥洞下找到个缩成一团的影子。
桥洞阴暗潮湿,乌黑的青苔发出阵阵腥气,秦艽提灯凑近,青灰的石块在暖黄的火苗下映出抹光晕,露出蜡黄惊惧的小脸。
薛灵玥示意他别再上前,“我下晌见他时,他不是这幅样子。”
秦艽无奈道:“你方才说的那些我何尝不知,我才来时就试着与他搭话,结果这小子见我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一个才落脚的独身男子,满村里追着个娃娃算怎么回事儿。”
薛灵玥捧着篮子,慢慢走到孩子藏身的石头边,见他不跑,又将温热的饭端出来。
那孩子愣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薛灵玥端着碗,笑着往前送了送。
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抢过碗,抓起饭菜拼命往嘴里塞。
“慢慢吃,明日我与哥哥再来,你别害怕。”薛灵玥温声道。看他吃得喷香,薛灵玥拎着篮子走回秦艽身边,拉着他往回走。
秦艽用眼神无声问她。
薛灵玥摇摇头。
路上二人默契地一言不发,直到走回屋,栓好门,猫上炕。
因着房子四面透风,两颗小脑袋挨得近近的,同时道:
“有人给他送饭!”
“有人给他送饭!”
薛灵玥忍不住惊讶:“你怎么知道,你明明站的那么远。”
“我还能猜到是谁呢,”秦艽抬着下巴,颇有几分得意。
“只有一个人才会做这样的事——柳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