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乡间那所破屋不同，入夜时，这栋宅邸依旧灯火通明。
沈知奕轻叩几下房门，竭力缓和下了语气：“茹儿…我可以进来吗？”
屋内未有应声。
反常的是，沈知奕似听到许若有若无的啜泣。
他心下了然，当即推门而入。
烛灯燃得摇曳，少女却正伏于案前，瘦弱的脊背随泣音清浅的浮动。
沈知奕身形却不自觉地怔愣在原地。
烛光，长案…女子纤细的背影。
似那么一霎，他仿若瞧见了绣娘。
可很快，他便抽离出来。
林屋的烛火摇摇欲坠，照不亮整张长案。
绣桌用的木材低廉，若当真伏于其上，只怕不消片刻便要嘎吱作响。
…而女子的背影。
不论绣娘，亦是楚鸾，是贯不会舍得为自己置办一身得体衣裳的。
恍然间，沈知奕早已落座于案侧，温香软玉也已被他抱至膝上。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了委屈。”
陈香茹本已快收起的泪水，却在听见哄声后更来势汹汹。
她啜泣着揪紧沈知奕胸襟，颇似个恼怒的孩童般发泄着：“我贯是不懂事，不服管的！你和母亲，便就是喜欢那个女人般乖顺的不是！你们对我，也尽是些虚情假意…”
话未斥完，唇却先被人一把衔住。
她俏面一红，登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支吾半晌，待那人抽离，才气喘吁吁瞧见那双狭长的细眸。
与往日总是含情脉脉的模样不同，现下那双眸中，似还充斥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
而恰是陈香茹这般年纪的姑娘，最是难抵那心上人秘而不宣的一面。
这一点新奇，便足以在她心底占据绝对上风。
遂仅片刻后，陈香茹便忸怩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再开口时，语气已缓和许多：“你…做甚突然亲我。”
闻声，沈知奕却未急于作答。
小姑娘年幼，尚且懵懂天真。
常有那么几瞬，他快将其错认作曾经的楚鸾。
可他心底清楚。
楚鸾并不会如她这般整日作闹，甚闹得家宅鸡犬不宁。
更不会因使性子，而与母亲发生口角。
她素来便如同尾乖顺的青稗，默默无闻。
而自己新拮下的这枝棠花，虽姝丽，不知何时起，却也早已令他倍感疲怠。
在眸光全然冷却的下一瞬，沈知奕俯首于她颈窝，声音低倦。
“…我方才已与母亲说明了，所以茹儿，不要再同我置气了，好吗？”
男人肩背颀长，却几乎全然依靠于她身上。
陈香茹下意识抬臂回抱过去。
才想抽回手，却又堪堪僵在了半空。
听闻京师课业繁重…而沈知奕今夜又是极晚才回来。
回想起方才他声线中难以掩饰的疲惫，陈香茹嗫嚅片刻，终是低低应了声。
“…好。”
*
这夜似走得极慢。
但好在，陈香茹总算没再与沈知奕作闹。
这会儿她睡得正熟，而沈知奕辰时需赶往京师，故他便自行先起了。
可才坐起，却感到身侧一滞。
他回眸，见是陈香茹扯住了他的衣角。
“…宅中丫鬟少了些，烧的饭菜也不和我胃口，我今日要去选些丫鬟…知奕哥哥有什么挑忌？”
闻言，沈知奕愣了瞬，旋即却轻揉了下她的头，“选合你心意的便是。”
陈香茹却将头一把埋至被中，半晌，才囫囵了一句出来：“…那母亲呢？”
沈知奕眸色略沉，旋即却笑道：“别瞧母亲古板，但她也是愿随着你心意的…”
话音未落，门外却传来叩声。
“知奕，茹儿…可醒着？”
唤声不大，沈知奕本欲先问着陈香茹意思，但她却率先开了口：“你进来吧，母亲。”
音落，门处便传来响动。
妇人身形臃肿，却步履蹒跚，仅一夜，瞧着似是憔悴许多。
沈母站定于二人面前，一双眼浑浊而空洞。
瞧见她这副模样，沈知奕面色未动，额角却隐隐崩起缕青筋。
陈香茹却觉奇怪，只得不明所以地朝沈知奕肩侧凑了凑。
可下一秒，就在她与沈母对视的一霎，面前这人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身前。
陈香茹被惊了一跳，却只瞧沈母涕泪横流，声音颤抖着哭道：“茹儿，母亲只求你能原谅我…”
…
凫凫晨时来得早，这会儿正在绣桌前帮绣娘纫针。
瞧见角落处似堆着件黑黢黢的衣裳，凫凫便拿起抖展开来。
可才一瞧，他便嫌弃地努起了鼻尖。
“绣儿姐…你怎还留这些破烂衣裳，烧了算了。”
闻声，正专心作绣的绣娘转过身去，却瞧见凫凫手中正拎着昨夜萧珏割破的那件上衣。
她面上蓦地泛起阵薄红，慌慌张张将那衣服从凫凫手中接过，再开口时，竟有些结巴：“不是的凫凫，这是…乡里人刮破的衣裳，找我缝补的。”
凫凫“噢”了一声，没放在心上，但瞧见绣娘面色似有些异常，这才担忧道：“…绣儿姐，你要不歇会？我感觉你面色不太好呢…”
绣娘摇了摇头，只转身，继续捏起了绣针，“炉灶烧的热了些吧…无事的。”
话是这般说，可脑海中，却止不住浮现出昨夜男人那带着委屈的面庞——
碗中空荡，绣娘正欲端去炊房，萧珏却蓦地从她手中接过碗筷，自觉钻进了那小小的炊房中。
绣娘一时没回过神，等反应过来追上去时，那人却已经将洗好的瓷碗荫在了窗前。
她有些错愕地想，这人怎似比自己还熟练？甚连洗净后的碗晾在哪处都知晓。
但却还是没忍住开口道：“这些小事我来就好…可是，你吃饱了吗？”
绣娘本是想着再为他煮些面的，可这人就直接把碗洗干净了。
再抬眸，却瞧那人眸中似浮现出几许笑意，随而乖顺地点了点头。
那副没有冷巾遮掩的面容过分惹眼，哪怕…现下额上不太美观。
绣娘只瞧了一瞬，便觉耳根发烫，不自主地就移开了目光。
但才移开目光片刻，却听头顶传来道低沉的声线：“吃饱了，只是我的衣服…”
绣娘忙抬起头，生怕是他方才有哪处磕坏了。
才一抬眸，她却又正对上那沟壑分明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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膛。
方才炊房昏暗，绣娘瞧不清，而在前屋他又鲜少直起过身来。
这会就着烛火绣娘才瞧清，这人胸前衣料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个大口子，破烂的衣料堪堪悬在胸前，而其下大片肌肤正裸露在外。
绣娘顿时烧红了面颊，忙慌慌张张地替他将那块衣料掩合：“你…你怎不早些说呢？”
萧珏垂下了眉眼，似有些委屈道：“方才太饿了，我想先吃饭。”
绣娘有些气笑了，但想到罪魁祸首应是自家门框上的木刺，便只得无奈道：“…那你，先脱下来吧，我替你补。”
萧珏应声，当真就乖巧地将上衣一把脱了下来。
绣娘大惊，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地斥他：“不…不是现在就脱，那你待会回家穿什么！”
她平时说话鲜少有什么语气，而今这般大声更是极罕见的。
萧珏却将脱下的上衣递去，义正言辞地应道：“无事的，我可以不穿。”
绣娘又气又想笑，却无可奈何，只得先将上衣接过，“…你，先等下，我去寻寻有没有你能穿的衣裳。”
说罢，她却瞧这人身形似是僵硬了瞬，但还是低低应了声“好。”
只她好不容易寻到件自己最为宽大的小褂时，这人竟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绣娘想的有些出神。
凫凫听见是乡里人，却有些困惑道：“…乡里？谁还能穿这般大的衣裳呀？”
但他也并未多想，反倒是听见绣娘提到炉灶，便拍了拍手，蹦蹦跳跳跑去了炊房。
“炉灶热吗？那我去烧小些，顺便瞧瞧菜好没好！”
昨夜给凫凫带回去的鸡他极喜欢，但又愧于每次都白吃白喝，所以今晨他来时，自己还提着些挖来的蔬果。
知晓他定是饿坏了，绣娘不由失笑道：“若是好了，你便先吃些，我等缝补好这件衣裳，便来陪你。”
*
这几日度下来，于绣娘而言是颇为清闲的。
无需焦心于沈知奕迫在眉睫的脩金，饶是邻里往来，委托的多些，她却依旧有时间一件件厘清。
而今，绣娘除去睡不着时，已鲜少会忙碌至夜深。
傍晚时她早早将凫凫送至路口，这会绣娘拾起略有锈迹的刨刀，如临大敌般站至了门前。
往后夜时，萧珏应是常来此的。
若每每都要磕破额角，刮坏件衣裳才能进门…绣娘想着，有些担忧地蹙紧了眉头。
那样，也显得她这唯一能提供庇护的大人，太过不称职了些。
沈知奕身量便是高的，故这间林屋的门框绣娘是有意修高些的。
只这会儿她站在木凳上，沿着顶框搜寻许久，却也未能寻到那处刮破萧珏衣裳的元凶。
她记得，自己因担忧沈知奕有磕碰，是仔细打磨过顶框的。
可萧珏的身量更高些，她也有些拿不准地方。
绣娘便又摸索了阵，可依旧却未寻到有刺手的地方。
莫非…是碰巧被萧公子剐蹭掉了去？
但绣娘寻不到问题所在，只得叹了声，便欲从凳上跃下。
而就这俯身的片刻，她余光却似瞧见，炊房的破门框顶，竖着簇尖尖细细的木刺。
绣娘望向那处，身形却几不可闻地怔愣了一瞬。